播下诚实的种子,允许它经历若干次倒春寒
作者: 王贞虎那天,窗台上的茉莉花瓣散落在赭色地砖上,像一串未说完的谎言。我扶了扶老花镜,目光从地上的碎瓷片移向牛牛攥紧的拳头——五岁孩子的手指关节泛着青白,仿佛这样就能把真相永远锁在掌心。
“爷爷,是猫,是猫弄的。‘警长’总爱跳窗台。”牛牛的声音像受潮的棉花糖,软糯而微弱。那只虎斑猫应声从沙发底下钻出来,尾巴轻轻扫过牛牛沾着花瓣的鞋尖。这拙劣的谎言,让我想起三十年前教室后排那个总说“作业本被弟弟撕了”的男孩,那时的我只会没收他的小红花,却不知道他有不能言说的苦衷。
“来帮爷爷扫花瓣好吗?”我递过儿童扫把,看到牛牛的睫毛在不停地抖动。此时,或许创造有安全感的环境,比追问真相更重要。
深夜书房的台灯下,我在泛黄的教案本上添上了新注脚:“逃避型谎言往往源于对惩罚的恐惧——1987届张明案例重演。”钢笔尖在“恐惧”二字洇开墨渍,如同孩子的谎言被戳穿时涨红的脸。
第二天,我叫来牛牛,给他讲绘本中的故事,牛牛突然按住绘本,说:“要是爸爸知道了,肯定要打我屁股。”
我想起上个月在超市,儿子当众呵斥哭闹的牛牛:“你再撒谎,我就把你扔在这儿!”那时,孩子眼中的恐惧,与此刻如出一辙。
接着,牛牛突然把脸埋进沙发靠背里,闷声说:“花瓶是我踢球时碰倒的。”
看着儿童房门缝下蜷缩的小小身影,我不禁想起当年女儿也是这样抱着玩偶蹲在实验室外,等我发现她打碎了分光镜。
次日,晨露在绿萝的叶脉上织就银色的蜘蛛网,我发现起了个大早的牛牛正踮着脚给“小诚实”浇水。这个盆栽实验源自我在自然课上的发现:当孩子们亲自培育生命时,他们会更坦然地面对生命的枯荣。
“为什么‘小诚实’的叶子长斑点了?”3天后,牛牛举着病恹恹的绿萝冲进书房。我翻开养护日记本,他上周三因偷懒没有除虫的记录赫然在目。牛牛的手指抚过自己画的笑脸图标,突然小声地说:“我骗外公说浇过水了。”
窗外的雨敲打着我二十多年前的记忆。彼时严厉批评学生篡改实验数据的教师,此刻正握着外孙牛牛的小手写下:“3月18日,隐瞒虫害,叶子受损。”我意识到,诚实教育不该是悬在头顶的戒尺,而应像植物向着阳光生长那般自然。
老花镜碎裂的脆响让我心头一紧。书房门口,牛牛正试图用睡衣掩盖罪证,这个动作与他父亲七岁打碎祖传砚台时的模样惊人地相似。当年我罚儿子跪祠堂,却在他心里种下了遇事逃避的种子。
阁楼储物箱里泛黄的检讨书上落满了灰尘:“爸爸,显微镜是我偷玩时弄坏的……”女儿用稚嫩的笔迹写着。此刻,楼下的抽噎声与二十年前女儿的哭泣声重叠,或许打破代际循环的钥匙,就藏在坦诚的勇气里。
“小飞船需要新太空站吗?”我把备用眼镜放进牛牛颤抖的小手中。他挂着泪珠仰起脸的样子,让我想起心理学著作中的一句话:当错误成为成长的契机时,愧疚感便会转化为责任感。
清明细雨打湿了家传的乌木棋桌,儿子正对着牛牛的养护日记本出神。最新一页画着打蔫的茉莉,牛牛用歪扭的字体写着:“浇了太多水,花的根烂了,对不起。”这时,儿媳妇忽然说了一句:“上周他打翻了牛奶,居然主动拿抹布去擦了……”
我推开雕花木窗,让湿润的风涌入客厅。牛牛正蹲在院中为新栽的山茶树松土,晨光将他认真的模样拓印在青砖墙上。
“爸,当年显微镜……”女儿的声音混着雨声传来。我微笑着指向窗台上的第三盆绿萝,新发的嫩芽正破土而出。教育又何尝不是如此?我们播下诚实的种子,要允许它经历若干次倒春寒,才能在某个清晨邂逅破土而出的惊喜。
暮春的风掠过院中新栽的山茶树,牛牛正握着放大镜观察叶脉。忽然,他惊呼:“外公!有只蚜虫在偷喝露水!”我接过他慌忙递来的镊子,想起教育心理学中的“观察学习理论”。或许当我们不再把错误视为洪水猛兽,孩子就能学会像园丁对待害虫般,从容应对生命中的每个意外。
责编/高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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