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爷(组诗)

作者: 得一忘二

躺在身体中的三爷

1

三爷看到了至美的图像,无法描述,

排他,

像是一口生命的井,让星空

有了界限,

闪烁着远与近的辩证法

(——三爷,那是人类最欺伪的智慧,

堪比大爱无心。

——那不是心,是“毛眼眼忽闪闪飞”!),

寂迹中,三爷只能试图心传。

三爷调取了必须的放松,从坐到躺,

感受到身下的平坦和柔软

向周身围拢,似乎是记忆的海绵,温度

总低于需要的忘乎

所以然,要忘记既有的记忆已将落叶与草

覆盖在记忆的沼泽上,

迷离的光腾空了一只只斑驳的脚,

所以影子之舞凌乱,

在陷阱之上……

三爷被自己嘴角的一丝笑意融化,

相信人类的普遍意会,

展示者在自视中回应凝视者的直观。

多么难得啊,此刻应该暂停,

应该滋生比喻,如苔花不拒任何幽光,

如“去呀,去抓住一颗流星,

去让曼德拉草怀孕”。

——三爷,是谁让笑意划过你的嘴角?

——哦,主动的客,被动的主。

此刻,没有一丝疑惑划过三爷的脑子,

三爷感到此刻的一种专享,相信未来会有更多

此刻成为美丽的过去。哦,悠长的

此刻,三爷也想在这惊颤于窒息的美的时刻说:

但愿此刻永驻!

三爷的舌尖摩擦着牙齿。

——三爷,你怎么不言语?

——我以不语而言。

——总有人在等他人失误,包括曲解,三爷。

2

也会有人在等三爷失误?

三爷被一个激灵瞬间贯穿。

如何同感于他人等着自己失误的感觉?

——三爷,那是电击疗法。

——两次之间的感受?我害怕!

——三爷,闭上眼看会好得多。

三爷停下,板一样沉,降低,

将自己压在躺平的皮下,

死寂中

升起游丝般的感觉,像一种凝结,

在腹下,一种逐渐的明亮

如半醒,又在半醒中,那逐渐松弛的笼罩中

拉出一道光的线,

洇开在一个思考的谜团中,

火星在一团棉花内急速绕行。

那一颤消歇后,有一点点瘾,近于渐阔的

亮点,在临近,而且还有一条震颤

在期待中,像某种高潮,

简直令人心有余而力不足,这重负如神恩,

属于灵魂贴着灵魂。

三爷贴着自己的视觉,像克莱因瓶子,

正转向自己的另一面。

那神秘

三爷还没有把握,看成为思:形象

如何运动成推理?

意象的清晰性取消逻辑的理性,

三爷需要视觉的刺激。

——三爷,这有点俗。

——信念聚合于肉体,所以断食能给灵魂去腻。

——为了确认灵肉是一个本体?

——也许。然而,有时,我们必须被比拟

为他物,才能抵达本质的自己。

3

三爷仍那么躺着,躺在自己的身体中

上方的一片空无

空杳得令人不相信自我的存在。

天空中没有幡飘,也没有心动。

若不亲自动用体重,人可以超越万有引力。

皮浪式悬置:消解即宁静。不承担。

“困扰你的不是外物,是你对它的判断。”

——三爷,你恐高吗?

——不,但谁能坚信身体下的空肯定不会坍塌?

谁知道那纯粹的湛蓝,没有了杂质,

还能不能托浮我的肉身?

颇久了,没有谁来质询与呼唤,

三爷躺在缓慢的沉陷中,

三爷似乎在沉向墙的另一侧,

那边的墙皮是一种兜底吗?

——三爷,你靠什么躺着?你如何确认?

(三爷又一震,三爷不知如何确认自己)

——谁在说话?是你吗?是吗?说话!

三爷听到了回声:是你吗?说话!说话!说话……

那声音传入三爷的耳道,向内抚摩。

——三爷,你体会了我的感觉。

没有远方,三爷还是不是三爷?

三爷告诉自己,必须听见远方的声音

并确信那不是幻觉,更像是一种内在的回响,

然后加以比喻,例如,那遥远

像史实,在合适的氛围中抬头,轻叩无欲的门;

那是某种肉,换了一种称谓,而本质

仍然可见,一寸一寸进入,被浸没,消融……

那暖意很原始,当然,这难以表述,

必须抛弃语言与塑形艺术,再次逸出符号。

——三爷,举个例子?

——像童年的清晨,薄雾轻击河岸上的茅草,

一条匆匆提起的大腰裤

收藏一个大白屁股的光亮。

那时,三爷在南方的北部,一个乡村少年。

——三爷,你让我震惊,不明觉厉,

然后感到有一道闪电似的滑稽;

此刻,我在想象一种酥麻及其余味。

而三爷已经老了,像战争从闪电转为泥泞,

需要换一种节奏、换一个身份,甚至逻辑。

生与活的积极性,既然是继续的肌腱,

当然也是重新开始的海绵体。

——不要因力道而改变目标,“挺住就是一切”。

——其实都饱和了悲哀,假若拧一拧,

三爷,你和它肯定都还会滴水。

三爷与三爷重建关系,借助于对视

而非对话,言者与听者都不再坚持界线。

这是一个变局,三爷还说不清

此刻的变乱交织,哪一个凸点接通哪一根神经,

愿望与行为,哪一种刺激最触发战栗。

——三爷,你对谁说话?怂恿者还是跟从者?

——你回应,故而,你就是那一个。我们

都已经是我们,不是你我,这是既成事实。

三爷脑中闪过一个念头

晨雨轻轻敲打窗户,

三爷醒来,转入时间的一条支流,

再续一场断梦。——三爷,那真的是梦!

三十二年后,三爷试图找到一个可以的去处,

任何一个地方,皆可,

只要比当初的那个夜晚有丝毫超越即可,

那个眼神犹如智能亮点,开源的启迪,

此后的一切成幂数增长,而且是多维的。

——三爷,几维?

——不可言说的,要么低于一,要么高于五。

那时的三爷已明白,那是一种隐喻的光。

那时的三爷不明白,眼睛可能在黑暗中看得更清楚,

虽然那需要一点时间。

现在的三爷知道,那是一面镜子,稳定

而持久于它冷感的闪耀。

一个男人的渴望不能毁灭一座城。

犹如特洛伊。

倾城的是西西弗斯的精神蜂蜜,半透明,黏稠,

向上流过女人胸脯的美丽弧线,而滴落得缓慢。

十年并不长。肉体老去,

但这并不能让水或眼睛停滞。

——五色与无色,都可以乱目。

三爷也有一个无法忘记的人。

记忆在多彩与黑白之间无痕地交融,

如水与乳,但更似有一只紫胸佛法僧

从那液态中自由进出。

——可那只精灵鸟的背景是一望无际的沙漠。

——哦,那是一个紫藤的隧道,当走进

犹如抚摸,在白色雕像的大手荫庇下,

三爷有了第一次改造世界的念头。

三爷那时太年轻、太天真,还不懂得爬山的意义。

当攀登的意义不在于登顶,而在于结伴,

山有没有仙都无所谓。

三爷在异乡

收割后的田野上,数不清的脚桩,

如灵魂们接踵,而三爷来到现场

挖掘记忆中的棉花秆,灵魂的阵脚乱了。

时空失序,天有点阴,月牙儿

应在等待万籁俱寂后的低调出场。

唐玉河此岸有一片“规划地”,放逐亡灵,

野艾呆看红字标注的石碑,

等待未亡人加入后,才将它们覆盖。

然后,荒草会找到秋风,伴飞,落下,

变黑,腐烂,回归尘土与泯灭。

“若你喜欢,我便献出。”

——来啦,三爷,稚嫩的三爷,

天真的三爷,还不是三爷的三爷,

已沉入时间深处的三爷……

那呼唤者是谁?该有的环顾,

三爷本能且恐慌地做了,地平线也仍然

阴着眼延绵,河堤上的树带还是童年那样,

既悠远又临近,搓揉他的孤独。

灵视所见皆不可见。

三爷听到一个内在问题,谁能期待呼唤者

尊重回音原则?让步让人平静。

旅者必须容忍背叛,为自己预制一份声明。

三爷试图寻找一个流程记住反时间的因果

与事件,再向重新阐释开放。

从安全感到爱,到断舍离,最低限度的

道德:吃饱;不必独自在旷野中

干超越年龄的活;做噩梦时有人将你及时唤醒。

——这是你的终极理想?

你有旷野恐惧或者幽闭恐惧?

——我已成长得离自己也很遥远。常常,

凌晨三点多,他回来,“自深处”,那无声的呼告,

带给我一种叠合感,可抚摸的肉身,

犹如三爷本尊,情欲浮动。

“而她住在恶河彼岸,根据我出来时的感受,

她再也不能令我感动”。

三爷再一次被《神曲》的诗句缠紧。

小院墙头的草,如一幅墨刻小品;

草在低走,犹如神的呼吸,无关风、无关月色。

三爷发现身上有几根线头散开了。

三爷轻呼:“妈妈!”

——三爷,人皆有哀伤的幸福,渗透于中年之后。

三爷站在室外楼梯顶,月牙儿偏西。

脚下,小院空着,一只童年时的猫

转过头来,眼睛晶亮而凸出,

更凸显那整个身体的停顿,

凝聚于那蹑足的轻。

那悬置,没有机器可以复制。

而在这虚拟空间,情爱不需要肉身的在场,

正如道德与孝。

——三爷,我懂。

——当我说你是我的曾经,你就是我的

现在和永远。我要的是你永在,

哪怕只是影像,哪怕在镜子那边。

——三爷,来吧,循着你的声音来吧,

来了才可以去,我需要你来,再次抛弃我,

让我再次忘记肉体以便更轻地飞。

三爷也是等待天黑的人

时间可以反刍,在分开后;

如看星,一星便足以打捞月亮身后的水色。

——三爷,期待是相通的吗?

——心传。

幻想与幻想必须连翩,如晚霞悠游于天际,

(而我们都是等待天黑的人)

然后一只鸟飞过,世界之大不过从翅尖到翅尖。

(当我们等到了天黑,暴露癖假定

窥视早已就位;需要约束的是抒情的冲动。)

——三爷,我求的是一种默契。

一片红斑纹的叶子落在曲水流觞的溪流上,

起伏着向前,跃跃的身体

被一片随之落下的绿斑纹叶子压住。

时差是它们的安全保证,

正如激情不需要征服别的激情。

叶子诚挚的斑纹,中和了道德的不人道。

云山雨后,叶子落满小径,湿身的过客,在回想

幻想的空幻,而秋雁声已滴进五更寒气;

不消说,三爷的欲望如晨露未晞。

三爷,安眠药给夜来香带来了一夜好眠。

——你不觉得那是一种背叛?

——三爷,有时候我们必须选择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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