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条河流(组诗)

作者: 夏午

失去

要理解一棵树,先要试着理解

她被砍去的那部分——

那些柔软的枝条,曾在春日

轻轻拂过一颗颗想要开花的心;

也曾为路过的人们遮挡过酷暑里的骄阳。

很少有人见过这棵树在秋天结的果,

鸟群第一时间衔走她慷慨的馈赠。

那些柔软的枝条,现在被视作多余的——

没有必要存在,甚至

它们的存在对一棵树是有害的。

全部都被砍了个干净——

她不会死。

她甚至会在来年春天

在伤害中生还,在那醒目的伤疤上开花。

但是,现在她失去了细柔的枝条;

失去了只有细柔的枝条才能传递的温柔与战栗。

“我在各种悲喜交集处”

事物的神秘之处由秘密构成。

秘密的链接处是半明半暗的黎明。

天快亮了——

所有的秘密都极力隐藏又期待被揭开。

太阳即将跳出水面,跃过落光叶子的白蜡树。

目力所及之处,大地浮现。

河水从人们眼睛里流进记忆。

仅仅靠流动,就能完成对游子的抚慰。

有些秘密被冲洗,仍然是秘密——

譬如:河水流动。

有些秘密被照亮,光彩亦照人。

原来不只我一个,在各种悲喜交集处。

同一条河流

夜鹭先于我来到早晨的河边,

它一动不动地站着,专注地盯着河水。

连续几个早晨,我们在河边相遇。

我看着它,它也用余光看着路过的我。

在它眼里,我一定和它一样,

为了潜藏水底的一条鱼,可以付出所有的耐心。

在它眼里,能看到它对我的怜悯——

一个人的需求并不比一只夜鹭的更高级。

此刻,我们共享同一条河流。

我们各自拥有的命运,是死亡留给时间的。

一封信

她走了很远的路,才发现

世界的中心在你的怀中。

你能不能转过身,

抱一抱那个四岁的儿童,她已经

站在风雪中,等了四十年。

大地上还在流淌的一万六千条河流,

唯有夏河能通过四肢流进她的血脉,

供养她的心。

她跳动的心只听从河水的指引。

河水只有一个方向——

你每天站立的地方。

你听河水向前流淌的声音。

你听,河水裹挟着四十年前的风雪呼啸而来,

那拍打着两岸向前流淌的声音。

那是她在回家。

蜡梅正在开花

蜡梅选择在最冷的时候开花。

这意味着,它拒绝了蝴蝶和蜜蜂——

同时也将怕冷的蛇、青蛙及人类一并拒绝。

蜡梅树下横卧着一只懒散的白猫。

它和一株蜡梅,以及沉浸在梅花香气里的

一张石桌、两张木椅、几块太湖石……

所有这些事物,从它们身边一直到遥远的

看不见的星空,构成了这个世界。

而蜡梅只接受了一只白猫。

鬼魂仍然爱着旧日居所

“鬼魂仍然爱着旧日居所”。

我曾在最白的纸上给死去的人写信:

很多人不信举头三尺有神明,但坚持认为

死去的人有时会化为鬼魂回到我们中间。

每年除夕,父亲都要为辞世的亲人

摆好饭菜和座位——

先人们也渴望一年中那个团聚的时刻。

我们安静地站着,看他们围坐在四方桌前。

人在世时的酒量会延续到其死后的鬼魂身上。

父亲一边斟酒,一边轻声地劝着祖父:

多喝一点儿。

这酒不容易上头,有回甘。

酒过三巡。依长幼之序,每个人

击磬三下,磕头三下——

母亲通常会一边磕头,一边许愿:

请保佑家宅平安,子孙有出息。

科学家说,人是由原子构成的。

这意味着,人死后原子便随风消散了。

我相信科学,也相信——

逝者会重返旧日居所,依旧爱着我们。

这个人

她从很远的地方,走了很长的路,

才走进这面光滑的镜子,来到你的世界。

地面一直在飞快地移动。

她只有不停地奔跑,才能留在原地。

如今,她已年过四十——

每天消耗的心力总是多于吸收到身体里的。

这个人,总有一天被消耗殆尽。

这个人现在不掉头,就再也回不去了。

还有一种办法:打碎镜子。

每一块碎裂的镜片中,都将住进一个爱丽丝。

每一块碎镜中都藏着一个小小的秘密——

爱丽丝也分不清镜中流动的情绪是谁的。

我曾爬上一棵年轻的梅树——

相机拍不出它的香气。

体脂秤不能称出它灵魂的重量。

甚至,最为了不起的诗人也没办法

用语言准确地描述它在春风中摇摆的样子。

有个画家为了描摹它,曾向傍晚的天空

讨要过几缕晚霞——

他终于成功地描绘了一株梅花的好颜色,

但是没能画出它的战栗,以及

梅花的树枝在风中相互摩擦发出的沙沙声。

那是一个人沉入回忆的声音——

我曾爬上一棵年轻的梅树,

树枝因为我的重压而微微颤抖,

并源源不断地散发出身体里的香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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