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度理性铺陈下的现代主义审美

作者: 陈啊妮

高度理性铺陈下的现代主义审美0
余怒,生于1966年,当代诗人,著有诗集若干、诗论若干。

余怒的诗歌实践,极好地处理了语言的相对性和永在性的问题。他的诗歌,立足于当代,却能在未来继续与时俱进般地生长。正因此,读者往往不能轻易进入他的“诗境”,诗人并不对读者的阅读乐趣刻意逢迎,而是我行我素,这种只对文本负责,或对未来负责的态度,实则是高明的。余怒所拥有的,是经他“精神变构”的特殊的宇宙,这与诗人内心的空阔是相伴相生的,而他每一首诗的出发点,又是平凡生活中,某一刻的极普通的细节或小事物,以小博大,以实至虚,是高度理性铺陈下的现代主义审美。

余怒诗歌聚焦于自身的生活,或生活中的小环境与小气候。窗外楼下所发生的一切,不是他关心的,除非它们通过某种方式传递到他的身边。余怒说过:“个体的感受才是真正诗性的东西。”而个体感受既有感官的,也有心理上的;既有被动击打的,也有主动触抚的。总之,他的诗成于真实而真切的接触、互观与碰撞。在余怒诗中,纯粹属于天真烂漫状的想象力的东西,是少之又少的,或没有。他的超验体验得益于词与句没道理的“偶遇”,一刹那间的个人惊醒,却被他捕获锤炼出特别意味来。阅读他的大量诗章,会发现绝没有固定的叙述方式,在诗歌上的变化也丝毫不顾忌别人对他的再认识的难度,以及不同的评价。他坚信变化才会有一切,变化才能够保持诗歌的呼吸。变化才能让他的诗歌有生命,他本人才能够在一首诗歌里面活着。

所以,对于余怒的诗歌,使用“辨识度”这个词显然有点荒唐。他的诗歌的变化不仅仅是诗歌叙述形式上的变化,还是词汇、语言,对事物的阐释、逻辑关系,以及思维方式的变化。同样一个事物,可以被他命名多次,并通过不断命名,加深对于特定事物的再认识。余怒诗歌所体现的,确实如他所说的,是在竭力寻找和建立与某物的关系,这个关系是个体的,当然也是诗性的、直截了当但很容易忽视或放手的,一种只能通过诗歌基本说清的感觉。比如《有所获》中,一个奇怪的问题从天而降:“清晨我写下第一个句子/来到户外。/我在考虑,什么是/‘巨大的东西’,尤其是/那‘巨大’为何物所容”,在此感觉的衍生物便是这“一问”,诗中所罗列的“一座桥”“一树柿子”“大气层”都是巨大的东西吗?我们只能说,这些事物此刻对诗人产生了巨大的“意象”或“意味”,读者可以沿着他的思维前进,也可能因“不屑”而停下来,或某个时间的当口,忽然又想到这几个句子,被“他的巨大”降服,或吞噬。

余怒的诗作酝酿过程一定是孤独的,是孤独中的左冲右突,或远近徘徊。他并不急于打开缺口突围,而是笃守于一隅做足功夫,通过细微而逼仄空间的“发酵”,“膨化”出诗意。我想,这一切仰仗于宁静的孤独,静到极致也孤独到极致才能产生的体验。如《独处篇》中:“斑叶栀子花的纯白花瓣散发的/浓郁芬芳在卧室里萦回,多次令我不安。”花香令人不安,我想需要多维度的感应才能产生,是诗人从芳香中闻及超越气味品质的另一种力量,让他呼吸异常。诗中后来写到他和这个世界的“依赖”关系,则是此诗的一个核心。是花香的弥漫令诗人想起周身与外界的连接、牵绊或摩擦,意料中的或不可测的,当邻居女人敲门借物时,我们才明白:一切关系的产生寓于必然,同时又必须出于偶然。不是吗?“美是绝对的”——这句话道尽了所有的机会的把握或丧失、欢欣或悲苦,皆能产生美,如桅子花香弥漫于空气,怎么说都是一种美。这样的花的香味儿,我们是无法拒绝的,无论是在节日广场或葬礼上。《旅行札记》就是诗人在“小旅店”完完全全对室外声响的感受,用的是听力、视力和想象力,但主要是听力。如果诗人因好奇而前去看个究竟,就没有这首诗了。所以,个体感受的角度和深度,是能否产生“诗性”很重要的方面,保持一种“悬置”和“游离”,一种不确定和模糊,就是保证叙述的空间。诗中所见到的“鳞翅目昆虫”和“月亮”,是视力,但“被吹过幽暗乔木林的风所改变”和“像某个几何体,或空虚泛蓝的永恒”,则是内心的观照——这往往是一首诗中“个体感受”的“G点”。同时,诗歌更多体现的是一种瞬间的感觉。这种感觉只能用诗歌来表达,别的话说不出来,也不完整,更不准确。另外,瞬间的感觉是最准确的,往往是真理在那一瞬间显露面目。《物恋篇》这首诗,是诗人总结性或概括性的写“人与物”之间的关系,物是日常物,是人一天中与之关联度最大的物品,也是一日生活最大的依赖,是扎扎实实、芜杂又易“致幻”的生活资料:“我有一块抹布擦拭每一件家具。/我有一个计时器警告每一桩事情。”这是诗人的平凡生活,也是诗性生活的一部分。余怒力图通过物象之间,或人与物象之间的关系,来更好凸显人的生存况境。

诗人不乏智性或哲思光辉的闪烁,如《雪中拼图》中,诗人对“雪”的认识,或对青春和美的认识,也是一刹那间产生的一个亘古不变的法则:“任何/飘荡的东西任何凝固/的东西任何始与终的循环。”当然我们也可以通过诗中其他句子来领略一种意味,如“堆雪人雪狮子雪城堡来表达一个/成年人对世界的全部期待蛮/可笑的”,诗人揭示的是流动的或加速衰败的美和洁白,无论用雪能堆成人还是狮子,但这首诗又表达了一种“不变”,如“纯净本身和大理石”,世界也是由瞬间组成的,由系列变化聚合而成的不变。又如《汹涌之物》这首诗,一些“美妙的想法”,也是奇特或破天荒的怪想法,如果真的去试行了,会怎样?这首诗中,写了一系列新奇想法,且不论如何去实现,通过这些想法,我们会有个结论:不可能,但想想挺好玩的。比如:“把岸上日积月累/的所有汹涌之物一股脑儿/推入大海。你瞧瞧那波涛。”世界会乱吗?或这个世界依然会煞有其事地运行,而且产生了新元素,建立了新的冲突与平衡,人与人之间新型的挤兑、互踩或互助关系将大行其道。在此,诗人类似于打开新的一扇窗,意识的、哲学的,也是依靠诗人凭空“感觉”“臆造”出另一群人类和灵性时空,实则是诗人打开了更辽阔的自己——世界我们无能为力,唯有自我心灵深处的掘进。

《露脊鲸和军舰鸟》是余怒的一首名作。大海给予人类的,除了生命之源,应该还有无尽的秘密。对大海的认识是无止境的。诗人和大海的关系是缓缓建立,又是突然成形的。在大海面前,人总会豁然有种自由的感觉,这是大海的赠予,然后是大海无形但有力的诱惑,让你成为海的一部分。面对大海,如站在神灵脚下,情不自禁就会有祈愿之欲。大海是无所谓生与死的,它是永生,也是恒定的死亡;它是出发,也是归宿;它是源头,也是终结;它是最大的大,也是最小的小。因而,我们在这一首诗里,读到了由客观至虚茫,由“我”的体感和心动到“我”的变形,直至精神状态的“变通”:“想象今天我是一头露脊鲸/明天我是一群军舰鸟/或作为它们分别去体验。”由水里的巨无霸变回浪头上子弹大小的微鸟,大与小的回转,及鱼与鸟的生命载体,在我看来,都属于海,是海的衍生物,或是海的身体的不同展示。在此,我们还是要回到诗人与大海间建立的关系,由简单的人与物的观望转入灵魂冥冥中的抚慰,世间的人与事皆在此化整为零。诗人因为“寄生”于“露脊鲸”与“军舰鸟”,从凡人与大海的关系中成功跳脱:“晨光中,军舰鸟因翅膀触水而惊起/露脊鲸因被浪花溅了一身而变蓝”,“我”仍是独立的,仍是一个肉眼可辨的存在,怎能不说是诗人的胜利呢?平心而论,余怒的诗不可解读,但解读余怒对个别性阅读者又是有趣也是有意义的,虽然不可能完全抵达诗人当时写作时的心境和感受(相信诗人本人也不能完全说清那一刻了)。

读余怒的诗,读一遍是不够的,因为不可能读“透”;更为迷人的,是我读了数遍同一首作品,如读了十首他的诗,每一次都与我当时的心境有关,与我那一天与不同事物建立的关系有关。同样一首诗,对余怒来讲,不是在原先阅读上的更迭与进一步,有可能是颠覆,获取的是全新体验——这应是诗人所乐见的。

经典小说推荐

杂志订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