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次打水,它只是清洗了一次自身”
作者: 沉河 崖丽娟崖丽娟:沉河老师好,非常感谢您百忙中接受我的访谈。您既是诗人,又是作家、编辑,还是出版人——长江诗歌出版中心创办人兼负责人。从1986年上大学开始,您就活跃在当代诗歌现场,见证了当代诗歌发展的起起伏伏、是是非非。我就开门见山先请您给我一个明确的观点吧:您觉得目前当代诗歌创作总体水平处于高原(高峰)吗?限于篇幅,请简要说明。在此基础上,我们继续讨论以下几个问题。
沉 河:如果以海拔高度为标准来评价泰山山顶和珠穆朗玛峰,珠峰是远高于泰山的。但如果以在人们心中的影响力为标准,泰山是中国第一高山,五岳之首。所以问当代诗歌的创作水平是否处于高原(高峰)的问题必须有个评价体系。从语言的角度上看,当代诗歌作品本身形式更多样,内容更丰富,一百多年来新诗从一个婴儿至少长成了一个小伙儿,还充满了不断改变和创新的活力,还看不出有没落衰败的景象。这是否能说明当代诗歌创作总体处于高原呢?如果换个角度看,从诗歌和诗人对社会的影响力看,起码从20世纪90年代开始,诗歌已经退出人们关注的焦点,诗人已离开了舞台的中心,诗歌的读者越来越少,诗歌和诗学都已陷入同一个象牙塔,诗歌的发展其实已经到了一个低谷,而且看不到重上高原的可能性。所以我们在讨论诗歌的水平时,不能拿当代诗和唐诗相比,也不能拿当代诗和20世纪80年代的“朦胧诗”相比。
玩《黑神话·悟空》游戏后,我明白了一个道理:打第一周目时,通每一关都异常艰难。每一关就花了我一个月,第一个大BOSS就打了几十遍才打败它。可打第二周目时,保存了第一周目增长的自身的实力,再回去打同一个BOSS(它还是第一周目时的水平),都是一次性过。每一关只要一个小时就通过了。不是那个BOSS的能力下降了,而是我仿佛穿越了,我一个现代人用枪回去和古代大英雄荆轲决斗。但最重要的是,第二周目失去了故事性,没有了磨难,没有了痛苦,也就没有了成就感,没有了喜悦。
我想说的就是,当代诗歌无论是在高原还是在低谷,诗歌写作者保持对诗歌的新鲜性和探索性非常重要!那些在不断出新、不断探索的诗人写的作品就是当代诗歌最突出的成就。哪怕我看不懂,甚至不喜欢,我也非常包容、尊重。这也许和我做诗歌出版有关。我策划并执行主编的《诗收获》提出的编选宗旨,其中一个就是多元风格。
崖丽娟:2024年5月25日在卓尔书店举行“沉河诗歌恳谈会暨《无论集》首发式”,很多著名诗人做了精彩发言,如李少君、潘洗尘、张执浩、雷平阳、津渡……您被誉为“早慧又晚熟的人”,您自己怎么看待这个评价?我们都知道,20世纪80年代诗人之间的交往留下很多温馨动人的故事,请您和我们分享一二。
沉 河:要强调一点,这是朋友们对我的看法,朋友是一个人的镜子。我想他们说我“早慧”,是因为我年轻时特别喜欢西方哲学,又带有强烈的个人情感色彩去解读我读到的哲学理论(也有朋友说我是”伪哲学“),这一点就让朋友们觉得我是不是有着超越同龄人的“高深”,觉得我“早慧”。至于“晚熟”,我认可这个评语,朋友们可能觉得我至今于世太真太直,不那么世故;另一方面,我自己觉得,于诗于文,我都有点儿像初恋的人一样有畏怯之感。正像我写毛笔字一样,因为没有经过任何正规的书法学习,自己也不临帖,每一笔下去前都不知道应该怎么写。没有套路的写作,是陌生的、不熟的。我写不好“文章”,也写不好像“诗”的诗。有时过几年回头看自己的诗,就觉得它们真的不入流。我在《无论集》的“跋”里就写过:“我怀疑它们是否是真正的诗。而当我写这篇自我批评的文章时,我不再怀疑,而是肯定:我写的不是诗,至少不是我心中理想的诗,也不是我真正喜欢和欣赏的诗。”正像评论家魏天无教授在我诗集恳谈会上说的:“这次把诗集完整地细读一遍,我发现我擅长用来评判诗的一些准则或者说是尺度,比如抒情性、叙事性与哲理性,强力型与克制型,张力与平衡,物象与意象,象征与隐喻,‘我手写我口’与人格面具,等等,好像都不起作用了。”
20世纪80年代诗人之间的交往是频繁与美好的。我归纳起来,主要有两种方式:通信和互访。在武汉,高校很多,那时几乎每个大学都有诗社,有诗会。到每个高校开诗会是每年都有几次的事。遇到互相对眼的诗人,必定会留下通信地址,互相通信交流,然后约定某月某日在哪见面玩。那时没有手机,固定电话都是收费或公用的,也极少。我最好的朋友之一、交往近40年的黄斌就是因为他高中同学是我大学同学,他来找高中同学玩,那个同学听说我们都写诗而介绍我们认识的。于是,我在湖北大学,他在武汉大学,我们的交往也造就了当时武大和湖大诗歌良好的交流。李少君、张执浩也都是那时认识的。故事太多,和那个时代的诗人们的故事大同小异,就不讲了。
崖丽娟:您的分享会取名“每一次打水,它只是清洗了一次自身”,和笔名沉河都与水相关。笔名“沉河”的寓意是什么?诗人沉河和本人何性松是一种什么关系?二者身份有什么不同?您如何看待自我与他者的关系?
沉 河:关于“沉河”笔名的由来,我的散文《坐不改姓,行要更名》里说过:“这是沉重的沉,沉潜的沉,不是动词的‘沉’;是沉重和沉潜的河,不是去沉河。它正好与我的家乡‘潜江’相对,与我父母的姓氏(父亲姓陈,母亲姓何)谐音,又表达了对我崇拜的家乡诗人屈原的致敬:屈原投江,我沉河!”至于说到水,我母亲说生我之前梦到一条龙秧子(很小的龙)落到我家屋顶上,看来我的前身是条龙,龙需要水也最喜欢水。当然,这是说笑了。我特别喜欢水,因为我生在平原,第一次见到真正的山时已经过了18岁。
“沉河”和“何性松”的关系是什么呢?打个比喻,对我喜欢的诗人编辑诗集时,我一般会用“沉河”作责任编辑名字。至于发表文学作品自然也是用“沉河”。和一般诗人朋友们交往,他们也只会称我“沉河”。那么在世俗层面(这里没有贬义)上,都是用“何性松”之名。因为身份证上的名字就是“何性松”。两个名字反映的是同一个自我。对应的他者应该有不同。沉河对应的当然是不以沉河之名写作的他人。自我和他者的关系也不能笼统而论,因为他者也是每一个他者,不同的他者,自我和不同的他者有着不同的关系。而自我也不是一个单一的自我,我是父亲的儿子,又是我儿子的父亲。
崖丽娟:都说诗歌是语言的艺术,如果一个诗人解决了语言问题,那么写什么则由其思想境界所决定。即便今天,很多诗人对于“为什么写作”这个问题不能说已经很好地解决,诗歌的“思想性”明显弱于语言,这是否是当代诗歌产生不出伟大而深刻作品的原因之一?在《无论集》的“跋”里您写过:诗,语言,思。于我而言,年轻时迷恋过的三个词到50岁只留下两个:诗与思。您喜欢哲学,作为诗人,既有抒情的一面,又有哲思的一面,您如何理解诗与思?
沉 河:大学毕业后,我做中学语文老师,给学生讲作文课经常说的一句话是:“语言的高度就是思想的高度,思想的高度就是语言的高度。”当时,很喜欢维特根斯坦的名言:“凡可说的,都可以说清楚;凡不可说清楚的,应保持沉默。”
当我们说一个人的文章都是陈词滥调时,我们真正想表达的无非说它的思想陈旧老套甚至腐朽。“一个煤球儿再怎么洗都是黑的”。一首诗有再好的语言,却没有表现出新的思想和洞见,便不可能成为真正的好诗。反之,如果真的有出乎意料的想法产生,只有语言达到了表达的效果,一篇文章或诗歌才有其意义。这也是一个诗人写了一辈子诗,只留下了几首诗的原因。诗人的语言肯定没有出现任何问题,但他没有新的思想产生,那些重复的思想或情感被不断地抒写,这些作品自然也不会有传承的意义。
这里并没有否定语言的作用,用同样的材料可以造出不同的烟花。高手就在于如何组织搭配那些同样的材料造出更绚丽的烟花。同时也不要对语言的作用产生膜拜。诗歌不可能到语言为止,否则它永远只是烟花的命运,只供观赏,而不是炮弹。
年轻时,我是深受海德格尔后期思想影响的。我给一个朋友写的画评名字也叫“林中道”,海德格尔有篇著名的文章被译为“林中路”。也是从那时起,我对诗与思的关系非常迷恋。我的诗歌中情可能没有,但绝对有思。孔子说诗要“思无邪”,也是强调诗歌要有“思”的,好的诗歌除了表现人类的普适情感之外,也常有卓绝之思。“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这些诗句既在“思”,也在说“思”的重要性。当然,诗不是唯一的表现思的,也不是只有表现思的诗才是好诗。
崖丽娟:就写作而言,诗人任何时候都会面对“写什么”“怎么写”“写得怎么样”这三个问题。您在写作中一定也发现新诗存在的问题吧?您认为新诗写作困境有哪些?有何解决良策?
沉 河:新诗存在的问题显而易见:诗歌越来越不被大众接受。这不只是新诗的问题,一切文学包括其他艺术都存在这个问题。只是新诗表现得最明显。现存的真正的名人里还是有小说家、艺术家身影的,却没有一个诗人的身影。关于这方面,我在回答第一个问题时已有所涉及。如何解决?去年我在小红书上写过一篇小文《诗歌又到了分野的时代?》(点击量达二十多万),最近,我又在一个小型的诗歌会上分享了一本诗集销售数据,像我们从来没有听说过的诗作者顾桥生、惊竹娇、隔花人、焦野绿等,他们的诗集一年的销量都达到了几万册甚至近十万册。而我们平时关注到的诗人,哪怕获得鲁奖的诗人,一本诗集最好的也只有几千册,大多数是几百册。一个人的诗歌的好坏当然不是靠销量的多少来评定,但销量多的诗集说明了他的诗读的人还是很多,影响也更大点儿。这些在新媒体如小红书、抖音、B站上写诗的年轻人粉丝基本上有几万,甚至几十万,他们在网上写诗,被点赞、被收藏。这让我想到了“朦胧诗”初创时期的情景,也想到论坛时代诗歌的写作情景。然后我又列举了一些数据:
郭沫若:出版《女神》,29岁。徐志摩:作《再别康桥》,31岁。闻一多:作《七子之歌》,26岁;出版《死水》,29岁。戴望舒:写《雨巷》,22岁。艾青:发表《大堰河——我的保姆》,23岁。何其芳:作《预言》,19至21岁。穆旦:发表《赞美》,19岁。北岛:创办《今天》,29岁。顾城:26岁前,是其诗歌创作高峰。舒婷:发表《致橡树》,27岁。海子:一生定格于25岁。叶芝:写《当你老了》,24岁。里尔克:写《秋日》,27岁。艾略特:发表《荒原》,34岁。
这些都说明诗歌更属于年轻人!我们的诗歌评论家们,与其关注百年前一些年轻人写的诗,不妨多关注现在的年轻人写的诗。
困境的解决之道也许就在于让创作与评论重新回到共生的状态。
我们失去真正的赞美已久。我们的评论大都已成为“人情评论”“遵命评论”。出自个人真心的评论少之又少。原本我们的新文学的发展是创作与评论互相推进的。
简单梳理下新文学特别是诗歌的发展阶段,可以看出:
新文化运动开创了白话文写作。
“延安讲话”提出了“为人民服务”的文学。
“三个崛起”为朦胧诗(实际上现在应该称之为中国现代诗的肇始)正名。
“盘峰论争”厘清了学院与民间两派。
网络文学论坛时代区分出体制与在野。
网络文学的新媒体诗歌突显出诗学与非诗学的裂痕。
所以,我们的诗界永远要第一时间关注年轻诗人及他们的诗。
崖丽娟:为了访谈您,我又重新研读了您的诗集《碧玉》《无论集》,前者出版于2013年,后者出版于2024年。作为出版人,自己只出两本诗集而且中间相隔11年,为什么?当然您还出版了散文集《在细草间》《不知集》。对于有人嘲讽诗歌是分行的散文,我们当然不必当真。您的《师父》写得很不错,您对自己的诗歌还是散文更满意一些?在创作过程中有怎样的语言差异体验呢?
沉 河:我的写作是间隙性的,因为我不是一个专业写作者,毕竟要进行比较繁忙的编辑工作。工作繁重时,基本上不写诗。还有就是我前面提到的,自认为没有什么新的想法,也写不出诗。不想不断写重复的东西。写的诗少,发表出版的诗便更少。再因为自己编辑了那么多诗,编选自己的诗时,要求相对要高,一半的诗都会被自己舍弃。比如前两天看十几年前的日记,其中提到,我在飞机上写了一首诗《我总是借道白云之上》,觉得这一句很好,但看自己的诗集,却没有收这首诗。也不知它是否还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