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 裂
作者: 王旭瑞一
我上回见李争还是前年,在我妈同学儿子的婚礼上。他和我一样,挤在一堆长辈中间,不停地喝着雪碧,雪碧没喝完,又被倒了半杯美年达,或许还有可乐。他就这样端着一杯四不像,坐在那里。我不禁想起这些年过日子,也是这样的,被周围人那里添一点,这里添一点,最后到底过成什么样,自己都说不清了。新郎新娘敬酒时,他绕过来和我妈打招呼。宴会厅屋顶的灯不停交换着光影,朝阳升起的黄,晚霞的紫,他走到我们面前时,又变成了一抹粉色,春意盎然。我妈问他,你妈今天没来?李争说,我妈今天有事,让我来替她坐坐。我妈点点头,没再问别的。李争早早走了,我从洗手间出来,正好看见他出了饭店的旋转门,门扇一转,将他闪了出去。李争和前年没什么变化,头发三七分,穿着和婚宴上差不多的黑色外套,眼里永远是安静与探寻交织,好像他没有经历过这期间的寒来暑往。走出饭店的一刹那,他迈了一大步,一迈就迈到现在,迈到了这个拥挤不堪的家属院里。我们家已经从这儿搬走多年,房子被我妈租出去过一段时间,每月定时收租,经手了好几个租客,渐渐越住越破。热水器、管道、抽油烟机全坏了,她也就不再费这个心,任由它荒到现在,只剩下一张木板床。去年居委会通知说最近院里在闹耗子,才让我爸时不时过来下了几个粘鼠板。李争问我,怎么突然回来了?我说,我妈要卖房子,一会儿中介来看。
话说完了,再也找不到别的可寒暄的事。李争拎着两瓶酱油上了楼,我站在单元门口继续等,风已有些硬,吹得耳朵疼。那个中介迟到了,见了我也不说不好意思,只叫我上去开门。一开门,积年的尘土都醒了,在满屋的阳光里胡乱飞腾,一群一群,四处逃窜着,形成没有规律的轨迹。我在屋里转了一圈,什么也没有了,除了灰还是灰,走到厨房,还能听见楼下李争家在做饭,炒着一锅东西唰唰响。中介在屋里尖叫了一嗓子,叫得我心里一哆嗦,走过去看,我爸下的粘鼠板还挺管用,一只大耗子睁着眼睛,侧翻在上面,充斥着不息的悲愤,可能耗子也有耗子的一世英名,就这么被毁了。晚饭时,我妈问我有没有在老房子那里碰见熟人,我告诉她碰见李争了。她等着我继续说下去,而我迟迟没有下文,只顾着挑碗里的粉条吃。我只好找了个别的话头,今天那个中介迟到了,在楼下吹了半天风,冻死我了。她说,你不会上去等?你傻啊。我再无话可说,是啊,我可能傻。
客厅里没有开灯,电视一直开着,报着国际新闻,五颜六色的光漫过来。我看着眼前的大锅菜,吃了将近一周了,越热越有滋味,我妈最拿手的手艺。当年李争常来我家吃饭,他妈就可放心出去蹲点跟踪,捉奸在床。他没少吃我妈做的大锅菜。有一回,我妈给他盛了满满一碗,熬的不是白菜,是茄子,茄子吸满汁水后比白菜要香,吃起来有肉的味道。她管完李争,又问我是吃挂面,还是喝稀饭。我说我也要吃大锅菜,她说没有了,我不信,跟着她走进厨房,指了指那足够我吃的锅底问,怎么没有了,这是什么?她被我拆穿了也不脸红,李争还得回碗呢。可回碗是我妈的一厢情愿,李争没那么大胃口,硬塞了两碗下去。他吃完最后一口,就再也不肯说话,我妈给他水果,他只慌忙摆手,以一种雕塑似的表情,直直坐在我家沙发上,抿着嘴,和我一起看六点的动画乐园。突然,他像是要举手回答问题,五指并拢,抬起手臂,看着我妈,艰难地挤出几个字,阿……阿姨,我想吐。
二
中介要给老房子拍照挂上网,我妈喊我找个保洁去彻底打扫一下卫生,房子是朝阳的,一打扫更敞亮,也好出手。她说卖房子的钱归我,等结婚的时候也有一笔积蓄,她也放心点,听了这话我心里又酸又沉,感觉前方的日子充满了未知的空洞。保洁在屋里干活,我帮她刷了几块抹布,干完了就站在楼道里透气,我看着墙上各种颜色的小广告打发着被冰冻的时间,清洗抽油烟机、疏通下水道、回收旧手机,还有专业讨债。保洁把活干得气势汹汹,时不时就有一声巨响从虚掩的门缝里炸出来,招惹得楼下也有了响动。李争沿着楼梯走上来,见我在门口站着才松了口气,他说,动静没完没了,我还以为你家进什么人了。我往下走了几步台阶,保洁在干活,挺投入的,不好意思,我让她轻点。他又说,屋里脏,楼道里又冷,要不去我家等会儿?我妈也在,不过不用管她,她睡觉呢,一时半会儿醒不来。我冻得够呛,也没客气,回去和保洁说了一声干完活了去楼下敲门找我。他家和我家构造一样,一进门就是靠墙的冰箱和餐桌,厨房被一片贴了膜的玻璃窗隔着。两间屋子,一大一小,大的那间既是客厅又是卧室。电视里正静音放着一部科幻电影,一坐下,就给我展现着宇宙的无垠广袤。他陪我坐着,剥了一个柚子叫我吃,尝了一口,还挺甜。我问他,你现在住这屋?他点了点头,我顺势问,你妈挺好吧?他站起来朝屋外看了看,回来说,还行,就是晚上睡不着觉,吃了安眠药也没用,天一亮,药劲就来,挺磨人的,她和单位请了长假,我劝她提前退了,她也拖着不去。
保洁来敲门时,电视里的科幻片演完了,我吃了他家一半的柚子,他妈也没睡醒这一觉。保洁费的价钱是干活前就定好的,临走了,她又要跟我多要五十,说我们家的活不好干。我觉得她说得也没错,那积年的灰尘,死去的耗子,一层层打扫下来,是挺不容易。我付了她钱,看着变得干净的屋子,窗外已是夕阳无限好,但仍有浮尘在即将褪色的光影里,像极了刚才电影里的宇宙被微缩,垂眸俯视它,我从渺小的人类变成了上帝。我妈打来电话问活干完了没,没多要钱吧。我脸不红心不跳,放心,没多要。我锁上门准备离开,半道上,李争又打开门,门后的屋里没开灯,一大片幽暗朝他的身后压过来,他提出改天大家一起吃顿饭,他妈平日里总提起我们一家。我说好。
公交车没有座,我挤在窗户边晃了一路,半路堵车了,爬一会儿,停一会儿,窗外的明明暗暗晃得我头晕,扭了个身子,背靠着窗户站。我和李争其实并不陌生。他妈和我妈是大学同学,很好的朋友,我妈结了婚回来请客,说她妈在饭桌上哭得比我姥姥嫁完闺女还厉害,一遍一遍对着我爸说,老戚,要永远当个好男人,不然我饶不了你。李争他妈有个很雅致的名字,周依敏。周依敏泪洒酒桌时已结婚一年,肚子里刚刚怀上李争。据我妈说,那会儿李争他爸李闵还没显露出混账的底色,蔫蔫地在家过日子,她还很幸福。我妈每次说起来,总是露出一种难言的模样撇撇嘴,她说周阿姨对着别人的丈夫寄予厚望,自己却跟一个垃圾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纠缠那么多年,从来没清醒过。托周依敏的福,我爸这么一比,一直都算是一个好男人,不下厨房不做家务,但听话、着家,钱都给我妈管着,自己留几张,和朋友喝喝小酒,也不抽烟。家里的东西坏了他能给修,修不好了就找别人来修。我妈和我奶奶多年不对付,刚结婚时彼此还算体面,生了我才撕破脸。他俩成家,我奶奶当初大力支持,她说我妈屁股大,他俩八字合,将来能生儿子,计划生育抓得紧,一家一娃,传宗接代的事,不能随便交代。可我奶奶终究是没如愿,可能太过悲伤,把自己的打算说漏了嘴,屁股大、八字合也没啥用,啥话都往外说,我妈摔了水壶让她滚蛋。这事想起来,我妈就如同被点了火,抱怨起来,话越说越难听,我爸听不过去,只发过一次脾气,结果好几天没人做饭给他吃,从此他学乖了,再有这种事,就默默离开家,出去溜达一圈再回来,当无事发生。他经常哼邓丽君的那首《我只在乎你》,也被他哼得没什么感情,他什么也不在乎。
到了公交站,走到小区门口,我爸正在路边的店铺买酱牛肉,我等了他一下,我们一起往家走时,我随口夸他那几个粘鼠板下得精准、到位,他只闷声一笑。我说我遇到李争了,他现在在报社工作,还说有空的话咱们两家人一起吃顿饭。我爸长长地嗯了一声,又说,李争这孩子一直不错,就是没个好爹。到了家,我妈正在厨房炒菜,我爸把买来的酱牛肉放案板上切了。我坐在厨房外剥蒜,灶火热油间,我听见我爸随口提了和李争一家吃饭的事。我妈说,周依敏愿意的话,我没问题啊。
李争订了饭店,约在月底的周末,周依敏却没答应来,我妈听后没什么反应,仿佛都在她的预料之中,只说了一句,她还是那个劲儿,算是过不去了。于是那个周末和平时也没有什么不同,但也没能多睡一会儿,中介打来电话,说有人要看房子,问我还去不去亲自介绍一下。我妈觉得很有必要,催着我往老房子那儿赶,依照她的嘱咐,我着重介绍了这个房子的朝阳性,夏天不会太潮,冬天仍怀揣着一脉温暖,绝口不提那只死不瞑目的大耗子。看房子的人转了一圈,问了几个问题就走了,说要回去考虑,丢给了我和中介一半希望。他没有说要考虑多久,我也故意不去问,有可能是三天,有可能再无音讯,一想到可能会再无答复,我反而松了一口气,好像暂时躲掉了一个大麻烦。中介走后,我一个人坐在屋里待了一会儿,明明没说几句话,却觉得很累,那个人空洞洞的眼睛,身上散发的烟味,几乎吸走了我所有的精神。关上门下楼,我又和李争打了个照面,他的头发比上回见短了点,鬓角削到只剩下了一截短促的残影。李争站在几节楼梯下仰头看我,向我爸妈表达了歉意,明明他提出一起吃饭,最后也是他打电话过来通知取消。我说没关系,想再说点场面话,例如什么心意最重要,人虽不见,情谊依旧。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蹦不出来,只好灰溜溜离开。走了几步,李争又叫住我,问我今天中午要不要一起吃个饭,就我们两个。
我和李争去吃了麻辣香锅,十一中对面的一家店。刚上初中它就在这儿,毕业这么多年,它也不见老,一直紧跟潮流年轻着,周杰伦火的时候,破音响里唱的是周杰伦,飞轮海散了,他们唱过的歌在这家店也成了历史,被淹没在新的旋律里,再不发一声。吃饭时,一只灰狗颠颠儿跑进来,经历过的风霜雨雪都被它挂在身上。李争低下头和它说了一句你好,把它当成个人似的客气寒暄,它盯着他看,慢慢摇起了尾巴。给你吃点东西吧,他低头在锅里扒拉出了一个牛肉丸,还没夹稳,老板汹汹地跑来,把狗赶出了门。我俩对视了一眼,他说,我记得你家原来养过一只狗,黄色的,叫豆豆,后来就没见到了。我想了想说,是,后来不养了,我妈说影响我学习。说完这话我脸一热,就凭我那半死不活的成绩,谈不上什么学习不学习的,吊着一口气混过来,不值得一只狗为我牺牲。我记得它很聪明,会握手,会拜拜,会转圈。李争说完,吃掉了那个没送出去的牛肉丸,回忆起豆豆,比我还留恋。他一提,我才意识到我已经将它遗忘到外太空,所有的细节分崩离析,在浩渺的银河里飘转,除了想起它是一只狗之外,其他都是七零八落的残影,听他讲的一些话,仿佛在听一个与我无关的故事。
店外偶有几辆车压着满地的碎叶和阳光呼呼开过,没盖严实的窨井盖被压出惊叫,周围却越来越寂静。最近教育局严查节假日补课,记者跟踪报道,新闻滚动播放,也难得在周六这天,看到对面的学校大门紧闭。李争说他们报社最近也跟着报道了这事,回去写了个稿,算是还在紧跟舆论浪潮。又说如今的学生日子不错,还有人替他们打抱不平,不像我们那几年,课上了一天又一天,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上着上着就把日子过完了。我说,上课不怕,就怕这课上下去,还考那么点分,才难受。他摆摆手,管它多少分呢,放了学能有口吃的才重要。虽然他是在说他自己,我却觉得很体贴,曾经很多次,因为不知道别人会在什么时候让我难堪,便先一步把自己丑陋的地方和盘托出,以自嘲的口吻,让别人以为我是一个神经大条的、有趣、无害的人,总会手下留情,或放我一马。如今我暂时没有机会自嘲,只用听李争一点一点说起以前的事。他问我当年放学买吃的,有没有被教导主任抓住过。不等我摇头,他又说,我就被抓住过,被罚停一周的课。我说,这算是奖励吧,求之不得。他笑着点头,白天在家看电视,我妈下班回来了我就去写作业,装作一副不甘被落下的样子,其实那会儿她正和我爸较劲呢,也没空管我。听他一路说到了他家的往事,我有点坐立不安,重重叹了口气,以示我懂,我明白,一切尽在不言中后。又说,你是比我大两届吧,你毕业后,咱们这里修路来着,拦起了围挡,每天黄土朝天,路也不好走,一路过来,裤腿上都是土,那些小贩就躲在围挡后,天时地利,教导主任也就不来了,你没赶上。那段时间特别热闹,有不少流浪狗去那儿找剩饭吃,有时候两三只狗为一根鸡骨头厮杀,学校男生和那些工人就在一边起哄,时不时扔点石头子过去火上浇油,和罗马斗兽场一样,看着怪难受的,我就不去了。
回到家,老远我就看到单元楼下蹲了个人,走近一看是我爸,正埋头看手机,手腕上挂着一袋青橘。我过去拍了拍他的背,阳光晒在上面,有些烫手,偶有冷风瑟瑟,他额头上却已见微微的汗。我叫他一起上楼,他说要自己待会儿,让我把橘子拎走。客厅的电视开着,没人看,我妈从屋里出来,问我在外面吃的什么,我没说和李争吃饭的事,就说随便吃了两口。她又问房子看得怎么样,我说对方要考虑考虑。她问考虑到什么时候,我说人家没有说,就说要考虑。她眉头一拧,脸一拉,转身又回了屋,话从屋里飘来,总归是我办事不靠谱,房子是为我卖的,整得还跟求着我一样,她欠我的,全家都欠我的。我无可反驳,想起我爸正蹲在楼下晒太阳,他俩应该是又吵架了。我站在客厅看了会儿电视,想起带上来的橘子还摆在鞋柜上,转身拿了过来,在茶几上把它们垒成了金字塔形状。摆完最后一个,我妈在我屋里喊我,我应了一声,一进屋就看见她在翻箱倒柜。她说她在找我高中的毕业照,她同事给我介绍了个相亲对象,约好明天中午见面,对方好像是和我一个高中的,我妈找出来要向人家证明,我和这个素未谋面的男人有一种冥冥之中的缘分。我坐在床上,默默看着她忙活,其实我心里很清楚,那张毕业照放在哪里,但不想告诉她,可我又知道,她早晚都会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