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物志
作者: 王秀琴一 画?看
走了多年的康鼎钧一回来,就让儿子康斯坦看样东西。啥玩意儿看八年?一幅画。谁画的?什么画?啥都别问,只管看就得。康斯坦说地里活儿等人手哩,你撂手走恁多年,娘死活谁管。康鼎钧沉下脸,说逮住时间就看,活儿抽空做,两不耽误。三说两说,画在柴房里挂起。沈周的《烟江叠嶂图》。不就一幅破画,有啥看头!儿子心里嘀咕,明面上却不敢顶撞父亲,小心地问咋看。康鼎钧眼睛一刻不离盯着画,清清嗓子,压低声说,看东西和做事一样都有道和法,看这物什,原本讲究心情、环境、情调和安全感等诸多因素,如今却要你在这柴房里看,既委屈你更委屈它了。先看作者是谁。沈周呀。第一步,你先把这个人看透了。哪儿找这沈周资料?康斯坦有些犯愁,家里藏书倒是有些,但从没发现这个人物,再说到底怎么个人?值得把他看透?父亲还是那句话,啥都甭问,只管好好看,不论遇到啥问题,都自己解决。反正第一步,先把沈周搞清楚。康斯坦小孩子心性,难掩性急,问第二步呢?康鼎钧说,第一步还没完,就说第二步?烛光打在他脸上,既像工笔,又似写意。康斯坦又问,为何不挂正屋?画看起来挺名贵,丢了损了咋整?父亲说最不安全的地方才最安全。这一年康斯坦十二岁,断断续续上了三年学。
二 房?腾
多年以后,康斯坦始终记得父亲踏进家门的那一刻:身背双肩包,铁塔般站在厅屋当地,全家人像被他施了啥定身法,都愣在原地不动了。祖父康维文点着拐杖,说还以为你死在外头了呢。胡子一颤一颤,继而扯起袖子抹眼泪。祖母过来摸儿子,从头摸到脚,最后拍拍儿子瘦得皮包骨的脸,回头骂祖父:一开口就死呀活的,能说点吉利话不!自己却哇一声哭了,像屋里惊起个炸雷,愣是用帕子捂了嘴,哭声捂成两记粉拳,擂在儿子胸前。妻子丁细细正忙着准备一家人的早餐,手里端盘窝窝头,正要往蒸锅里放,抬头见自家男人水一脚土一身戳进眼窝,是不期然,更是突兀兀,心里念里不知惦了几千几万回,如今他一下立在眼前,最受不了的是心,咚咚狂跳,眼泪先就下来,放下盘子,捂脸扭头跑回自己屋,莫名其妙地等待点什么。倒是齐肩的儿子康斯坦围着他,来来回回看,眼神里满是怀疑:这个陌生男人真是我父亲?好多问题翻腾在嘴边,见父亲顾不得,生生憋在心里。父亲几乎没在他的记忆中成长过,难怪眉眼长相都陌生得很。
也是,康鼎钧这些年里,人决定回来,信先打头阵。隔段时间,他总要给家里写封信,汇报家大人自上次出来后在外面的情况,逸闻轶事,旅外见识,思念表达,最后才说某年某日回去云云。信像写意,这里一道那里一笔,笔断神连意也通,说的都是日常,都是说给自家人听的。往往信一到,人就跟着进门了。而这次,信没到,人却回来了。
康斯坦心说,大人物回来准有大事。当晚,父母妻儿、叔伯哥嫂围在康鼎钧周围,听他说东道西,和康家堡即将到来的风潮。
父亲盘腿坐在炕上,下颌指指两溜亲人说,儿啊,想法直接倒给大家吧,其余的用不着叨叨,泥糊糊涌到门口,咱康家咋也能挺得过去。康鼎钧说,依我的意思,咱全住下院,把这三进院的正房、东西偏房都腾出来,让人分了吧。
咋?这话是咋说的!叔伯哥嫂猛然站起,岔住他的话头,像要生吞活剥掉他。墙上冒出一疙瘩黑影,灯光被遮去大半。
康鼎钧不说话,他移过一盏青油灯,摘了罩子,露出黑釉瓷碟,里面一根灯芯草不知被浸泡了多少日月,海绵似的耐着,顶一豆灯苗,吱吱响着,油被抽吸燃声。康鼎钧伸展一只大手,扇过来扇过去,灯苗晃来晃去,几次差点熄灭,最后还是摇摇晃晃站了起来。众人不解。康鼎钧又请众人移步院里,墙头上几株茸草或许是鸟儿的功劳,它们在夜风里轻摇细摆,风过处呈倒伏状。众人还是不解。康鼎钧说,风过处,草伏树摇,人要顺应时势,但绝不做墙头草。房我之所以说要主动腾,是比遭人哄抢好。这股风潮谁都挡不住,人是活的,咱屈一下,省得祖屋受损。《周易》上说,财成天地之道,辅相天地之宜。财说到底就是个气,气就讲个聚散,全仗人的格局胆量和本事,平安走了的东西,还能平安回来。生意人老祖宗范蠡还几落几起,财几散几聚呢。
康维文倒没意见,却老泪纵横,看得康鼎钧心里直犯酸。
叔伯哥嫂说来说去,始终转不过这个弯,说凭什么呀,自己老人留下的祖产,岂能白手送人?你甘心,我们不甘心。
最后康鼎钧想了想,说那就分门另过吧。哥嫂可以据理力争,我却不可以。因为我得打头做表率,不过哥嫂放心,我胳膊肘儿毕竟会往里拐。
三 祖宅?让
不出所料。第二天,一伙人在村长兼贫协主任带领下,围拥在康家门口,一迭连声要分浮财。
在他们看来,康家这老宅不能不算浮财,它太招人耳目了。光地基就砸了几年,几代人陆续修葺完善,那叫一个排场:正房最显高大,青瓦铺顶,明棂暗柱,廊庑出檐,两边女墙式垛口,砖面墁地;二进院和三进院的正房一头比一头矮,东西偏房尊卑有序,层次分明;四进院是柴房、门房,下人住的屋,低矮、狭小。门外有拴马环,停车空地。怎么说呢,康家老宅是门脸儿,更是家底儿,几辈子的心思都用进去了,刻进每一块砖雕木雕和石雕里,写进每一帧门联里,打进每一房的红桃木梨花木家具床榻里。其实和小家农户比,康家老宅里里外外是有点排场,但绝不张扬。砖木石雕,每一细微处,样样齐整不说,都沉静内敛,含蓄隐忍,连大门前的石狮都线条柔和,调皮里透着点可爱。
康鼎钧的爹,拐杖敲得地面笃笃响,说排场是养在心里的。到我手上,叫康家败落,我对不起列祖列宗啊。
让您老人家受惊,是儿子的不孝。康鼎钧好言安慰父亲两句,赶紧跑出去接待,见有人挥臂高喊: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穷不是哭出来的。康鼎钧赶紧抱拳,说不吵不吵,老宅已经给大伙儿腾出来了。就往里让众人,那些人反倒不好意思,脸上激愤如粉末,抖落不少。康鼎钧又朗声说,康某多年在外,康家人承蒙大伙照顾,就凭这份情义,我康某就得带头,大伙想要住康家老宅我就给腾。康家人嘴里有口吃的,就不能看着大伙儿饿肚皮;我吃干的,不能眼瞅大伙儿喝稀的;要吃大家一齐吃,要住大家一齐住,要不天道不公,天理不容啊。
人们本以为有场恶斗,至少一场唇枪舌剑,没想到这么顺利就拿下了目标。房怎么分?抓阄。一伙人就要转身回去拼运气。康鼎钧喊一声:慢着,大家入住康家祖宅之前,有一点康某说清楚,这祖宅是康家祖辈几代人一点点盖起来,不是天上刮来的,不是河里漂来的,所以它不能叫浮财。众人嗷嗷乱叫,只顾抓阄分房子,往里搬东西,哪里顾得上听康鼎钧顶真这个。康鼎钧反身对愁眉苦脸的康家人说,屋子就是给人住的,谁住不是住。人得学会知足。尤其是在风起云涌时。这样把康家祖宅分出去,比被人们抢占要好得多,一家人应该感到心满意足。他看一眼叔伯哥嫂,知道他们只会窝里斗,正儿八经让他们上台面,他们反倒(尸从)了。但康鼎钧还是以德报怨让叔伯兄嫂住了三进院西房,父母住了东房,他带妻儿住下院,紧挨那间柴房。
小小的康斯坦站在人群中,他一下明白了父亲用意。世间万事万物,有太多看头。只要你满怀兴趣看,耐心看,真能看出不少门头截道,看出很多子丑寅卯,看出无数所以和所以然。于是,他就用父亲教他看画的法子,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高高低低前前后后左左右右看每个人,看他们的表情、站姿、欲言又止、投过来投过去的眼神,看他们脸颊上眼睛里慢慢黯淡下去的激愤和落寞,而后又跃起来的兴奋与不安,他们都是他心里的一幅画,更是画上的人物。他看到了每个人的心和心理。那些心都赤裸裸血淋淋跳跃在他眼前,那些心理都是深不见底的井。
突然,他涌起一阵冲动,特别想看那幅画。
同样是看,说不一样却也真不一样。
四 功?得练
康鼎钧教育儿子的方法与别家不同。在地里锄地,掐棉花,间苗,头锄,二锄,薅草,别人蹲着,他教儿子半蹲着;别人立着,他要儿子弓着。于是有人就好奇:老康啊,你咋教孩子那样?那是做活样?再说,累不累,苦不苦啊?康鼎钧说,小孩子家家,就得累,就得苦。年少不吃苦,年老没饭吃。康鼎钧还要儿子练站功,说是站功,其实就是桩功,混元桩功。桩功分三种,高中低三种。康鼎钧要儿子从最难练、最受苦、最见效的低桩开始,就是低蹲。父子俩一边蹲着做地里的活儿,他一边检查给儿子布置的功课。
父亲:沈周这个人了解得咋样了?
儿子:作为吴门画派的代表性人物,他最大的成就,就是将一种文人精神注入绘画当中。声音连同两腿都在抖。
父亲:嗯,不错,你能理解到这儿,很不错。
儿子:沈周的水墨画,清新隽永,气韵高雅,并不是说什么样的画家都能做到,这中间需要厚重的文化底蕴做积淀。
父亲:是啊,要不为啥让你从这些最基本的做起。向上向下的空间打开,才能蕴积想要的东西。
儿子:父亲想要儿子学画画,成为一个画家?
父亲:你能不能成为画家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些基本功在哪都用得着,干啥都用得上,都得练。成了画家当然好。即便成不了,功夫也不会白下。做啥事情,不能一下就想着结果,想着老远的那个目标,你得想着脚下,想着脚下每一步,走好脚下的眼前的每一步,就像你现在站低桩功,不要想得啥功利:我将来要用它来做啥得啥。啥也不做不也得练。人活世上,心不能太功利,你就把做这看成家常便饭,培养一种气。人为啥心浮气躁?就是因为太功利。心浮气躁啥都做不好。
一天下来,康斯坦两腿哆嗦,浑身酸软,路走不得,腰直不起来,步跷不开,一迈腿就跌跤。
父亲说,来,老子背你回家。因为是第一天。下不为例。
第二天,照例出来练,又是一整天。完了是父亲扶着他一步一挨走回家的。
第三天,父亲不背不扶,康斯坦自己走回家。父亲说了,如果走不回去,就爬回去。
康斯坦说,爹,我能行。人活根硬骨头,不能学狗爬。他硬是在父亲的眼神中,扶着路边的树,直着两腿,踉跄走回家。
回到家,除了吃饭,康斯坦就钻进柴房看那幅画,坐不下,就趴下看;趴累了,就躺着看。近看远看,正看侧看,坐看卧看,横看竖看,站定看走动看,看累了就睡在柴房里,等醒来,一拨眼还看那幅画。一段时间下来,康斯坦觉得自己眼里心里脑里,全是那幅画,好像它已住在他心里,把一颗心撑得满满的,他看哪里都是那幅画,看谁家都像画上那间茅草屋,像画上那户人家。
五 资料?查
其实一开始,康斯坦并不乐意按父亲的要求做。他觉得太苦了,像站低桩,将来做啥呀,非吃眼下这份苦,遭眼下这道罪?也不是觉得太苦,就是受不了父亲那份强硬,牛不喝水岂能从角里灌!再说为啥要看这幅画,它里面有啥呀,不就些山山水水,云绕雾罩?里面隐一人家,不知人家在干啥。喝茶?观山?闲聊?还是啥都不干,爱干啥干啥,那是人家的权利,不过是后人臆想了人家。山恁大,恁空,恁寂,屋恁小,比他柴屋还小,人就别说了,更小,简直就拇指大。那人虽踽踽独行,既看不出兴兴头头,又瞧不出沮丧落寞,既像前往赴友约,又像种田才归来,表情倒挺悠闲。于是他就拿父亲的话反驳他:您不是常教导儿子,过自己的日子,少看、少议、少评、少念、少妨、少累人家!如今却要儿子成年累月看这画,看得画里的人都嫌烦了。
能一样吗?康鼎钧并不给他更多解释,只反问一句,依然神闲气定,提醒他下步该咋看,该看啥了。
刚开始,康斯坦拗不过父亲,他怕他。康鼎钧话不多,要么不说,话一出口,就是命令,仿佛他是长官,他是他的一个士兵。他妈也是这样,在他面前不敢多嘴,多嘴就会被怼回去。所以他和他妈都是他的兵,都得听他的,说到底都有些怵他,就连爷奶有时在他面前也(尸从)。
看就看。谁怕谁!挨到后来,是康斯坦自己感到他离不开那幅画了。这么说吧,他一天不看几小时,好像这一天白过,没过完整,日子被人掰了一大块似的。后来他干脆端个饭碗也跑过来,边吃边看,边看边吃,饭拔拉进嘴里忘了嚼。这时他想:这户人家老家哪儿?怎就到了山里?避祸,逃荒,垦山?他们平时吃嘛饭,穿嘛衣,干嘛活儿,赖嘛活?怎孤零零就他一人?要遇上狼虫虎豹该怎办?山里有狼虫虎豹吧?我们这里还有,他恁大座山能没有?反正,他把自己身上的烟火气看在了那人身上,他把自己身上的世俗看给了那人。由那人他又想到沈周:他为甚要画这幅画?哪年画的?画这画时他在想嘛?该不会把他自己也画上去吧?山里那人该不会就是他吧?康斯坦这时才意识到他对沈周还了解得不够详细,不够完整,好多东西经不住推敲,前些日子的一些了解纯属皮毛。自己没站稳,别人不推自己先倒。尽管是皮毛,父亲还是肯定了他,说不给你点甜头,你能自己往里钻?这一下,康斯坦对自己不满意了,他一头扎下去,将沈周做了一番研究。当父亲再与他聊沈周时,他的回答与谈吐变了:您说沈周独具文人特质,称得上雅致,他在绘画上功底扎实,气蕴深厚,这一点可从他笔墨间看得出来。可这么一位大画家,品性高洁,性格却平易近人得很,一点架子都没有,做到这一点不容易呢。父亲问何以见得。儿子说,你看他的画,色极其润,给谁都是好脸儿,画就是人脸儿,就是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