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事街遗事
作者: 顾骨一
打铁街不是自愿变成白事街的。从宋朝开始,打铁街就没改过头脸。铁匠们朝朝暮暮打铁,敲击声传了不知多少代,没有人想到会在杨志宁手里换了人间。这当然也不能全怪杨志宁头上,他无非只是在打铁匠们惨淡经营时接了手,在这条街上办起了白事一条龙而已。铁匠们的子子孙孙都还在街上,杨志宁也算半个“铁种”,不到万不得已,谁愿放弃尤州菜刀的名声,拎起招魂幡来?而且,这世上的事情变得快,本就是没办法的事。再早八十年,这条街个个都是锻刀的汉子,父子兄弟轮番给八路军锻刀的,有个别得意的匠人,私下里还能仿制三八大盖打鬼子,到如今,整条街四十来户人,只剩三户还在甩锤子了。六十年里,再多锤子扔进炉中熔化,都改不了四十年前尤州菜刀能剁碎树皮的本事,这营生怎么会莫名其妙变成赔本买卖,凭谁问杨志宁,他也答不上来。
在白事街给人送终的日子里,杨志宁总会想起父亲杨维民讲过的故事。他时常被健忘老人的临终复述弄得云里雾里,几次唤起寻求庐山真面目的冲动,却没有那样的本事,只是按着父亲的心意,接过肩挑的棺材,继续给人送终。送终这活要有眼力见,还得通各家风俗,杨志宁跟着爹的确是学到了本事的,百家命在他手底下收拾妥帖,死者进棺的进棺,入龙坛的入龙坛,各有各的归宿。按着爹的说法,这是吃百家饭长大的人应做的事,算是给百家人尽孝。
杨维民死后进了棺,但没有祖坟可埋,杨志宁就自圈了一块坟地用来葬他爹。爹走前把房子留给了他,他便继承爹的遗志,继续做白事一条龙的生意。忙不过来以后,他就叫了两个帮手,一个是张白,一个是马留。他常笑这俩小孩子一个是白无常一个是马面,那两个孩子也不避讳,偶尔喝酒就管他叫活阎王。他们帮了他大忙,很快学会张罗道公,请木匠打棺材这些事,也身兼抬棺的活,各自都有了本事。他们都是白事街的街坊,在杨志宁手底下做事很多年了,从没碰过打铁街的铁锤。杨志宁靠领着他俩,在打铁街扇起白事风来,生意红火。没几年,这火就蔓延开,烧得更多铁种变软,成了纸糊的种,跟着杨志宁一起学,开店,或者到他手下帮衬着备丧仪,直至一条街都改弦更张。
不像营街上再见不到兵营的兵,大神仙树街没有了树,白事街的人每天还能在厨房里挥挥菜刀,在恍惚间记起手里的菜刀曾经是能卖到法国去的,也就记起这条街的真名。不过,他们之中没有人知道杨志宁的真名,杨志宁自己也不知道。他是打铁街的野种,随的是杨维民的姓,连带名字,也是杨维民起的。他没有父母,就像杨维民也没有父母一样,杨维民以前怕他难过,安慰他说,我们都是野种,都靠好心人才养得大。
杨维民说,他是一群挖坟的好心人供养大的孩子。
杨志宁听过这个故事,但不记得今夜是他听了这故事的第几个周年。杨维民走以后,他就遵照杨维民往年的举止,在每年的九月,一个人带着纸钱元宝来大神仙树街。大神仙树街离打铁街很近,两条街都在旧城区,杨志宁骑着摩托车,两分钟就到了。按杨维民的说法,大神仙树街的树早在他没出生时,就成了饱人腹的汤羹,所以如今,这里虽然叫大神仙树街,其实并没有树了。这街道早三年就改了街牌,但大家依旧管这叫大神仙树街。
爹跟他说过,大神仙树街上的树都不太好吃,它们的树皮被菜刀剁得再碎,流进喉管里也还是刺棱的,发涩。有的树皮还很苦,没东西调味,只能硬吃。爹跟他说,可能那些苦的树皮离根近一些,就更苦吧。还是爹跟他说,道长如仙人出现,于此施舍他一碗肉汤喝,才救活他的那条命,后来道长自己倒死在了这条街上。
杨志宁念着这些爹说过的含糊不清的胡话,在路旁停了车。他拎着袋子如拖行着垂杨柳,来到十字路口,准备将纸钱引燃。他听过爹的那些故事,猜想过柏油路下藏着多少树根。它们的生身一半进了炉子,一半进了肚子。更早时候,它们中最宽的那一棵树就是大神仙树,那棵树也庇护过尤州的人家,说是求子最灵。杨维民在时,每年都带他来烧纸,边烧边告诉他,这些纸是烧给草木灵的。杨维民会带着唬人的神色笑说,这里的树可是神仙树,不能忘记。杨志宁就问他,为什么只有我们在孝敬神仙树?杨维民黢黑的脸泡在火光里不说话。后来某年,铁匠铺的发小见他们在路边烧纸,第二天就没了上课的兴致,课间大家出去滚铁环,那发小凑上前拉他,激动又紧张,轻声问,志宁,你家里人在这里出过车祸吗?杨志宁摇头,解释说纸钱是给草木灵烧的。那发小就问,这条街哪来什么草木,光秃秃的不都是水泥吗?那时他还不知道怎么解释,只按着杨维民的说法解答,告诉发小,那些草木一半进了人肚子里,一半进了炉子。发小的惶惑并不比杨志宁的多,杨志宁是等到杨维民开始健忘那年,拖着病体来到大神仙树街烧纸,才终于等到爹公布的答案。爹告诉他,这些纸钱,其实是烧给死人的,主要是给恩人道公,但也给很多死人。以前怕他还小害怕,才一直没说。杨志宁抬头听健忘的爹装神弄鬼,爹便继续任着混乱的记忆胡说。他讲,抗日时候,好多鬼子杀人,又没粮食,只好在这里扒树皮,好多人就在神仙树这里,饿死一些,又被鬼子打死一些,埋掉了。
杨维民说,坟都是一个算命的道士领着人一起挖出来的,就是那个老道士救了我。后来大家领着我去给他算命,他还笑,说不用看,这小子要不命大,咱能救活他给他喝汤吗?结果救完我没几天,老师傅他自己却累垮走掉了。师傅说,这是煮汤的报应,没有人懂师傅是什么意思,或者大家都懂,但都不愿往那个方向想。
杨志宁听不懂,于是新的困惑在他心底冒头,他想要追问,杨维民却总在这种时刻落泪了。他顾不得向杨志宁解答问题,抬起手臂抹在脸上,反复擦眼泪,手臂上细密的绒毛在忽闪忽闪的火光中无比明晰,只给杨志宁留一头乱绪。等到杨维民在杨志宁的困惑中忆完苦,还会把沾满纸钱金粉的手掌拍向杨志宁的肩头,说,我要是走了,你每年都要继续来。那时,杨志宁已经二十来岁,但还是像小时候相信纸是烧给草木灵一样相信爹的话是正确答案。他点头,应允,愿意给那些被鬼子打死的冤魂烧纸钱以纪念。但直到他后来摸索着给杨维民送终,看见写有杨维民出生日期的死亡证明,才开始继续他的怀疑:杨维民出生那年新中国成立了,一轮苦仗早就打完,鬼子都被赶走了,大神仙树街如果曾有埋人的坟,杨维民也不会见到,又凭什么言之凿凿,每年带他来烧纸?还有杨维民口中那位心善的老道士。这位从未现身过的历史幽灵,偶尔会在杨志宁面前闪一下,让他惶惑一整天。他后悔以前没细问,然后才意识到以后也不会有什么机会知道真相了。
杨志宁没有详细的答案,像抄数学答案时抄了结果却看不懂过于跳跃的解答步骤一样。杨维民在痴呆中死去,临终遗言不过是又复述一次那被自己记忆篡改的故事,给杨志宁留下经久不衰的困惑,无从解开。上一代的事就这样跟着杨维民进了土里,无从考证。死的事到杨志宁这一代,又有不同。前阵子去和护士睡觉时,他听护士说再过几年,人死要化成灰,像烟一样飘散掉的。杨志宁想着这些事,只顾着烧纸,这些轻盈的事物成为某种沉重的寄托,却不知是在纪念谁又或者烧给谁。从被杨维民收养起,已经多少年了?他惊觉自己也快三十岁了,到这时,杨志宁才终于寻思出一份轮廓清晰的答案。他想,这些纸既是烧给人的,也是烧给草木的。
这些纸,是野种烧给生灵的。
他被这些纸钱引燃的温热火焰感化,有了一丝暖意。尤州总很闷热,秋也潜藏无数老虎,但这个月入了冬,夜里,天就有了冷的必要。火一批批成了灰,落在地上,还未成丘山,就被渐起的风吹扬到杨志宁鼻子上。他打个喷嚏,把黑袋子里的元宝一股脑全倒出来,没有了慢慢烧的心思,点一把火全烧掉,于是元宝连同纸糊的侍从、宝马、小灵通、别墅,都在这一炬中呜呼了,余烬里的橙光闪闪,像火焰对这样轻易的死亡心有不甘。
杨志宁站起身子,拍拍膝盖上可能沾染的灰尘,受着火灭前燃出来的余温,点一支烟,边往回走边抽。这是他自己一个人来烧纸的第三年了,接下来数十年,想来也会继续下去,直到他死。他活着时,杨维民一直怂恿他娶妻生子,后来意识到自己其实也没完成这个使命,便不再催了。杨维民的最后几年,没了抬棺的力气,甚至常忘记要去白事席上帮忙,总坐在打铁街发呆。脑子让他把什么事情都忘记,独不忘拉杨志宁到大神仙树街烧纸,连后来走不动路,都要叮嘱杨志宁自己去烧。坐在打铁街上光膀子晒太阳的日子里,杨维民连个打铁的声响都很难听得见。没人同他说话,大家都找杨志宁去抬棺,昔日里的抬棺手便落寞得很,只顾仰躺着看青天,不过也没看几年就走了。
杨志宁时常想,爹命苦,走得快,才五十五岁就走了,太苦。但又想到,爹的命其实很大。杨维民从那么苦的日子里活过来,这命的确已经够硬。连杨维民自己都说,他这一条命是百家命救活的。可那么硬的命,怎么才到五十五岁就痴呆到走掉呢?他想不通,只能自慰道,爹一辈子经历苦事太多,忘了也好。
余烬终于不再有微光,杨志宁撇掉烟,在地里碾灭,上了摩托车。挪车时,他再往刚才那位置看,红砖头的孔隙太大,来时点的三炷香在其中歪斜不倒,但已经灭了似的,只剩一小截不落的灰。
杨志宁打火,扭车头,往打铁街回。
二
回到打铁街时,已是凌晨。杨志宁犯困,匆匆去洗漱。他想着洗完澡要好好睡一觉,和他睡过几次觉的护士在这时打来电话。他把手掌上的沐浴露冲掉,按免提,继续在身上搓泡沫。女人告诉他急诊有人病危,估计要走了,赶紧来做生意。他应允,淋了身子,下楼,开那辆灵车去医院守生意。
他这些年都这样过,有时不用护士或者家属打电话,自己会守株待兔,白日里开辆车到医院门口守着,候到日落,看有没有生意来。他在医院旁有栋楼,平时是张白、马留在医院门口轮流换班守生意,累了,就会去那歇脚,自己去得倒少些。杨志宁另租了房子,为的是偷闲和护士放松放松,自然最好是避开两个后生仔。
杨志宁的生意从死人身上来,当然不是新闻里卖人骨灰的畜生,他做的是人死为大的买卖。医院里有人过世了,用急救车把人送回家太贵,就由他的面包车来送,会便宜些。马留、张白加上他,三个人轮班,基本随时在场,不怕耽误事。杨志宁这只领头羊打小就勤,手脚麻利,好说话,关键是灵光,承得住杨维民留下来的活计。杨维民抬了一辈子棺材,尤州多少人都认得杨志宁这个接班仔的,他又正好是第一个想到“来医院帮忙送一程”这件事的人,做得大也应该。最关键的是,杨志宁总心软,收的钱比白事街其他人少个五十一百,大家更愿找他。如果收钱的是另外两个后生仔,就不会发生这种情况。他俩年轻,按章办事,该收多少收多少,不认杨志宁的理。
夜路黑,县医院前年搬到了新城区的二级路,由着大神仙树街要开十分钟,杨志宁开车时,觉得自己老这样没日没夜跑,身体才三十岁就有垮掉的征兆了。赶到医院楼下时,他想吸口烟缓缓,没来得及,护士就通知他病人走掉了。他只好把刚点的烟碾灭,上楼和家属对接。走的是个老奶奶。儿子哭倒在医院的不锈钢排椅上,女人倒还清醒,但和杨志宁说话时同样逃不过眼睛红红,声音哑哑。他打电话给张白,让张白从楼里出来干活,又让他叫醒马留去备好棺材订桌子,样样妥帖。
那个在冷排椅上哭得没声的男人是这样说的,我们独生子女,声音是小些,但要让我妈风风光光地走,多请几个哭丧的来。杨志宁便打电话,去请刘阿婆和其他哭丧的女人。
杨志宁和张白一起,把老人送到家里让家属净身,等家属忙活时,他实在是撑不住了,就把事都交给了张白,他告诉张白,我得回去歇会儿,明早再来。张白应了,他出门,陪那个哭化了却又不愿给母亲净身的男人在门口抽了支烟,一个人趁夜先走了。还没上车,那家人的小孩子应该算是明白奶奶走了是什么意思,开嗓号叫起来。
夜路黑,杨志宁打着哈欠开车回去,远远看见一个人倒在路上,一下子就精神起来,冷汗直冒。下车,上前瞅,认出是被自己叫去帮哭丧的刘阿婆。头嗡地就炸开了。脑袋又开始变沉了,他躬身去探,刘阿婆微睁着眼睛,看见是他,笑了一下,轻声唤他志宁。杨志宁想,也许还有不死的希望。
杨志宁把刘阿婆抱起来,刘阿婆还说可以让她自己走,杨志宁说,你就别闹了,刘阿婆才悻悻地不出声。送刘阿婆到车上。他打电话给护士,又掉头往医院赶,刘阿婆坐在副驾上,椅子被调成近一百八十度,躺在上面,精神莫名其妙地足。她和杨志宁讲话,杨志宁的眼睛红红的。爹走时,交代好多次遗言都没走,每一次让他大悲大喜,像恐惧凌迟一样。他最讨厌的就是交代遗言,但他还是在听,听刘阿婆像爹一样复述苦日子,于是困扰自己的秘密又一次被揭开了一部分。另一部分,被张开大门的医院吞入腹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