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营隐于雪

作者: 刘晓珍

我们的新训是在草原上展开的。新兵连有整一百名新兵,女的八个,剩下的都是男兵。那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能当个女兵可不容易,不像现在,牛贩子马贩子包工头的女儿都来了——父母是部队的现役为最佳,父亲职务团职起步,副团就差些,得正团,还得是实职:团长、政委、部长、主任之类,正师职参谋、副师职干事、正团职助理,听起来也还好听,用起来可就不大好用,这些只享受工资级别待遇的干部女儿是不大可能穿军装的,所以八个女兵个个有来头。

父亲职务最高的是分区副司令的女儿安红,职务最低的是武装部政委的女儿亚丽。还有一个姚军军,父亲职务虚实难定,问她,歪着脑袋认真思索说副团?好像正团吧?还是……摇着头一脸纯洁说搞不清了。又认真地说你们怎么这么在意这个呀?父亲职务高低是他们的事,又不是我们的事,和我们有什么关系?真搞不清你们这么庸俗是怎么混进革命队伍里来的!她的义愤填膺还真堵得人说不出话来。有女兵背过她气愤地说连自己父亲职务都搞不清的货色,才不该混进革命队伍里来!新兵营教导员,胖胖的申恩庆眯起一对弯弯的小肉眼睛,说你们这些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娃娃阅历还是太浅,人家不说是有不想说的苦衷——什么傻,是太聪明!我翻了你们的档案,她才十五岁!你们里面最小的。听得我们都吃了一惊,这比《中华人民共和国兵役法》规定的可不是差了一岁半岁,足足三岁!不够服役年龄入伍的大有人在,大多是差个一岁半岁,至多不超过两岁,别人十八他十六,自己就感觉成了小屁孩,出来进去头低着,跟在别人后面跑。这三岁也小得太出格。

她是什么来头?我们一致伸长脖子问。不是我不想告诉你们,是真不知道。周末和家里通电话时问你们父亲吧。申恩庆以他的老奸巨猾挡回了我们的好奇心,背转宽厚的后背踱着方步走了。

教导队只是个营编制架子,平时可没有满编过,院子可不小,办公居住在一起的房子是工字形,虽然只有两排平房,一排倒有二十个房间。采光好、暖气也热的第一排是队领导、连领导、营部通信员的房间,还有大小会议室,通过长长的室内走廊连接着的是后面一排,供来集训、新训人员住的,也有二十个房间。不是老有集训任务,后面一排总是空着。人也只有队长(正营职),教导员——当然也是正营职,副队长,副教导员,文书,通信员,还有炊事班长带着一个炊事员。下辖只有一个教导连,只有五名干部:连长和指导员两名主官,外加三名排长,没配副职。这么大的院子只活动着十几个人,冬天冷时又都猫在屋里,显得偌大个院子空荡荡的。要是集训、新训起来,人员可就多了,全分区的集训、新训,还有短期军事培训班都在这里搞,最多时同时集中过来三百人,平时冷清的地方一下热闹起来,出来进去都是人。集合的哨子吹着,集会的口号喊着,“一二三四”的雄壮队列声时时响起,真正有了兵营的样子。炊事员也跟着多起来,按照一个炊事员保障十五个就餐人员的比例,从其他连队临时抽调些过来帮忙,等集训、新训结束再回原单位。

这年度新兵来时,九十二个男兵都安排住在后排,唯有八个女兵被安排住在前排。队领导当然是好意,前排采光好,暖气也比后排热。男兵们不满意,愤愤地小声发牢骚,都是新兵,为什么她们就吃小灶,搞特殊?因为她们都是“有来头”的?这可不公平!还有阴阳怪气的调子传来:一群小绵羊呀,和群虎狼放在一起怎么能成?有农村入伍的二十岁的油滑兵接腔:就咱这部队门冲哪开还没摸到的生瓜蛋子,哪里有那胆量?莫不是队干部放在自己身边……引来一片哗笑。带兵班长厉声呵斥:还知道自己身在哪里不?这些污言秽语也敢说出来,放肆!新训还没结束就等着被退兵还是怎么着!讲怪话的被吓住,主动拿起班长换下的脏衣服去洗,算是将功补过。

教导连的连长叫林斌,汉族,指导员叫乌不力,蒙古族。指导员老婆宽扁的脸上有着黑里透红的脸蛋,飘着两朵红红彩云的高颧骨,一笑就弯成两个月牙的一双细长眼睛,一看就知道这是个地道的内蒙古姑娘。她有着一米七的个头,梳着一条黝黑到腰的长辫子,平时在后背甩动着,干活时会绑起来盘到头上。她高大健壮的体魄有种吸引人的健康动人魅力。她的名字也很内蒙古:托娅。他们夫妻有两个孩子:六岁的斯琴,四岁的恩和。按理正连职的家属不够随军呢,最低得副营,可指导员的老婆孩子已经跟他一起生活了三年,他调正连也就三年,等于刚由副转正就把老婆孩子带在身边了。这当然得组织同意,至少默许。

教导队不在分区大院内,不但离大院很远,还在城边上,挨着草原了。没有建筑物遮挡,每年一到刮黄毛糊糊、白毛糊糊的大风季节,待在这里的人衣服整天都落满灰,连头发、鼻孔、眼睛都灰乎乎的,张嘴时嘴里也会吃进土和沙子,脏极了。官兵都不愿意在这里工作生活,能在这里待得住的都是思想先进意志坚定的好同志。像乌不力,他当排长时就在这里,提了副连也还在这里;调正连时组织觉得还不让他回机关大院有点对不起他,欺负老实人的意思,试探地征求他意见,他两手一摊说无所谓,我继续在这里一点问题没有。都是部队的地盘嘛,哪里不是干革命工作!

乌不力是草原上长大的,汉语说得不流利,常说倒装句,比如“我吃饭了”从他嘴里出来就变成“我饭吃了的”,有的人就喜欢逗他说话,专为听他那一口不标准的汉语。干部科科长善意地提醒他咱们是革命军人,在革命军队里工作,不能说“地盘”。乌不力不好意思地搔着一头卷曲黑发说那叫啥,干部科科长纠正为“营区”,凡是部队驻扎的地方都叫营区。乌不力不好意思地一耸肩,默念了好几遍营区。

等到乌不力刚被任命正连就把老婆孩子一股脑带来,还一住就不走了,锅碗瓢盆置办齐整,大人孩子的衣服四季齐全,一看就是安营扎寨的长期生活态势,明眼人才恍然大悟,原来还以为觉悟高呢,敢情提前随起军来了!

托娅刚三十,生了两个孩子的身体健壮有力,还属于年轻女人,喜欢鲜艳颜色,不单她自己的衣服是艳蓝大紫,给孩子们置办的更是红绿黄粉,闺女就不说,连儿子都是上面红色偏口蒙古小褂,下面绿色绑腿小裤,再加上四周剃得溜光、只有前脑袋顶留一撮的锅盖头,整天在院子里外咕咚咕咚跑进跑出,活脱脱一个彩色冬瓜蹦来蹦去。一到周末,教导队院子里两棵树之间拿背包带连起的临时晾衣架上,红黄蓝绿挂满大人孩子的大蒙古袍小蒙古裤,靠墙的墙角摆放着一溜鞋尖牛角般翘起的蒙古靴,煞是热闹。喜欢整齐有序的连长林斌看不惯,和教导员反映这还像个兵营吗,简直万国旗展览来了!申恩庆为人圆滑,不太愿意得罪人,看看背包绳上飘荡的红红绿绿咧嘴苦笑,并没附和,更不去制止。

炊事班班长是个老同志,志愿兵,三十五岁,仗着年纪大,平时敢和指导员老婆开玩笑,说弟妹你这是把万国博览会开到咱队里来了。托娅也龇着一嘴白牙笑着回应,穿着鲜艳点心情好呢,再说我们民族就是这样特色呢。都提到了“民族”高度,老班长也不太好说什么,何况领导态度还暧昧呢。

对于乌不力提前把老婆孩子带到身边,看队长教导员放任不管,也不是没人向上面反映。这个事情也不算多大,在边境线上的偏远部队,这样的事情更多,领导大多采取睁只眼闭只眼的态度。毕竟在那样艰苦的地方,“躺着都是奉献”,有老婆在身边陪伴,只会奉献得更好更稳定,只要没人反映,领导巴不得稳定军心呢。从妻子角度考虑,不嫌弃丈夫工作环境艰苦,主动去陪伴,不是也侧面为国防建设出了力吗?等宣传军嫂典型时甚至可以作为“十五的月亮”那一半写进去。

有人反映就不能装聋作哑,毕竟违反规定。干部科科长觉得事情不大,不值得自己亲自找他谈,也不值得派个干部干事去谈,委托教导员和他谈。教导队是营编制,也是一级党委,党委书记可以承担这个工作。乌不力是个认死理的愣头青,申恩庆委婉地以提醒口吻说了,他不当回事地回,我老婆不容易呢,嫁了我就没过过好日子,大冷的天住在蒙古包里,带着两个孩子,要侍弄一大群牲口,还要伺候一大家子吃喝,净受罪了。乌不力家是个大家庭,上有八十的爷爷奶奶跟着一起生活,中间有五十多的父母作为顶梁柱。他还有个也成了家的弟弟,但没分家,少数民族又可以不实行计划生育,弟媳进门后肚子不歇气连生四胎。最小的妹妹在苏木寄宿上学,只有寒暑假才回家。

托娅在家就得跟公婆一起生活,家里不单养着牛、马、骆驼等大牲口,单羊就养了两百来只,这么连人带畜的一大家子,弟媳整日忙自己的一窝崽都忙不过来,单靠父母弟弟哪里支撑得住?托娅这个正值壮年的成年女人不做活计总不大像话,也整日忙了人忙牲畜,忙得不得闲。做这些活计实在辛苦,还是好年龄的年轻女人却眼见的枯萎下去——人家这么好的一个大姑娘,嫁给你可不是来受罪的,得对得起人家呀。调了正连,有了自己的独立房间,乌不力迫不及待就把她和孩子接到了身边——咱们这里离机关又远,首长们没大事不常来,天高皇帝远,也不影响到谁。他这样和有微词的战友解释。

聪明人指出了里面的门道:什么不嫌弃艰苦地区,分明是为了给自己行方便!是呀,要是在紧张正规的分区大院里,有这么几个穿红着绿的妇女儿童摇进来摆出去,哪个首长会允许,早黑下脸让“处理”一下“这个事情”了,更别提允许哪栋营房门前成天飘荡万国旗。

乌不力身体敦实,足有一百八十斤,个头却不高,也就勉强一米七,和高大健壮明媚动人的老婆站一起明显占下风。虽然他是个堂堂干部,老婆只是个没文化没工作没收入的家庭妇女,是“三无”人员,可这个家伙总觉得自己配不上老婆,有自卑感。这也让他确实疼老婆,舍不得她吃苦受累。

乌不力说的也是实话,再考虑到这个游离于营区外的“艰苦”地区毕竟是大多数干部不愿意来的,人家能安心扎下根来,工作也尽心尽责,提前带老婆孩子就带吧。再说也就是早随了两年军而已,也没违反规定得太厉害,大差不差的事情。谁还能没点私心呢?申恩庆只是提醒周一至周五的正课时间大院里的两棵树间绝不允许绑背包带,绝不允许飘荡万国旗,只有周末才能晾晒。再偏远也是军营,该有的规矩还得有。乌不力也是懂道理的人,痛快答应了。

相比指导员热乎乎的家庭生活,连长林斌就清静得多,从来没提过自己的家庭、私生活,好像他的生活里只有他自己。

八个女兵是给分区医院培训的,等于是代训。两年才招一批女兵,以往女兵因为少,只有三四个,至多五个,都是分到医院自己训。训女兵找个男老兵给当班长不合适,医院领导让军事素质还不错的老战士哈斯训。哈斯的军事素质还“可以”也是相对其他女兵而言:能喊个口令,带着走个队列,不过口令喊得有气无力,队列连排面都标不齐,走起来也是七扭八歪。也不全怪她,连一个班都凑不齐,队列怎么走呢?喊“向前看齐”报数时只能数到三,连四都数不上。危险系数最高的就搞了个投弹,至于射击、战术只能省去。说是“新训”,只能是走个过场。哈斯是个超期服役的老女兵,都二十五岁了,谈了男朋友,是个干部,她很上心,好多时候都是让新战士在屋子里学习理论,她到隔壁屋里和他“单独谈心”。有女兵忘记喊报告冷不丁推门直入,出来羞得脸通红说班长和男朋友谈心谈得可火热,是在头抵头膝碰膝“促膝”谈。

这样训出来的新兵质量可想而知。分区司令下到医院检查,或者偶尔来看病时,碰到脸蛋子朝气得像向日葵、举手敬给他的礼却敬得稀里哗啦的女新兵,可没有怜香惜玉,气得鼻孔冒烟,批评院领导,手掌外翻、手下垂后贴裤缝也贴得不紧、五根手指都并不拢——连个礼都敬不好叫什么中国人民解放军,难道是蒙古国军队替我们训出来的!陪同的军务科科长小心解释,不是没想到放到教导队和男兵一起训,可担心男女混连会……司令不耐烦地训斥,总担心发生这个事情出那样状况,工作还能出成绩吗?新兵连安排在教导队,又不是法外之地,不是有那么多干部在管理吗,既有队长教导员又有连长指导员,军事、政工一样都不少,成立女兵班还要再配专门的女兵班长,严格按照规定来就可以了嘛!这么严格的管理能出什么问题!再出问题把教导队所有干部都安排本年度转业,教导队干脆取消算了!司令喘口气,看看走路身体三道弯的女兵,就这样的军人,虽然穿了一身军装,内里根本没有军人素质,能叫“军人”?假的嘛!一堆“假兵冒牌军人”在营区里行走,部队还有个部队样子?司令发了脾气,于是今年的八个女兵和男兵一起混训。

训练新兵主要是连长和指导员的任务,队长和教导员只起指导监督作用。指导员和连长是两个相反的存在,好像彼此都是为了印证对方是和自己完全不同的类型而存在的。乌不力五短身材,又是身长腿短型,一双短腿最小号军装穿在身上也不显长,但屁股又大,最小号的男三号军装军裤长短合适肥瘦不合适,屁股沟绷得太紧,别说训练,就是平时走路也让人担心有开裂风险,露出不该露的部位。穿二号吧,上衣显肥大,肩耷拉着,领口就是系上风纪扣也显松,不紧贴脖子,袖子下垂过了手腕。裤腿也长,前面耷拉过脚面,后面过长部分还被脚后跟早早踩烂。穿个磨破裤边的裤子总不大像军人样子,教导员提醒他领了新军装后把裤脚裁一截。教导队附近没有裁缝铺子,裁裤边得进城,单为这点事进趟城乌不力认为根本不值得。他嬉笑着说没大要紧的哟,今年的坏了明年的又发了。衣服使劲着穿还穿不完的呢,这就是体现了党的优越性的哟。后一句话也不知道到底是啥意思,是指衣服发得勤体现优越性,还是体现在军装质量好?教导员望着他磨烂的裤边只能苦笑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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