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菩提树的地方

作者: 吴文君

李佐回来了,一个弄堂大起来的,没事一起吃个饭,聚聚。老宽问她去不去,她还在想,李佐?她从小认识那个?

老宽说她,出来走走嘛,老是孵屋里身体不好,其实大家都蛮想你。

到底被最后这句话打动了。

都蛮想你。

想想又有些好笑。都几点了?一圈电话打过,才找到她这儿?也算找对人了,她都不空,还有谁空?五十五了还单着,刚从事务所退下,不上班,不烧饭,半只苹果一杯酸奶也算一餐。儿子前些年一直在外面晃着,伦敦,纽波特;威尔士,伦敦,她只有看着他来回摆动的份儿。讲好年底回来,总是这次这个女朋友的意思,想想还是上海好,朋友多,来了,就不准备再回去,可脾气跟她一样,房子、工作,样样要自己来,不知道是遗传基因,还是让她从小教育的。总是自己离婚太早,前夫少爷脾气,凡事一点忙不帮,还动不动出语讥讽;一个哥哥离得远,几年见不了一面,顾不了她;一个哥哥又太不像样,不拖累她不问她要钱就恭喜了。

多久不出门,手镯都找不到了。妈妈的旧物,早让二哥刮空,只这一件归了她。绿玉、镶金,是饰品,也是护身符,求个吉祥、顺利,关键还通透,好看,衬皮肤。不用别人说,自己看着也是“雪白一段酥臂”。东扑西扑又把几个抽屉翻一遍,还是没有。算了,也就一餐饭,谁还为个镯子记得她?

扣上帽子,换衣服出门。只想穿舒服点,路上还是有人朝她扭头,和小时候在弄堂里一样。只有李佐从来不多看她。眼前隐约浮起一个敦实的人影,头发黑黑亮亮留长了罩着额头耳朵,很斯文。从前,再小一点时,他们整天在弄堂跑进跑出,一起吃东西,讲话,把隔壁犹太教堂的旋转楼梯当滑滑梯玩,这些记忆都变得模模糊糊的。真是,记得最清的偏就是他从来不多看她。她的心性,谁面前都低不下去的,见了他就有一点,特别是胖到一百二十斤那几年。后来发誓减重,一天只吃几口,多少也是为他。他的消息都是间接听来的,考到北京读大学了,留北京工作了,结婚了,老婆北京人。后来,她也结婚了,嫁到老远的新区。再后来父母换了房,从弄堂搬走,唯一算有点联系的就是老宽。对了,李佐知道老宽叫她了吗?她忽然紧张起来。

吃饭的地方不算远,一推门,里面的眼睛全望了过来。当中有一双特别亮,连额头都在放着光,她刚想到这是李佐,这人已经站起来,微笑着招呼她坐。

李佐,老宽介绍,刚从德国回来。莱比锡,知道吗?

拜仁对莱比锡的莱比锡?

嚯,还看德甲呀?

哪会看那个,从前小同事那里听来的一鳞半爪。远,是肯定的了。那,定居了?还是……她对他真是一点不知道。

也算定居吧,不过我是要回来的。李佐说。

儿子都入德国籍了,他就是不肯入。爱国吧?老宽说他。

没办法,我妈还在这里,年纪大了,就想有个人在边上。他笑着解释。

孝子啊!大家说着都举起了杯。她听着混成一片的碰杯声、咂酒声,一时想不出说什么,直到李佐问起她爸妈。

都不在了。她说,略微有些不自在。其实,爸走了九年,妈走了也有四年了,不至于像以前,一讲就要哭。

老宽算了算,他们这群人,爸妈双全的一半都不到了。不过呢,别讲他良心不好,真活到天天要人管也烦,擦屎抹屁股都要别人来,一点尊严没有,不如脑子糊涂手脚不听话时,刚刚好死掉。一边说,一边手脚乱动,一副翻不了身的样子。大家都笑,说他做人还算得准哪天死?他们当中不在的两个都是四十前后走的,一个癌症,一个抑郁症。癌症也算了,跳楼又为什么?有什么熬不过去的,最后不都要冻一冻再送进炉子,急什么急?

她挺怕这种话题,一个女友,一度无话不谈,就是四十出头病逝的,葬礼回来没精神好多天。只是,一坐到这一桌人当中,自有一种归队的恍惚。他们的爸妈不只岁数差不多,口音差不多,经历也差不多,都不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都在上世纪四十到五十年代留沪的。收入差不多,家里的摆设都差不多。她妈逛八仙桥买回一个带镜子的五斗橱,几家的女人见了,照着门牌号码找过去,都往家里拉回一个。李佐妈妈给李佐织了件咖啡色毛衣,菱形格子加大8字绞,针法复杂讲究,没多久,老宽穿了只有菱形格子的简化版出来。连看书的习惯都差不多,因为记不住外国人名,不耐烦看翻译书。然而,随着青年时期的慢慢消失,他们终究不一样了,李佐出国;老宽炒股,做生意,嘴上说将将够吃饭,实际上过得好得很;还有硕士博士一路读上去,飞进机关、国企央企的;最多的就是她这样的,上班上到退休,体面算体面,花头是没有的。除了有限的朋友圈工作圈,跟外面没多少交集,也没想混别人的圈,有钱、会玩的见一两面聊得一见如故也有,久了到底走不到一起。暴富的人迟早要暴穷,这个朴素的真理比任何话都能安慰他们,也想过重振门庭,把希望放到儿女身上,直到发现他(她)不是读书的料……

和他们不一样的是,她从来不为学习好不好要求儿子,阳光、快乐才最重要,可没人听她的,大家都在聊公号小号的各路消息,间或插播几句熟人的秘闻,谁进去了,怎么进去的,官方数字多少,小道消息传的数字又是多少;谁出来了,谁死在了里面,进出之间,一个人的一生便也等于讲完了。生命本身仿佛就是一种讽刺,因为它根本就留不住,再年轻再美也会老成一只干瘪的栗……等到一向早睡的她开始听不清他们说什么,李佐说一声要回去了,他妈妈还在等他,老习惯,不到家不睡,大家调侃这把年纪了还当妈宝也就散了。

等车时她问李佐,你妈妈还住吉庆里呀?他说可不是,不肯搬呀,老是讲年纪大了不好搬场,搬搬场死掉的熟人多少多少,他现在也不劝了,随她高兴。每次回去,发现门口闲坐的老太太又少一个,想到他妈妈有一天也这样不声不响离开就很难过。

她反驳未必是这样,他们那辈人对生死通透起来你都想不到!她妈妈临终前签了遗体捐献协议,死后只有一个合葬墓,连清明上坟都替她、她那两个哥哥省掉了。不过,他妈妈跟她妈妈完全不一样,从黏成团的记忆里抽丝似的抽出属于他妈妈那根,真的,别的妈妈风风火火的样子从来见不到,说话轻言细语,不像她妈妈,动不动直起喉咙吼她,倒从来不骂她那两个哥哥,好像她不是亲生的。

他摇头,我妈有我妈的问题,我就是厌烦她样样要管才去德国的,都成家了,哪双鞋配哪双袜子,头发留多长,吃饭快了慢了还要管,我想,隔着半个地球总管不了我了吧?

她因为意外而看着他。

所以,人是很矛盾的,他看上去还想说什么,可他的车来了。

她的车也来了。这晚以及此后两天他总不离眼前,仍是说着“以后我们再聊”朝她弯下一点腰的样子。大概是在现在待的国家养成的谦恭姿态,跟谁都这样,可她还是觉得不会就这么算了。

不会只是一顿一次性的聚餐,一桌人只怕没一个知道,他可是她最初的梦中情人啊。

不过,也不一定,这时再想起老宽那双圆滚滚的大眼,自嘲是一天到晚盯牢股价看大的,也似乎有了一点洞穿入骨的深意。

管他们晓得不晓得吧。算时间二三十年没见了。除了开始几年,她很少再想起他,把他隔绝在自己的记忆之外。是因为,她老是在恋爱,老是走在爱上一个人又因为自己不爱这个人了或者这个人不爱自己而崩溃的路上?因为直到前一年才从这些没有结果的恋爱中脱出身,过起单调平静的独身生活?

隔天,她接到他的电话。

一起吃个饭?

就我们俩,聊聊天。他继续说,过两天我就回德国了。

订的是高安路附近的私房菜馆,一晚上只烧两三桌那种,人少,安静,菜色别致。他特意到地铁站接她,很满意地看着她帽子底下仍有少女肤色的脸。路上他讲起莱比锡,在当地的古语中还有一个意思,是说“种有菩提树的地方”。她问,莱比锡真有很多菩提树?他说哪儿都能看见,一片片水绿色。所以歌德特别喜爱莱比锡,就是在莱比锡邂逅了他的初恋情人。

又是初恋情人。她的脸热烘烘的,他不知道吗?他是她的初恋情人?再聊下去,他们惊讶地发现,几年前——就是她妈妈去世那一年——他们都去听过一场讲座,都靠近会场里面最大的那根圆柱,前后不会相差三排。她冲着“生与死”的主题去的,好像妈妈的去向就藏在这场讲座里,只要认真听完自会得出答案,结果却是半懂不懂,迷茫着进,迷茫着出来。他也差不多,即使成天在病理研究所的实验室:“就算你把一颗大脑从药水里捞出来,切片、抚弄,也还是不知道它在一个人的躯体里活着的时候想过什么,不是吗?”

从一个贝壳阳台下走过,他说到了。穿过暗幽幽的过道,走向开着灯的房间,感觉就像一起进了自家饭厅,深红的丝绒窗帘,同一色系略微浅一点的地板、护墙板,家常过日子用的橱柜,玻璃门里用心摆着糖罐、玻璃杯、地中海风格的瓷盘,墙上一幅雪景图色调淡淡的,中和掉室内过于浓郁的气氛。

孩子都在那边,真要回国定居?为了你妈妈?比起曾经这么近都没认出来,这更让她惊疑。

他点头。离婚的时候就这么决定了。孩子有孩子的生活。当然,退休还有几年,现在一年只能回来一次。他现在最怕他妈妈碰到意外,有一次就是在浴室摔倒了,幸好有扇小窗通公共走道,邻居发现帮忙打了120,还有一次心肌梗死,他没法想象她是怎么熬过来的。

她想说,就算每年回来,住半个月一个月,还是消除不了你妈晚上心肌梗死的可能性啊?想想又吞回去。她离妈妈这么近又做了什么?还没保姆照顾得多。除了一周固定去一次,不过隔几天给保姆打个电话。最后一个月最难熬,电话里都能听见妈妈疼得哀号,可除了打点吗啡,还能怎么办?就是去了,她也从没握一握妈妈的手。这也不能怪她呀,对那只打过她的手,就是亲近不起来,即便知道妈妈就要死了,她们就要阴阳两隔。各种镜头几乎是在一两秒之间纷涌上来,她不得不用手去撑住发晕的脑袋,连杯中的酒都成了铅块似的又沉又重。

我一直记得你,你跟小时候不一样了。喝掉第一杯酒之后,他说。很慢,很礼貌,看不出特别的情绪。他在她生活中的缺失也像那些省略掉的音节,一个空白,又一个空白。他的手指甲剪得很干净,没有一点棱角的椭圆形,也没有抽烟留下的黄渍,她天生喜欢注意这种微小的地方。微小处最能看见人。可是,这么多年没一点变化怎么可能?他们都老了,不是吗?

他说不是这样,以前你很犟。

犟吗?她只有笑。

犟。他说,你爸叫你练字,你不肯,我在阳台看书都能听见你们两个吼来吼去,你爸后来也不勉强你了。

是吗?她不记得了。不过有好多年她是挺固执己见的,听不得一点和自己不合的东西。

有一年,他继续说,我到你家找你大哥,桌上有封信,信封上写着“曹禺缄”。我问你大哥,写《雷雨》的那个曹禺?你大哥说,还有哪个叫曹禺?我再看到你爸就觉得他伟大了好多,曹禺呀!说着笑。

那时候常有人来找我爸。她回忆,多的还是不伟大的,诉苦的,想升上去找不到门路的,还有人跟他借钱,找地方住,说句不好听的,和老婆吵架,生不出孩子,煤气点不着火,都找他。说着也笑。

他给她添酒,她没说她几乎从来不喝,只问他,德国男人都爱喝几杯?不然德国啤酒那么有名?

他说晚上也会去屋顶酒吧那种地方,坐坐享受片刻的宁静。一个摆弄人体内脏的人,在实验室忙碌一天,既想跟活着的人在一起,又不想说太多的话,听别人聊聊天,看看夜色,算是蛮好的消除疲劳的方式。

他送她到公交站,看不出一点醉意。意识到他们喝多了,至少她喝多了,是到了家以后。开门的时候,她还是利索的,换了拖鞋,没开灯就往客厅走。

地板落着一片月光,白茫茫的像在梦境里。刚才在路上走着,她都没注意有月亮。她有点困了,她是早睡早起的动物,不太相信这么晚了他妈妈还不睡等他回家。他笑着说他妈妈啊,九十多岁的人了,照样咖啡下午茶,比他还懂生活。

她肯定喝多了,陷在他带来的各种杂念里,怎么摔的都不知道,甚至想不起她那时在浴室里,厨房里,还是客厅到卧室的过道上?

有一阵她就像是往更低的地方掉,直到清醒过来。疼。疼得钻心。一只手动不了了,靠着另外那只手,她爬了起来。单手擦过脸,摸到沙发躺下。痛感像放电顺着受伤的手往全身波动。独居的人迟早会碰到这种事。没人帮她,她什么也做不了。

上一篇: 兵营隐于雪
下一篇: 空 击

经典小说推荐

杂志订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