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 击

作者: 孙智正

夜晚,在码头入口,我看到五六个人踢打一个倒在地上的男的。旁边有两个保安,想上去又退缩。被打的人发出闷闷的哼声,也许因为戴着口罩,我能听到同样闷闷的拳脚打到肉身的声音。我看了一眼,默默地跟着其他人上船。

在船边,我找了个位子坐下。船上的人大多在看手机,或者站在船边看江景。船在江上平稳地移动着,岸上的景象也在平稳地移动。码头早就看不见了。

我拿出手机在备忘录里打字:以前,我以为学了拳击后,看到很多人打一个人会上去帮忙,原来还是不会。

船边平缓的侧波,让江水显得像丝绸那样柔软。江边的高楼变幻着绚烂的色彩,像一排大型的投屏。

我从马路转入小巷,把手机揣进兜里,边走边出拳,直拳摆拳勾拳。

走到小区健身区,我突然向前跳步,打出左刺拳,然后在原地前后小幅跳跃,跳向前打出左右直拳,跳回原地,再跳向前击腹,顺势右脚向右跨出一步,试图整个人跳向右侧……我的右脚崴了一下,踉跄着走了几步,扶住了一旁器械的把手喘气,一手按着右腿的膝盖。

过了会儿我觉得没事了,试了试,脚踝那里有点异样,胀胀的空空的,但确实没事了。我慢慢走上巷子尽头的石级。这是一座低矮的山丘,两边都是房子,把山上的道路夹挤得非常狭窄。上次来回跳障碍物跳猛了,现在上阶梯膝盖还酸软无力。

我经过路边的树,多看了一眼,停下拿出手机写:“树是我们平时能看到的最大的生物,现在我从它下面走过去了。”

我的住处在半山腰,一幢三层的自建楼,一个朋友借给我当工作室,对一个写东西的人来说,实在有点大。朋友年老的父母三不五时过来看看,说我把地面弄得太脏了,那个窗户要擦一擦、插销要换,不要随便让别人来住,等等。朋友有一次问我他的父母是不是经常过来,叫我别管他们。我能理解他的父母,他们怕我住久了,这房子就变成我的了。

我在客厅里堆着好多书,桌子地上书架上都有。对,朋友的父母也叫我收拾收拾,一进门多乱多难看。我的猫站在鱼缸上。鱼缸里彩色的鱼全部沉在缸底。我笑了一下,把猫抱下来:“又想捞鱼吃?小心淹死。”

我抱着猫往厨房走,一边摘掉帽子。最近头发掉了很多,没去医院看过,我自己认定是年龄差不多到了,我就是那种会脱发的人吧。我一直有个疑问,为什么女的秃顶的很少?现在我已经几乎感觉不到刚才崴脚了。

我抱着猫进厨房放下,它马上想跑出去。我关上门对它说:“等我做好饭,我们一起吃。”

我煮了一点饺子端到厨房,给猫倒了猫粮,我回到桌前坐下说:“吃吧。”

猫早就在吃了。

我看到彩色的鱼在缸里游荡。

我拿出手机,连上蓝牙音响,放音乐网站的大提琴歌单,房间里马上充满了琴声。我拿出手机打:音乐像水,房间像水池。

吃完饺子,我坐在桌子前刷手机,像在吃饺子时一样。手机响了一下,我一看,起来从书架上找了本书,装进快递袋里放在门口。网上开的旧书店刚刚卖出了一本。我把桌上的盘子放厨房里,看了一眼猫在哪里,上楼。

三楼卧室,我躺床上看手机。我喜欢住在楼房的顶端。我看各种各样的拳击视频,一会儿下床操练,先向四个方向压了压头,像电影里那样,双手按住左侧的太阳穴和右侧的下巴掰了掰,再反方向重复,但我的脖子没有咯咯响。接着扩胸,伸展手臂,轮换旋转肩膀,又轮换旋转手肘,这么做的同时旋转脚踝,又弯腰双手扶着膝盖转动,站起来放松肩臂,极快地向前打出了左手刺拳,随着口中的“刺刺”声,又迅速打出了两个连续的左手刺拳……

在练习时,我不时看自己墙上的投影,随后躺回床上。窗外传来路人脚步声、聊天的声音,以前显得很响,外面的空间显得很大,他们应该在上山,山上确实是很大的夜空。

我躺在床上喘气,平息呼吸,放下手机,关灯。

一会儿手机传来刺耳的铃声。我从梦里惊醒:“喂!?是,你什么事!?……什么时候?什么是密接……要隔离多久?……那我吃饭怎么办?”

挂了电话,我在黑暗中躺了会儿,我很烦躁。我发了一条语音:“袁教练,我密接被隔离了,十四天,等我出来再去拳馆。”

一会儿袁教练回复了:“那你在家多看看视频、多练练,比赛在三个月后,还有时间。一会儿我给你发个锻炼视频,你跟着练练就好。”

一会儿我收到视频,是袁教练自己的教学视频。

我睡不着了,起来走到天台上,不远处的黄鹤楼发射着红黄色的光芒。

我看到对面天台上出来一个人,隐约能看到是个男的,像道士一样扎着长头发,穿着宽松的功夫服,他朝着黄鹤楼那边仿佛在吐纳,一会儿开始缓缓地打太极。

我笑了一下,看着他,点了一根烟。烟头在黑暗中发光,我又闻到了香烟散发的熟悉的气味。

早上我被手机铃声吵醒,接通视频电话。视频里出现了小晚:“爸爸,你醒了吗?我们来打拳!”

我笑了起来:“好好,你等我一会儿。”

我爬起来,把手机放手机架上,找床上放着的拳套戴上,和小晚隔着镜头对打。

一会儿视频里出现了李红每,叫小晚:“睡觉了呀你,几点了!”

小晚不情愿地说:“爸爸,我要睡觉了,但我还一点都不想睡!”

我哄着他说:“小晚,去睡吧,听妈妈的,下次再打。”

小晚朝着镜头又打了一拳:“嗨!”

他在镜头里跑开。李红每过来关笔记本电脑。这个“每”本来是“妹”,她改成了“每”,以前我叫她“每每”。

我说:“等等。”

李红每没说话,不耐烦地等着。

我侧身打了几下空击:“怎么样,厉不厉害?”

李红每嗤笑:“真厉害,你太厉害了!”啪地关上了电脑。

我笑了一下。摘下拳套出卧室,经过天台。

我想起来了,转到天台上,对面天台上果然有个三四十岁的男的在打太极,好像他从昨晚一直打到今天。今天,我能看到他留着下垂到胸口的胡子。

我笑了一下,下楼进浴室刮胡子、洗漱。手机响了一下,我又到客厅里找书,找到书翻看一下,装进快递袋里,和昨晚打包的一起放到门口。

这时,我惊奇地看到铁门上贴了封条,他们是凌晨来贴的吗?我差点直接开门出去。我从门栅间伸手出去,把书放门口。看到门口台阶上,邻居又来晒着好多鞋子,这边太阳更好一些。

我回到客厅,把猫从鱼缸上抱下来,给它倒猫粮。我看了会儿鱼,打开手机上的音乐网站,随机播放过去八九十年代的流行歌曲,这些歌听起来不费劲,有时会让我的心中充满感伤。我把一摞摇摇欲坠的书,按照大小重新堆放。去厨房烧水,泡了杯咖啡,夹着音响上天台。

对面天台没人,不远处黄鹤楼默默矗立着。音乐好像能让时间倒流。小时候村里会来拳头师傅,在村里住上个把月,教村里想学拳的人一个套路,大家在操场上扎马步。我不好意思当着村里这么多人学,也不知道怎么向家里开口要学费。拳头师傅很快就走了,他的那些徒弟也很快不练了。那时武侠小说很流行,金庸、古龙、梁羽生、陈青云、卧龙生、萧逸、温瑞安……我大概是读初一初二时,去新华书店买了本武术书,偷偷自己一个人练。

这时,对面阳台上练太极的人出现了。我笑了一下,我喜欢笑,经常笑。武术书里说,外练筋骨皮,内练一口气,筋骨皮大概知道怎么练,不知道怎么练气,像武侠书说的气沉丹田、舌抵上颚吗?什么是打通任督二脉、什么是小周天?我不好意思让家里人知道我在练武,偷偷晚上练,跳楼梯、做俯卧撑、在门框上拎单杠、举院子里放着的水泥砖。有一次水泥砖突然碎了,幸好还没举到头顶,哗啦散在身前,还好没砸到脚,后来再也不敢举了。

我拿出手机写:“《天涯明月刀》里说傅红雪出刀比任何人都快,因为什么,因为他每天练习拔刀一万多次,那我也要练习出拳一万多次,但是拳头打在墙上、树上太疼,我改为出掌,躲在后院那里每天偷偷练习出掌,但一万多次真的太多了……”

我听到楼下有人敲门,从天台俯视,来了一个全身穿白的人。

我下楼。隔着院门,白衣人问我:“你是孙小明?”她是女的。

我说:“是。”

她说:“张嘴测核酸。”

我笑了一下,张嘴。门没开,她从门栅间探进长长的棉签,比我平时掏耳朵的长多了。

这时快递员来了,拿了地上的快递就要走。

白衣人叫:“哎!你隔离了怎么还发快递,放下!不能发!”

快递员愣在那里,看着我。我笑了:“给我吧,不发了。”

快递员把快递递给我。白衣人说:“你注意不能发,下次再让我看见,我要汇报上去!”

我问她:“你下次什么时候来?”

白衣人说:“我不知道,我怎么知道,我听从安排,我就是来测核酸的。”

我说:“你顺手帮我把垃圾带带走。”

白衣人生气了:“我不是收垃圾的!我是测核酸的,今天我还要测52家。给你带垃圾!?”一边说一边匆匆地走了。

我从院门返回,盘腿坐在院子的秋千椅上晃了会儿,把打包的书搁在腿上。

我打电话:“你好,我是××小区××号的隔离人员,我的垃圾怎么办?……吃的东西呢?哦,好,再见。”

我听到对面门响了,打太极的正在对面做核酸,原来仙人也要做,为什么刚才给我做的白衣人不给他做?

我回到客厅里,听歌,在音乐声中随便挥了几下拳。

手机又响了一下,我停下看手机,找书,打包书,把三包书放门口,给快递员打电话:“你傍晚来取一下吧,我都放在门口,那时不会再碰到做核酸的了,谢谢谢谢。”

猫去哪里了?我又看各种拳击视频。一个短视频里出现阿里几秒钟,他正在喊“我是世界之王”。我笑了一下。

对了,我发语音给废品站:“大姐,我被隔离了,两个礼拜才能出来,书你能帮我留着吗?我一出去就去取。”

一会儿语音就来了,一摁,声音就出来了:“兄弟,放心,姐姐给你留着。”

姐姐的方言啊,那种大咧咧的口气。我笑了下:“谢谢姐姐。”

三四天过去了。白衣人又来了一次,我不知道是不是同一个人。

我给通知我密接的手机回了个电话,原来她是我们社区的书记。我看到今天,她也给我来过电话。我问她什么事。她说她没再找我,就没什么事。

显得我没事找事了。

我问什么时候能出去。她说等通知。她一边打电话一边跟旁边人说话,她说正在组织一个什么防疫活动,忙得要死。

我把电话挂了。

到了晚上,我拎着三四袋垃圾来到院子里,扔出院墙,翻墙出来。我拎着垃圾上坡,山顶的月亮好大,没什么人,没什么动静,远处的车流发出不仔细听听不到的均匀的嗡嗡声。下坡,我把垃圾塞进垃圾桶里,垃圾袋发出很大的声响。有个垃圾袋太大,几乎塞不进垃圾桶里,几乎要把垃圾桶弄倒了。

街上偶然经过一两个人影。街边停着很多汽车,很安静,我仰头看到月亮。

我拿起手机:“‘今月曾经照古人’,应该也不是吧,今天的月亮应该是最新的、前所未有的。”

走到江边,我看到那些大楼仍旧像显示屏一样变幻着。我默默看了会儿江水流淌,沿着江走了会儿。

手机响了。我接起来。小晚问:“爸爸,看不见你呀。”

我说:“我现在在外面,有点暗。怎么样啊?今天有没有打拳啊?”

小晚兴奋地笑着:“打了!爸爸,你什么时候来美国呀?”他也喜欢笑,以前他大笑时我有时会闻到他的口气,不是口臭。

我:“到你十八岁后吧。”

小晚:“为什么这么久!”

我笑了:“我会去的会去的。你可以回中国来玩呀,我还在这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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