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空门

作者: 艾灯

我喜欢约在寺庙见面。

起初是借这里规避那些过于昭然若揭的邀请,邀请我去商场、餐厅、咖啡厅、酒馆、电影院甚至直接去酒店。

有的欲盖弥彰,有的明码标价。

寺庙这两个字一出,就会物理性地浇灭一大半的鬼祟。

但我太寂寞了,在这个县城没有一个朋友,必须在每个月仅有的两天假期里,出来透透气见见活人感受一下真实空气。

居然有一些人赴约,驾车几十上百公里,爬成千上万级台阶,在素衣信徒的虔诚氛围中,在黄墙青瓦的清心寡欲里,见到和美颜镜头里差别巨大的素颜的我。一部分会立刻变脸,失望两个字浮现在额头上,礼貌一点的会假装接个电话说哎哟公司临时有事我得回去了我们下次再约。暴烈一点的直接骂骂咧咧:你这跟直播里差别也太大了吧你这不是诈骗吗?我淡定地说,对不起,让你失望了。还有一位回去后,当晚在我的直播间弹幕刷屏说我说长得很普通像村姑。

但居然也有那么两三个人陪我在这黄灿灿的大殿叠小殿的寺庙周围慢逛,坐在庙前的石板台阶上听梵音,看组团而来的诵经者对着手机虔诚喃喃。在这样的肃穆里,我们是无法聊天的,但总归是能察觉到彼此的秉性、耐心以及企图。

此后,我的时间主要浪费在庙内那四五只猫身上。它们肥美明亮,不怕生人也不主动求亲,对投递的食物挑剔得很。我去了五六次,才入了它们法眼勉强认识了我。它们躺在黄草坪上晒肚皮的时候,见到我来,懒懒地“喵”一声打个招呼,那意思是你又来了。有一次我僭越了,想把其中一只黄白猫抱到我腿上,但它用前爪拒绝,严肃地“喵”了一声,那意思是,我们还没熟到这个程度。

于是,我就或坐或倚在它们旁边的石板椅上,晒太阳刷手机看风景听电子书哼哼小歌。它们偶尔走过来,闻闻我的零食,如果感兴趣会赏脸吃几口,至此,允许我适度地摸一摸它们的头。

假如到这个时候,旁边那个男的还没走,那我大约是不抗拒跟他做朋友了,甚至,如果聊得来,待会儿出了庙堂,来了兴致,恢复世俗欲望,做更进一步的交往也不是不可以。

可很遗憾,至今没有任何一位“榜上大哥”坚持到猫那里。这也不能怪他们,在寺庙里的我,确实太村了。

一年半以前,我在学校食堂被老板王立坤相中。学校招聘会上,我投了几十份简历,得到的答复都是回去等消息。我没抱什么希望,毕竟我们学校是个300分就能上的职业院校,我学的还是可笑的会计专业。这场招聘会大家心知肚明是学校、用人单位和我们一起合力完成的一场表演。我其他三个室友,两个回自己家里的工厂上班了,还有一个跟着男朋友去上海闯荡了,就我一个人,在别意浓郁的校园里,茫然不知所措,等着那张没什么用的毕业证书。

那天我穿着室友王晓丽的衣服,她衣服太多,都是名牌,带不走,扔了又可惜,我选了一件去参加招聘会,有点不属于我的漂亮,让我整场都有点紧张。

时间接近下午一点,食堂没什么人也没什么菜了,我打一份麻婆豆腐,一份油渣白菜,半冷不冷,我却吃得心满意足。一位大叔走过来,把BMW车钥匙甩在桌子上,说,就吃这个?我白了一眼没理会。他坐下来直接说,有没有兴趣跟我去干直播?我继续低头吃饭。他又说,我不是坏人,是来你们学校开招聘会的,我看到你的简历了,你想找会计的工作估计够呛,但主播我看行,我们是正规的,签劳动合同交社保的那种。

半年之后我账号粉丝突破50万,算是小网红了。我问王立坤,当时我土里土气,身材干瘪,你咋一眼就觉得我能干直播?老王说,在这个行业干久了,我的眼睛就是镜头,一眼就能看出你美颜之后是什么样子。而我的心呢,就是广大猥琐男的最大公约数,简单脑补,就判断你绝对能红。

第一次上镜的时候我自己都惊呆了,不用化妆,几层特调的美颜滤镜下,“美得我亲妈都不认识”就成了一句克制的陈述句。我扭过去看看镜子里素颜的我,再扭过来看看美颜镜头里貌若天仙的我,不敢相信这两张脸同时是我。我把截图发给我妈和王晓丽,问这个网红像我吗?她们的回答一模一样:你要是这么好看,早就发达了。

但我很快知道,美颜只是最轻松的第一步,真正让人喘不过气的是穿义乳和假臀。硅胶材质,软糯Q弹,穿上之后就如同在胸脯上和屁股上同时贴着一双甩不掉的湿漉漉的熊掌,再加上要穿小两号的紧身上衣以及绷得老紧的瑜伽裤,一天蹦蹦跳跳下来,里面一股汗馊味。好些姐妹干不下去的原因,就是过敏,红疹子从胸口蔓延全身,瘙痒难耐,夜不能寐。但我皮糙肉厚,小时候是被蚂蟥和其他虫子滋养长大的,再加上平胸,受的罪比姐妹们轻。每天下播后脱下这些的轻松感,也跟小时候农忙双抢时节夜幕降临时从稻田里起脚上岸时的心情一模一样。

进公司第一个礼拜是没有工资的,前三天,熟悉直播流程,看几十页的直播话术以及各种违禁词汇。再三天,作为背景板出镜,在其他主播的直播间某个不起眼却又能一眼看到的角落里,或坐着或站着,昂首挺胸,不用说话,可以玩手机,甚至可以吃东西。评论区里自然就出现“我要看后面的妹妹你和后面的小姐姐谁大”之类的评论。没有评论的话,我们自己的水军可以主动出击带节奏。时机合适时,主播姐姐就会把我们拉到镜头前面遛一圈,上演一些粉丝喜闻乐见的小剧情,比如吵架、吃醋、一起跳舞或者“比大小”,为我们自己的新账号做第一波引流。

如果几次互动之后还是带不动,那就得走人了。王立坤那一拨从我们学校拉来了二十几个女同学,个个都比我好看,但一个星期之后,一大半被劝退。尽管提前说了没工资,但王立坤还是给她们每人准备了一个红包,用喜庆的信封装好,里面是288块,红包上手写八个丑字:江湖不远,后会有期。

我十分顺利地留了下来,明明我不会唱歌不会跳舞不会卖萌不会眼神拉丝也不会对直播间里的老色胚们欲拒还迎娇羞发嗲,甚至连说话都磕磕巴巴,扭屁股也扭得笨笨拙拙。一开始评论区里总有人说,我是来看跳舞的不是来看做广播体操的。但我的号从一开始流量就不错。王立坤说,这很正常,那帮男人就喜欢你身上那种农村女孩的村感,能勾起他们的拯救欲和保护欲。我说,那我不穿义乳行吗?王立坤说,那不行,那就变成真村姑了。

我很快跟公司签约了,底薪3000元,每天直播3场,每次3个小时,还需要日更至少1条视频,还得抽空学各种手势舞、扭屁股舞,以及平台最新的政策导向等等。完成所有工作,每个月能拿到5000多元。更大头的,是带货佣金、打PK的收入和打赏收入,前两者公司拿8成我拿2成,打赏收入公司拿6成我拿4成。

我们下午1点上班,凌晨1点下班,3点睡觉算早的。每月休息2天,原则上不能请假。吃饭上厕所只能见缝插针,不是有人压迫你,是那个场景下的磁场让你天然顺从了那种节奏,拉屎超过5分钟,都会自我责备是在浪费生命。

我直播间大概10平方米,补光灯日夜炙烤,化妆台层峦叠嶂,数台手机24小时插着电。一到镜头里,我就条件反射般地进入王立坤说的那种“妖艳的村感”状态,如同我们上学时一走进教室就自然而然昂首挺胸端正坐姿一样。不得不说,王立坤能当老板是有原因的,他很善于用精准的语言塑造人,找到每个人身上的“网红点”。他对无数个女主播说过“你就是天生吃这碗饭的”,其中也包括我。可我觉得,他才是天生吃这碗饭的。

直播间隔板后面就是卧室,不到10平方米,一张单人床占据大半,一开始我顾忌繁密物品和安全,想买个锁,但很快发现没有必要,衣服、饮料、零食、化妆品、卫生巾都随处乱扔,无人在意。我们这一层楼20多个直播间,一模一样的镂空板隔间,宛如粉红猪圈。我们下播就吃,吃完就睡,睡醒就播,跳舞局、聊天局、PK局、带货局,但不管什么局,核心都是裹得严严实实但形状夸张的义乳和假臀,再假装生气地把评论区里那些规避了违禁词且又能让所有人都懂的挑逗评论读出来,增加互动性,提升留存率,抬高粉丝黏性。

每晚凌晨下播之后的那一餐成了我们报复性的饕餮,几个姐妹一起,点根本吃不完的烧烤火锅,当然还有酒,烈酒,白的或者英文字的洋酒,都一样难以入口,但那种激烈的放纵感我们迫切需要。集体脱掉带汗臭的义乳假臀的姐妹们,随便套一件什么T恤,甚至只穿着内衣裤,在会议室里跷着二郎腿边吃边喝边骂,互相比拼着谁收到的私信更猥琐更恶心。

有一次,王立坤在我们吃得正嗨的时候冲了进来,大声呵斥这么晚不睡觉胡吃海塞不要身体了吗不怕长胖吗?此后在会议室装上监控,禁止我们下播后吃太多并且严格控制酒量,我一度有点感动,但比我早来半年的女主播周清雅冷笑说,他只是怕你第二天上播的时候脸肿影响数据而已。

起初,公司是在我学校所在的城市,所以,每逢珍贵的假期,我就约朋友同学逛街吃东西,把上学时候吃不起的火锅店和牛排店都吃了一遍,吃完总觉得不值,800块的火锅和150块的火锅,我品不出5倍的差别,至于那些几百块一片冒着血丝的牛排,我觉得根本不如我妈做的土豆炖牛腩好吃。而且,在灯光昏暗的高级饭馆接受漂亮服务员卑躬屈膝式的服务,不仅没有满足我的虚荣心,反而有一种奇怪的不适感。周清雅说,你这叫“偷感”,必须改掉。否则村味难祛。

大半年后,王立坤突发通知,要把公司搬到他老家,一个我没去过的小县城,离学校所在城市200公里,不容置疑,不去滚蛋。

公司在县郊区一个工业园区里,我从大巴车上下来时,依稀看见未擦除干净的“快乐童年食品厂”字样,一墙之隔就是农民的菜地,不仅能闻到童年里的大粪味,甚至能看见粪桶里未分解的卫生巾。大妈大爷停下粪瓢和锄头,饶有兴致地看着几十个花枝招展的女孩从车上拎着大包小包下来,指指点点,笑容暧昧。王立坤笑着用本地方言跟他们打招呼。一个多星期之后,他们就支起炒饭麻辣烫烤串摊,从晚上到凌晨笑容和蔼地等候我们光顾,风雨无阻,比直播间里最忠诚的大哥还忠诚。

这里究竟给王立坤省了多少房租传闻不一,有说一年省了20万元,有说这里根本不要房租,还有说这是他一个亲戚的厂房。肉眼可见的变化是,我们的空间宽敞了许多,一楼巨大开阔的生产车间被隔成一个个直播间,二楼除了一间王立坤近100平方米的办公室之外,就是我们女主播们的卧室。依然是每间十几平方米,没有独立卫生间,隔音效果忽略不计,失眠的时候甚至能听到隔壁姐妹的梦话,但总算有了一点和直播间物理隔绝的空间了,尽管也只是多下一层楼而已。

每个月两天的假期我无处可去,在这里也没有任何一个朋友。这个县城最大的两个景点一个是沿河公园,一个是和三国文化有关的主题公园,对我而言都是一样的,充满了听不懂的方言以及和公司楼下区别不大的小吃摊。有一次我偶入县人民广场,被其间节奏明快步伐明晰的大妈们诱惑,悄悄站到最后一排跟着她们一起摇摆。一开始我不大好意思,戴着口罩,扭扭捏捏,但跳着跳着,我开心起来,放开手脚,大口呼吸,仿佛自己爬出自己,把头探到了另外一个空间里。我明白了大妈们为什么对广场舞上瘾,因为你跳着跳着,就跳出现实世界,跳进另一个空间里。

后面连续去了好几次。有一次,我正跳得欢,一个民警突然拍我的肩膀。原来不知道是谁报了警,说我潜伏在大妈之中形迹可疑,神出鬼没,再加上不会说本地方言,警察同志先怀疑我是把大妈当猎物的诈骗犯,后又关心我是不是被什么传销组织骗到这里,又关切我是不是离家出走的不良少女。多番自辩之后误会才犹犹豫豫地解除,我对广场舞刚刚萌发的热情也全然消退了。

于是我每月的两天假期再度陷入失序的无聊,只能随机打车去县城里闲逛,菜市场、超市、少年宫、建材中心、网红夜市,我甚至误入过殡葬一条街,大中午烈日如火,安静如夜,最尽头一家店里中年秃顶男老板在店内独自唱卡拉OK,劣质话筒把他的歌声扭送到远方,我则逆着歌声遁逃,重回喧闹人间。

不要问我为什么不约姐妹同游,尽管我们天天一起胡吃海塞喝醉了抱在一起大哭骂狗老板和榜上大哥,尽管我们经常互送礼物,共享化妆品和衣服,但我们从来不分享真正的秘密,这是从第一天起就天然形成的默契。不能说那些炙热和亲密都是假的,但用周清雅的话说,那只能是安慰剂,不能是依赖品。大家都恪守某条看不见的底线,就像工地上的临时夫妻或者电影院里的陌生看客,介入对方真正的生活,需要很多的勇气,甚至冒很多的风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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