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四日这一天

作者: 何新乐

一 何大金在马桶上的想象

在他七岁的时候,算命瞎子说他会大器晚成。当时,他舔着快融化的盐水棒冰,并不能明白这个词的含义,只觉得这个词顺口,嘟哝了一句大器晚成,便朦朦胧胧记下了。他的文盲母亲也不太明白,给钱的时候追问,是什么意思?瞎子并不搭理她。他们从排着队的瞎子房间里挤到大街上,差点撞到了人,差点撞掉了他手里拿着的棒冰,他用手接住了掉下的半截,含进嘴里,一阵寒意在嘴里散开了。台风刚过,那天的大街上还飘着细雨,他在大街上找着一个垃圾桶。“扔掉,还舔,脏不脏!”他被母亲训斥着,便把棒冰棍随手一甩,棍子在空中翻转了几圈,落在了大街上的一个水坑里,漂了一会儿沉在了污水中。

许多年后的十月四日,大金在马桶上回想,他认为一定是算命先生错了,不多久他又佩服起算命先生来,这四个字就是一条滑滑的泥鳅,大器晚成,晚到什么时候是没数的。或者,没有晚成说明原本就不是大器。他记得有位哲学家说过“语言的边界就是世界的边界”,大金想那一定不会是算命先生的边界。他在马桶上坐十多分钟了,在漫无边际的想象中,他看见了时间藤蔓上结着的一个个“因”,却看不见云雾中的枝条上是否挂着“大器晚成”的“果”……马桶上的另一个世界展开在他日渐稀疏的头发下的脑海里。秃头,是一个词语,也是他现实世界里头皮的边界。平时大金为了让盥洗台继续发光发亮,他会把掉发一根根捡起,这样做只是为了避免被妻子抱怨。让可控的可控,让不可控的随缘,既然宇宙的一切都是趋向混乱,苹果会腐烂,美人会迟暮,那他也只能这样了。

他控制着小小厕所里的秩序,毛巾整整齐齐叠着,牙刷倒挂在架子上,牙杯把手的朝向大致不差。他知道,这并不是他乐意的事,只是一切成了习惯,得益于他妻子日复一日的教育。想到此,坐马桶上的大金不由得挪了挪屁股,释放发福的身体带给大腿的压迫感。结婚多年,从妻子的某个眼神、某种语气中,他已经很确信那些想做又不能做的事情。马桶边的柜子上放了一些文学书,大金翻过几次之后就再也没去动过。第一次心血来潮,第二次心淡如水,书就这样越堆越高,喧宾夺主地高过厕纸。如果是这样一个镜头切过来,不明所以的人会认为马桶上的大金是一个作家,相反大金是个蹩脚却自视甚高的诗人。最上面的书是一本俳句集,小林一茶,日本江户时期著名俳句诗人,“我知道这世界如露水般短暂,然而,然而”,就是他写的。大金在某一处折了页,那里有另一首俳句:“露珠的世界:然而在露珠里——争吵。”大金也有诗意起的瞬间,有不得不抒发的冲动,他就拿起笔创作在俳句集子上。他想抓住一些感觉,但怎么都抓不住那些躲藏的词语,只能是想象镜花水月,露水中美人一闪而过的脸。 哦,美人,大金有自己的秘密。

“何大金!”接着是沉默,沉浸在另一个世界中的大金假装没有听到门外妻子不耐烦移床打扫的声响。那是一种很沉闷的声音,有别于年轻时荡漾着肉体快乐的木床发出的那种有节奏的沉闷声,“吱呀吱呀”,那声音中有火山酝酿多时待喷发的力量。在马桶上,回忆如此轻而易举地把中年大金往回带。后来他们结婚了,这张旧木床配不上新房的鲜红便被遗弃了。他回想起那天两个工人费力把那张旧床抬到老家楼下,当着他的面一下一下给肢解了,仿佛同时肢解了床上的他和她,还有那连续不断的快乐浪潮。他想结婚以后跟妻子很难再有一碰就硬的状态,或许也跟这张旧床有关。那时他的妻子抱怨过很多次,他就借口说他是一个恋旧的人。他也和妻子试过不同的床,要么太柔软,要么太沉默,都没有很好的效果。几年之后,婚房依然鲜红,灯火明亮,他的心却不知怎的黯淡下去……门外的声音越发急躁,大金默默地用手拨开书堆,拿了纸巾擦了,起身时因腿麻差点又坐了回去。

二 大金和妻子要去丈母娘家

大金选在妻子声音再次响起后打开门,他喜欢突然营造的安静错觉,自然不用看他妻子,他不明白生活是如何把一个女人一天天风干,类似发皱的无花果干。小时候大金家旁边就有一株无花果树,他还记得无花果第一次入口时香甜的感觉。无花果树越长越大,大到遮盖了邻居家的窗帘子,突然之间枯死了。他记得母亲说,准是叫那泼妇用硫酸浇树根浇死了。那是个能对着空气骂上半天的老女人,大金每次回老家,还能隐约看见消失的无花果树和提着硫酸的老女人……旁边响起了妻子的声音:“等下去我妈家。”秋天过了三分之一,寒露还没来,今年的蟋蟀消失得仿佛更早一些,至少以前还能在清晨听到蟋蟀的声音。

大金打开衣柜,他的衣服只占了衣柜五分之一的地方,那样他只需把门拉开一点,其他地方都是他妻子的衣服,像一个个幽灵安静等待在妻子身上附体。大金随意挑了一件短袖,他的衣服都是灰黑色系。他不想在衣服上太费心,常常把生活简化到缺乏情趣,吃饭吃饱就行,衣服能穿就行,就连上床,他妻子有次替他总结了整个流程,简化为十二个字:脱了洗澡,硬了带套,射了睡觉。他听了不怒反而觉得惊喜,夸她有当诗人的潜力,最差也能写写歌词,押韵又传神。不过妻子埋怨多了,大金也会嘀咕几句,除了换床的理由,还会怪她把之前的“啊啊”换成了“嗯嗯”换成了沉默,从感叹句换成了疑问句。还有几句他掂了下分量就憋心里了:他摸不到当年的杨柳腰了。大金对妻子的疑问句常表示不满,他跟妻子强调说这方面的事不能问,怀疑带来软弱。做这事得有信仰,不光他要有信仰,她也要对他有信仰,信仰才能塑造钢铁般的意志和身体,才会有高潮出现的必然。不过从妻子眼神中明白,就连他找的借口都是那样绵软无力。有次完事后,为了打破沉默,他在床上告诉妻子算命先生曾说他是大器晚成之人。妻子不耐烦地起身去厕所,丢下一句话,大概意思是他的器有多大她很清楚。

生活激不起一点床上的浪花。越过险峻山道,日子流向了平滑地带,都是奔向大海的人了,再过几年,或许能听到不远处海浪的声音。大金换上一件短袖,觉得有些紧了,肚子又大了些。妻子走到衣柜边,脱下宽松的睡衣,上半身就裸露在他面前了,他下意识地往边上挪了挪,把头埋进衣柜里,假装挑选一双袜子。当妻子让他帮忙从背后扣下胸罩扣子时,他才从衣柜里慢吞吞钻出来,接过扣带用了点劲,一颗颗扣好。他掂量了也忍住了没跟妻子说,至少换个胸罩吧,都配不上大胸大背了。结婚前,他曾在这具肉体上花费了多少的想象力,一次次想透过衣服,穿过胸罩看一看那挺拔山尖的美丽。那是云雾缭绕的地方,蕴藏着令人神迷的宝藏。他想起自己第一次扯开想象与现实的间隔物,怀着激动的心情登上山顶时,整个宇宙都散发着温润的光。那是很遥远的感受了,多年间,一场场大雨下在他和她的世界,山坡上水土流失,山顶不自觉地在时光里矮了下去。虽然妻子穿上胸罩还是挺拔,但就像一个被解密的魔术一样,变得索然无味了,吸引男人的永远是未知的,是罩在云里雾里的想象。

大金去洗漱了,洗手间还有未散干净的诗味。镜子里的大金胡楂又长了,镜子外的大金拿起刮胡刀,最便宜的那种,买一把刀送八片刀片。这些方面大金从不讲究,他的心里自有一把奥多姆剃刀,如无必要,勿增实体。他相信这是一条通向自由的路,而他的妻子,拥有各式各样的化妆品和衣物却是走了一条反道,忘记了从小学习的马克思哲学中曾教导过的,人应该超越物质层面的依赖,追求精神上的自由和全面发展。但不能明说,当自由以自由这个词的形式出现的时候本身就成了牢笼。不过有时大金也能理解,女人么,就跟男人喝酒一样,花钱买点快乐也是理所当然的。虽然妻子买来一大堆的东西,有时甚至连包装盒都没拆就扔在那边。大金和镜子里的大金对望着,摸一摸上移的发际线,战场中的前线在不断后移。某一段时间,他很在意自己的形象,曾去医院咨询过,挂了最早的专家号。医生推荐吃点含激素的药物控制雄激素以减少脱发,一款叫作“非那雄胺”的药物,会有导致性功能障碍的副作用,带来男人乳头的发育。脱发和性功能障碍二者选其一,大金既不想丢了外在面子,更不想在她面前丢了男人的里子,那时的他苦恼如何才能做到不负如来不负卿,恨只恨相识太晚。妻子催他出门了:“比女人还麻烦。”

三 大金和妻子在丈母娘家

老丈人的家门打开了,如果较真的话应该是丈母娘的家门打开了,妻子跟他说过,这边的房主写的是她母亲的名字,借此教育他怎样用实际行动表达对一个女人的好,让女人放心。房子是象征,是雄性动物献给雌性动物换取生育权的礼物。大金买了房,房子在他背上背着呢,就在一个小时前,他还在他背着的房子里上过厕所,在马桶上想到算命先生和棒冰棍子。多么有趣,一个世界套着一个世界。大金明白,是文明社会的一夫一妻制保证了他那点可怜的遗传基因的权利,不然在动物世界,他会像一只斗败的猴子,远远看着打败了其他同性浑身是伤的最强壮雄性趴在雌性身上交配,他的龇牙咧嘴的干叫如何比得过雌性猴子身上的雄性猴子沉闷的呼吸声。幸运的是,那种呼吸声他也有过,一开始在妻子身上,后来在她身上。

到丈母娘家的妻子像是变了一个人,变得自在,像一条在岸上翻腾沾满了泥土的鱼回到了小池塘。她游进了厨房,游回卧室,把胸罩脱了,换了身简单的睡衣,又游回到沙发上,打开零食手机电视,仰躺着,摇摆鱼尾巴。大金不喜欢这里一尘不染的地面,干净整洁的柜子,他看到一个不情不愿拖着地,擦着玻璃的影子人。想想真是可怜,物不为人所用,人却被物所累,他不明白雄性做这些事能否赢得雌性的认可,真男人要么在战场上征服敌人,要么在床上征服女人,那家伙要和枪杆一样硬。与往常一样,大金见到的是拿着拖把的老丈人,拿着抹布的老丈人,剥着毛豆的老丈人,洗着菜叶的老丈人,可怜的老丈人!大金不想变成老丈人,他害怕。

似乎家里每个人都很忙碌,只有大金是无聊的,更多时候他站在窗户前,看远处的天空和山,假装思索。十月四日,天气晴朗,远山突兀地立在视线边缘,他觉得这样的山不美,要是多点云雾缭绕的感觉会更好。某一天在同样的地方,大金曾酝酿起一首诗歌,最后成功发表在县级刊物上:我这一生都在赶往我的目光所及处/想象着那里有我的一切满足/直到最后才看清那荒野中/只等着一个衰老空洞的我。因为诗歌发表,大金觉得他有了皱眉的理由,隔离开肤浅的日常生活,写诗能让他在更高的地方飞一会儿。他的妻子抱怨他是耽于想象,活在自己的世界中,有一次她责问他,从他的眼睛看出去,有几分世界的真实,有几分她的真实。大金认为这是一个好问题,虽然他妻子活在物质的表象上,但时常语出惊人,大金告诉她想象其实也可以是真实的。

丈母娘叫吃饭了,老丈人放下拖把从阳台回到厨房端菜去了,拖把和菜碗都是些道具,放下一个,捧起另一个,都为演好一出生活的戏。大金的思绪也从那遥远突兀的山上赶回来,因为按照往常情况,他也要去厨房,端上一碗或者两碗菜,这是他能做到的,以此证明他不是懒人,至少在吃饭这件事上也出了力。大金、老丈人、丈母娘三人就挤在小小的厨房间,十月四日的厨房还是很热,挤了三个人的厨房更热,在这个火热的舞台上,一个菜碗就是一件完美道具。菜上桌了,要是大金的女儿放假来外婆家时,菜就会更丰盛些。女儿从小在外婆家长大,丈母娘在饭桌上经常夸奖她优秀的外孙女,借此间接地向她女儿女婿表明,多亏小时候给外孙女报了不少培训班不少网课,孩子在各方面都没有落下。老人为了孩子,花了很多的心思,但每当他看到女儿闷闷不乐的神情,以及鼻子上架着的近视眼镜时,大金总有冲动要把眼镜摘下来,扔到地上踩碎。在他看来,这是他教育理念的失败,他认为孩子有一双明亮的眼睛远远比考第一名重要,比跟其他孩子比较时形成的那一点点优越感重要。但现在这些都不能提,不能扫了丈母娘的兴。

十月四日的菜中有一碗鸡杂炒辣椒,午餐时他额头上渗出了不少汗珠。借着那点辣意,他只顾着闷头吃饭。老丈人生硬地从家长里短聊到国际形势,大金只能敷衍几句,说不过是一种平衡的博弈,谁也不会做那个摔杯掀桌的人。这样的聊天方式容易冷场,不过大金不在乎,他也不喜欢在吃饭的时候说太多的话。丈母娘看着她女儿吃得开怀,就顺势问菜烧得如何,妻子在咀嚼间隙,夸赞连连,在那件宽松的睡衣下面,她那对大白鸽在畅快呼吸。

四 何大金有他自己的秘密

大金放了碗筷回到客厅坐在沙发上,斜躺着看窗外,目光扫过对面楼房的空调外机,太阳能热水器,最后落向天空。他长时间地看着一朵云,看它被风移动了位置,边缘慢慢消散开,一点一点化掉。风吹云散,本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却让大金有些伤感。餐桌上的人似乎因为他的离席而变得自在起来,交谈间多了些笑声,一个屏风隔开两个世界,就像大金妻子经常抱怨的那样,他浑身散发着把人推开的气场。有时大金想,当一个人能学会自娱自乐时,其他似乎都没那么重要了。

现代人很少有闲心再看一朵云了,慢慢地,他眼中的云跟另一朵云重叠了,他跟另一个大金重叠了。那是前年冬天一个晴朗的午后,大金和她躺在山坡的枯草上,寂静得只有风吹过。两个人就这样躺着,身体陷在枯草间,枯草将他们围拢,生活中的箭被密集的草盾抵挡着,看不见更远的房子,没有什么是必须做的,天地间除了她和他,只有草、云、天空,世界在他们想象之外。多么漫长的下午,大金依然舍不得浪费只属于他们的时间。他撑起身子朝她那边转过身去,她微微闭着眼睛,脸颊红润,又带点少妇的妩媚,几根头发如调皮的精灵在风中飞扬。冬天的阳光毫不吝啬地落在她身上,使她浑身散发着温暖的气息,胸脯一起一伏,将呼吸融入了风的呼吸、草的呼吸中,仿佛是下凡的仙女躺在枯草中休憩,大金害怕她下一秒就要飞到他无法触及的天上去。他有一些恍惚,时隔多年在另一个女人身上看到了女性的美,虽然她仅仅是穿着衣服躺在他身边,仅仅是闭着眼睛,不说一句话。大金甚至不愿去想象衣服下面那曼妙的玉体,他觉得就连这样的想象也是对她的亵渎。但他确有某种抑制不住的冲动,他很想亲吻她那略带笑意的嘴唇,他不知道这种冲动中邪念占了几分,或单纯的只是被美吸引。就在他下定决心,想要俯下身子靠近她时,被她抬起的左手制止了。去感受风,她说。想与做之间有时是巨大的鸿沟,有时是只需用点胆量就能戳破的一张纸。一个女人愿意跟一个男人躺在私密的地方,或许她也并不会拒绝这个男人吻她,只是他们都觉得破坏这样的氛围有些遗憾,于是略微拒绝,大金也就不再坚持了。他在她的左手边躺下去,他的右手一点一点往她左手的地方挪过去,想像蒙面盗贼蹑手蹑脚潜入皇宫去偷取心仪的宝物,但在离开几厘米的地方,大金停下了。他能在他的指尖感受到她的气息,他们的手未能相碰,却被某种力量吸引在一起,那里仿佛有一个微弱的磁场,就像潮汐被月亮牵引着一样,浪花在他的指尖翻涌。大金让自己彻底放松下来,深吸一口气,天上的一朵云缓缓被风吹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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