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故乡有关的往事
作者: 裘山山曾用名
我一直以为我从小就叫裘山山。每每填表,都把曾用名一栏叉掉。可是最近我才知道,我有曾用名,而且是两个。虽然很短暂,但的确有,白纸黑字出现在户口本上。这让我很惊讶。
1958年4月,我出生前一个月,父亲写信给母亲,专门谈给我取名字的事。那个时候,母亲已戴上“右派”帽子,父亲虽然侥幸躲过,也被压得透不过气来。但他们还是和天下所有父母一样,想为即将到来的小生命做好准备。母亲写信让父亲把他的旧被单寄回来,她要做尿布。父亲则去买了桂圆寄给母亲(他当时在福建修铁路),作为给孕妇的补养。同时,他们也一起讨论了孩子的名字。
他们的第一个孩子,我姐姐,名字是母亲取的。姐姐出生时(1955年秋),刚好苏联小白桦歌舞团到杭州演出,母亲就随性取名为小白桦。第二个孩子尚不知男女,母亲也认真地考虑了名字,她提出了三个候选名字和父亲商量。父亲婉转地否定了它们,他回信说,“三个名字都可以,但都不是顶好”。
这三个名字分别是“鲁兹”“再桦”“红月”。
当我在父亲的信上看到这三个名字时,很诧异。后两个我尚且可以理解,再桦,因为老大叫小白桦;红月也可以明白,生在五月。但鲁兹是什么意思?这名字很玄妙。可惜再也没机会问母亲了。
更为奇怪的是,在后来漫长的岁月里,母亲从未提起过这个名字,就好像完全没出现过。给我取名“山山”的缘由她是讲过的。所以我以为这个出现在信里的“鲁兹”,不过是母亲一个想法而已。
去年秋天某日,姐姐突然从杭州给我打来电话,声音很激动很惊诧:“喂,你还叫过裘鲁兹?”我一下蒙了。她解释说她正在派出所,因为需要查找早期户口资料,意外发现早在1958年,母亲的户口下除了她的名字,还有一个裘鲁兹。
我反应过来,连忙告诉她,这个名字我在爸妈信里看到过,是妈妈当时打算给我取的,爸爸没同意。姐姐稍松口气,告诉了户籍警,户籍警接着念出了出生年月日,没错,就是我。
虽然我事先知道这个名字,但当姐姐告诉我,它作为我人生的第一个名字出现在户口簿上时,我还是很吃惊。因为当初母亲取这个名字是被父亲否定了的,母亲竟然固执地写在了户口簿上。为什么?这个名字有什么意义?
当年,父亲在否定了母亲的三个名字之后,提出一个“小禾”。父亲的理由是,老大小白桦,把白去掉,叫小桦。老二就叫小禾。我估计他认为,姐妹俩的名字必须有个关联,都有个“小”,而且,也都算是植物界的。
某天我在整理父亲资料时,在父亲的旧本子上看到一首短诗,墨水已经很淡,写于1959年1月,题目是《为小女取名》:“赤日炎炎似火烧,野田禾稻半枯焦。稚嫩小禾何处去,农夫心内泪水抛。”
原来父亲给我取的“小禾”源自此诗。他改写了那首流传很广的古诗,原作是“赤日炎炎似火烧,野田禾稻半枯焦。农夫心内如汤煮,公子王孙把扇摇”。作者是宋朝无名氏,因此诗出现在《水浒传》里,便广为流传。父亲留下的这四句诗,让我明白了他当时的心境。在父亲眼里,我是一株可怜的禾苗。这株禾苗很快从母亲的土地上移走了,以至于父亲“内心泪水抛”。
可是母亲不喜欢“小禾”。以母亲的个性,她不喜欢柔弱,不喜欢暗喻。于是她去上户口时,依旧按自己的愿望写上了她取的名字裘鲁兹。而且姐姐的名字依旧用了裘小白桦,四个字一个不少。我母亲大概是中国最早给孩子取三个字名字的母亲吧。
我回杭州后见到了户口簿原件。必须说,杭州的户籍管理做得真好,从新中国成立初到现在,所有户口资料都能查到。早期泛黄的户口簿,已经全部拍照录入,并电子化,一搜索名字就可以查到。当搜索裘山山无法查到时(我从十八岁开始就没有居民户口了),搜索我母亲的名字就查到我了。在那页泛黄的户口簿上,清楚地写着大女儿裘小白桦,二女儿裘鲁兹,上户口时间是1958年6月,也就是我出生一个月后。
我和姐姐感叹说,咱老妈可真任性啊。姐姐说,老妈一直有颗自由的心灵。
可是后来我被送到乡下去养,还是叫小禾的。在父亲的一封信里我看到,他说“总想找机会给崇仁的小禾送奶粉去”。我猜那毕竟是父亲的老家,家里人一定是听父亲的,父亲说叫小禾就叫小禾。何况“鲁兹”实在不像一个小姑娘的名字。于是“小禾”便是我的第二个曾用名,实实在在用了三年。
三年后,母亲结束下放劳动回到杭城,才将我这株小禾重新移回到她的身边。那时,我已经成了一个留着马桶盖发型的胆小而又别扭的丫头,怯懦,瘦弱,动不动就摔跟头。真的是“野田禾稻半枯焦”。母亲目睹暗自伤心。
有一天,母亲路过杭州中山公园,忽然被牌匾上“中山公园”四个字(沙孟海字)打动了。尤其是那个“山”字,漂亮极了,遒劲有力,又秀挺。母亲就生出一念:用这个“山”字做名字多好,既有蕴意,又超凡脱俗,还显得坚强。想我是个女孩,遂用了叠音“山山”。
我想母亲的潜意识里,一定是不希望我带着含有悲剧意味的名字“小禾”走今后的路。父亲没有反对。他也希望我像山一样坚强沉稳,而不要“半枯焦”。
于是三岁起,我的名字由小禾改山山。所以自我记事,就只知道自己叫山山而不知小禾是谁了。因为笔画简单,我上学前就会写了,还在墙上、门上到处写。奇怪的是,总是要把“山”口放倒,不是朝左就是朝右,偶尔还朝下。让母亲觉得我很没出息。读书后,我曾把山山写成“珊珊”,母亲坚决不允许,她说那个“珊”多俗套,必须写大山的山。
后来到了四川,我的姓氏和名字,便成了当地孩子们嘲笑的对象,“qiu”这个发音,在四川话里是骂人的。每天上下学,都有孩子在背后用四川话喊我,起哄。我受不了,哭了好几回,就缠着父母要求改名字。母亲不肯,说这么好的名字上哪儿去找?父亲则在模棱两可中倾向于我——名字毕竟不是他取的。
终于有一天,在父亲的支持下,母亲勉强同意给我改名字了。改个什么呢?我说,只要平平常常,不引人注目就行,比如裘平。母亲马上说,念起来就像是旧瓶子(浙江话)。父亲深思熟虑地说,我倒是想了一个,叫则灵。意思是既有原则性又有灵活性,还好听。母亲当即反驳说,求(裘)则灵?不求就不灵了吗?她又不是菩萨。父亲大愧,连连说,是我的姓不好,如果姓徐就没有问题。母亲又说,徐则林?咋不叫林则徐呢?父亲又大愧。
如此这般,几个回合母亲都赢了。母亲大获全胜地说,我该去做饭了,你们爷俩慢慢想吧!我和父亲只好不了了之。
虽然我输了,母亲大获全胜,但实际有收获的却是我。说来有些幽默。母亲一直反对我从文,我自读书起就喜欢写作文,每次作文获得老师表扬她都沉默以对。平日里她反复和我说,你数理化都不错,应该往理工科发展,走你爸那条路。我痴迷看小说她总是大为光火,骂过我好多次:“全家就你认字吗?”我当然知道那是因为她自己从文遭了罪。可是她这么反对我从文,却早早地给我取了笔名(至今还有人问我这是你笔名吗)。不知母亲有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有没有在心里暗暗发笑?
不过我还是感到困惑,即使在我闹着要改名的时候,母亲也没有再提“裘鲁兹”。这个名字到底源于哪里?母亲是因为什么取的?我还去网上查了一下,发现叫“鲁兹”的,一个是美国教主鲁兹(中国名吴德施),曾到中国传教,汉口有个鲁兹故居。一个是日本漫画里的人物。母亲不可能因为这两个人取这个名字吧?这成了永远的悬案。
我的名字,虽然从悲剧开始,却没有以悲剧延续一生。在母亲的奋力扭转下,我没有成为焦土上的小禾,而是与山相伴。我相信名字对人是产生影响的,我性格比较中性,不太具有女性的娇弱,一定和名字有关。
父亲后来也觉得这名字好,还去西湖边找了个证据,那是平湖秋月的一副对联,而且有意思的是,这副对联是四川状元骆成骧写的:
穿牖而来,夏日清风冬日日;卷帘相见,前山明月后山山。
让我心生喜欢。
人一辈子会有好几个名字吧?每个名字背后都会有故事吧?每个故事背后都有时代痕迹吧?
崇仁的怀抱
1958年8月,我出生三个月后,报社毫不客气地催赶着母亲去山区“劳动改造”。母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啊。她万般无奈,与父亲反复商量后,决定将姐姐托付给杭州的姨妈,将我送到崇仁老家。
关于这段伤心经历,母亲说过好几次。她从不控诉他人,只说自己对不起我,不该送我到乡下那么长时间。我每次听她这么说都赶紧打断她。我不愿意她为此内疚,她已经够痛苦够悲惨了。虽然我也知道,离开母亲那三年对我的影响很大,从身体,从心灵,从情感。但对母亲来说,她完全没有选择,她能怎么办?如果说歉疚,我对母亲也深感歉疚,我的出生竟让母亲遭受那么大折磨,早知道还不如不要来到这世界上。
时代之痛,是母亲无法替我遮挡的。
而且,在听母亲讲述了我去乡下的经历后,我在悲伤之余深深地感恩,感恩故乡,在我们一家走投无路的时候,接纳了我们。当父亲写信跟他的奶奶(我的祖奶奶)商量时,祖奶奶马上说,送回来给我亲亲。叔叔便挑着担子专程到杭州来接我们。祖奶奶,叔叔,还有后来抚养我的婶奶奶,一起张开怀抱迎接我,给了我一个遮风挡雨的窝。亲人的血脉此刻是如此浓厚。他们自己过得很艰辛,不富裕也不自在,但还是义无反顾地伸出了援助之手。
就这样,我在出生三个月后,回到了父亲的老家嵊州崇仁,回到了义门裘氏的祖先玉山公建于乾隆五十六年(公元1791年)的五联台门,回到了五联台门之一——父亲的祖屋大夫第台门。不知道玉山公在天之灵是开心还是难过?希望是前者。
崇仁从宋到明清再到民国一直发展得很好,有浙东小上海之称。因为经济发达,镇上雨后春笋般出现了一大批白墙青瓦雕梁画栋的庭院。这批至今保存完好的古建筑群,具有宋朝遗风、明清特色。其中最出色的就是五联台门,清一色的青砖白墙,硬山顶居,二层楼高。窗门皆为木雕,用料考究。二百多年过去几乎没有腐蚀虫蛀。五联台门的各台门既独立成院,又相互连通,底层有边门户户相通,楼上则由跨街楼连接在一起,体现了裘氏家族“分户合族,聚只一家”的传统。
祖奶奶和叔叔他们,一直住在紧邻玉山公祠的老宅,大夫第台门。大夫第台门是玉山公第四个儿子的院落,传到我爷爷已是第二十五世。因为家境衰落,已经有大半个院子是他人居住了。即使如此,我也算是被玉山公他老人家眷顾过的,沾了一点裘家祖上的福气。
忽然想,我不得已去乡下,却也为裘家做了一点贡献。因为我在无意之中呈现了裘家四世同堂的局面。1958年8月那个夏日,祖奶奶,爷爷,母亲,叔叔,和我,齐聚在裘家大夫第老台门。那时候,叔叔尚未成家生子。我姐虽然是祖奶奶的第一个重孙女,却没在场。我作为第四代出现在了那个院子里,给业已衰败的大夫第台门增加了一点人气。
我仿佛看到了那个场景,在雕花木格窗前,在晾晒着衣服的天井里,母亲将我递到爷爷手上,爷爷又递到祖奶奶手上。那时候祖奶奶七十五岁,爷爷四十九岁。母亲说,那时你爷爷还在,他怯怯地把你抱过去,很不像样地抱了几分钟,就还给了我。如果不是母亲写信告诉我,我都不知道我还见过我爷爷,被爷爷抱过。我爷爷从来没管过孩子,他当爹时年仅十八岁,加上从小就是个游手好闲的少爷,他自己的儿女怎么长大的都不知道,估计对孙女也没啥感觉,也或许心里是高兴的。
但不管怎么说,我在乡下的三年,身边不只有祖奶奶,有叔叔,还有爷爷。众亲人环绕,并不孤单。而且我能在故乡亲人的怀抱里成长,也让跌入深渊的母亲得到了安慰。
父亲虽然无法抚养我,依然努力尽责任,他在经济很窘迫的情况下,每月寄20元钱到崇仁,作为我的抚养费。那时的20元,不仅仅可以养我,也能贴补家用。
我对崇仁毫无记忆,或者说,毫无感性记忆,但血脉里一定是留下了痕迹的。比如,我很喜欢菜地,喜欢花鸟鱼虫,应该是和小时候在乡下生活有关。叔叔又是种菜高手,我常跟着他去菜地玩儿,也应该经常去后门塘玩儿。还比如,我喜欢吃年糕,喜欢吃霉干菜,尽管后来在部队里很难吃到,但骨子里的热爱保持至今。
2023年母亲去世后,我与表姐表哥坐在一起聊天。聊到往事表姐忽然笑道,山山你刚从乡下回杭州的时候,很有意思,梳个马桶盖,穿个花棉袄,讲一口嵊县土话,我们都听不懂。完全是个地地道道的乡下姑娘。有一天我带你出去玩儿,你玩儿了一会儿就吵着要回家。我问你怎么了,你说要尿尿,我说我可以带你去厕所。你不肯,你说这是肥料,不能尿在外面,要回家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