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最大的问题是,让历史轻易地成为“过去”
作者: 李洁非 傅小平作者简介:傅小平,祖籍浙江磐安。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西北师范大学传媒学院兼职教授、浙江越秀外国语学院特聘教授。著有《四分之三的沉默》《时代的低语》《普鲁斯特的凝视》《角度与风景》《一米寂静》《夜莺复调》《去托尔斯泰的避难所》等。现供职于上海报业集团文汇报社。(右图)

李洁非,学者、作家,1960年生于安徽合肥。1982年毕业于复旦大学中文系,现供职于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主要著作有“明史三部曲”《龙床:明六帝纪》《黑洞:弘光纪事》《野哭:弘光列传》;“典型三部曲”《典型文坛》《典型文案》《典型年度》等。早年著有文学批评集《告别古典主义》《小说学引论》等,散文随笔集《袖手清谈》《书窗如梦》等,曾获第五届鲁迅文学奖等奖项。(左图)
“把文学与史学混为一谈,是极其片面的”
傅小平:今年,你在《钟山》杂志推出专栏“识秦录”,意在暂抛旧念、由“识”入手、重新看秦。我想,所谓的历史写作,大约也是以当代的视角,重新打量我们看似熟悉,却也可能陌生的朝代或年代,意在知古鉴今。联系到你作为作家、学者的身份,我倒是注意到另一个有意思的现象,亦即“作家写史”。当然,作家在写作中引用史实,或从历史中取材,是文学写作的题中应有之义,而秉持正史写作风度,力图对历史做出自己的阐释和理解,却可以说是近二十来年才兴起的。这在很大程度上,是不是受了新历史主义思潮的影响?或是受了文化大散文写作的激发而成长发展,终成一股热潮?
李洁非:我们文化中有深厚的历史情怀,单讲文学的历史题材创作,其实是一大传统,旧小说这种题材可占七成以上,如《水浒》《三国》《说唐》《说岳》《东周列国志》等等,“身后是非谁管得,满村听说蔡中郎”,妇孺村老都喜闻乐见,一直都热,包括现在流行的“历史穿越”、历史戏说,说新鲜并不新鲜,也源远流长,《三国演义》相当程度上就是戏说,里面很多情节史上本无,是添油加醋杜撰的。总之,以历史为题材的文学创作现象,在中国长盛不衰,没有冷过。但你上面所讲,我想是指另一种历史写作,亦即知识分子姿态的历史写作,它与演义性质的创作不同,近年才兴起,但也不止二十来年了。这种写作兴起的原因,我觉得很直接,就是受现实激发。过去我们的历史写作,问题很多,集中在两个方面,一个是史料方面,一个是理论观点方面。史料上,有的被遮蔽,有的被隐讳,还有大量不实的;理论观点上,将历史认识和探讨,限制在某个框架下,视野特别窄,很多事实和问题都得不到落实和研究。这种情况主要集中在近现代以来中国历史的区间,而当代史更突出,当然古代史受到的影响也不小。改革开放后,历史叙述、历史研究的空间逐步打开,新史料迭现,或者对既存史料的查用限制减少,理论观点的束缚放松,历史探究的余地变大,而人们长期受禁抑的对历史真相的渴求便释放出来。以我从事的当代文学史研究为例,90年代以来,这方面新出现的史料,回忆录、日记、书信、口述史、领导人文集……各种形式,爆炸式增长,取之不尽,令人如对宝藏,提供了大量新的历史信息,很自然地刺激着你去研究。
傅小平:谈到“作家写史”,自然会引发的疑问是,这究竟是属于历史写作,还是文学写作?或许两者之间并没有什么清晰的界限,就像《史记》被称为“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就是说其无论在历史性,还是文学性上都达到了相当的高度。当然作家们写的历史题材,眼下对其命名,着实是多种多样的。相近的说法就是“历史文化散文”“历史散文”“文化大散文”等等,而且“作家写史”,与通俗化的历史写作,也常被混为一谈。应该说,作家写史各有各的侧重,有一点却是共同的,似乎都脱不开深层的文化诉求。这是不是可以理解为,他们写历史说到底是在写文化?在历史写作中,历史与文化之间构成了怎样的一种关系?
李洁非:两者之间有清晰的界限。在西方,历史属于科学范畴,社会科学。中国似乎有点模糊,不排斥文学性,认为“文史不分家”,文以助史,“言之无文,行而不远”,必要而又较好的文学性,有利于历史接受。司马迁就是一个垂范,他一生除了《史记》少有其他著作留世,但仅凭此作便同时在史学、文学两界居经典位置。刘知几为他心目中的理想史家开具三个条件:史才、史学、史识。“史才”主要指文采。尽管如此,中国史学仍与文学界限分明,过去历来认为,史学人才远比文学人才难得,一流文学家绝不可能自然成为一流史学家,原因就在“文”之于“史”居于末节,是锦上添花之事,而非根基。史学根基仍然在于它是学术,要有基本功,要有系统训练,要有长久、刻苦、全面的积累,像司马迁、《文献通考》作者马端临等,都出身史学世家,自幼浸淫、耳濡目染,都是积数十年之功才修炼成大史学家。我们对“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之类说法,不能将其浪漫化,而忽视了中国对于史学作为学术所原有的严苛要求,记得某书(《容斋随笔》?)辨史家高下,专门讲到“志”(《史记》称“书”)的撰写最考验功夫,这一部分内容是一代或历代典章制度的综述,没有十分博洽的积累断不能写,《史记》《汉书》的功力,集中体现在其“书”“志”部分,像范晔写《后汉书》,一方面是他寿不善终,一方面与功力不逮也有关,“志”就竟然没有写成。所以,如果因为中国有“文史不分家”这句话,就把文学与史学混为一谈,是极其片面的。现在确有一些作家,既没有多少规范的训练,也缺乏对某段相关历史的专门、系统、充足的积累,而主要以“文学”身份,染指历史叙事,写出“历史散文”“文化大散文”。这类作品我读得不多,有限阅读给我的印象是,其史学上的不足欠缺往往通过文学化的虚衍表达,比如以哲理思辨、怀古抒情之类加以搪塞,所以容易令人有“到底是写历史还是写文化”的困惑。不过,这种写作也有它的存在空间,毕竟有大量读者的接受能力,不太适合阅读“干货”太多的史书,从这种略嫌浮夸的读物入手了解历史,也不失为暂时之选。
“对历史的还原,大前提是不能逾于‘已知’”
傅小平:“作家写史”也从一个侧面反映出,多少年前还在呼吁的“作家学者化”,或“学者作家化”已经成了潮流。眼下不少进行历史写作的作家或学者,都称得上是学者化的作家,或作家化的学者。而作家写史与史学家写作有着怎样的区别,自然可以做进一步的探讨。我特别感兴趣的是,作家写史,会更多关注到古代乃至新中国成立之前的文人士大夫,这或许是因为,中国历史上大体奉行的文官制度,为官与为文本就是一体的,不像现在分化出很多技术官僚,也或许是因为著者作为文化人,自然会更多写到文化人,并着力挖掘历史人物的人文内涵。那这样一种人文考察,对当下饱受诟病的知识分子文化生态有何借鉴意义?
李洁非:“作家学者化”的提法,我不太理解。以当前现实论,职业为“学者”的人似乎都难称“学者化”,又何况作家。“学者化”的刻度,起码做到陈寅恪讲的“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心无旁骛地沉浸在学业中、以治学为不替的目的,那样,才算纯粹的学者或达到“学者化”状态;多读几本书、写一点似乎与学问沾边儿的文字,大概不能叫“学者化”。对“作家写史”,我个人不太从“学者化”角度去考虑,更在意的是“去作家化”问题。这两者还是有区别的,至少“学者化”标准太高、不易达到,“去作家化”则每个人但凡稍稍留意有心,即可有所裨益。比如想象和虚构的问题。自从小说时代以来,很多作家眼里,文学性就等于虚构性,或者说,不让他任情虚构想象,他就不知如何写人状物、让作品富于感染力。这可能是现时代“作家”的通病。有一套大型人物传记丛书,作者多系当红作家,我有缘翻阅过其中几种,叙述居然细到“雨,细密如散丝,落在他的头顶,滴落到额头,顺着眉毛分流到两颊”的地步,宛如作者亲见,这种一望而知的虚构想象笔触,与其说替作品增色,不如说为之减分,不是取信于人,而是取不信于人。我们对历史的还原,大前提是不能逾于“已知”,超过这个分寸,主观上以为“回到现场”,在读者看来反而变成捏构。归根结底,小说时代以来作家过分依赖虚构想象,对别的“文章之道”疏于研求,实际上在虚构之前中国古代有很多美文方法,文学性(或可读性)绝不等于虚构性,如何禁绝虚构想象而达成作品的生动形象,我把它看作立判“作家写史”高下的关键。
傅小平:就“作家写史”而言,相比其他朝代,明朝是特别被关注的。备受关注的,还有宋朝,近些年着实盛行宋史热。但明史写作,依然有其特殊性。我记得黄仁宇在《万历十五年》里写道,明朝的特征在于“依靠意识形态作为统治手段。意识形态充斥了帝国的各个方面,无论从强度还是从广度来说,都是空前未有”。以此看,从意识形态角度观古今,明朝是绕不过去的。当然眼下明史热,一定还有别的原因。在翻阅这些明史著作时,真是挺感慨的,感慨这些作品居多深具历史洞见的同时,也感慨历史难有正解,亦难有共识。当然看多了这些著作,也会感到遗憾,因为它们所用史料却是相同或相近的,是因为对明史,很少有新的史料发现吗?要以“论从史出”的角度看,这可能会让著者所写,只是止于同一史料的不同阐释,很难做到真正的去蔽。那该怎样在史料与识见,或是在所谓的史实与史识之间求得一个平衡?如果说历史是贯通的,而非割裂的,那么以明史热为例,又该怎样在写明史的同时,对中国历史做整体的观照?
李洁非:朝代史中明史格外热,写者多、读者也多,为什么?我觉得背后是中国近代史再认识问题。世界历史分期习惯取三段论:上古、中古、近古,中国对应于“近古”的近代史,起点以往被定为1840年鸦片战争。这个定点,强调外侵、帝国主义的作用,显然潜含一个逻辑,亦即认为中国近代史的开启,是由外而内的,是被动的。这多大程度上符合中国历史的事实和趋势,恐怕有疑问。欧洲中古、近古的交接点,大致在12世纪,当时刚好是中国宋代,如果拿当时欧洲与宋代作对比,从文明成就看,中国毫不逊于欧洲,甚至更发达更先进。两个达到相同高度的文明,一个开始脱“古”入“现”,一个却被裁定为老朽没落,有多少道理?这关系到回答一个问题,中国文明有没有自我进步能力?如果不是外力干预,它能不能自我更生?把近代史起点置于1840年,等于承认中国文明没有这样的能力,历史完全是靠外力强迫而发生改变。这可能跟我们坚持近代史“半封建半殖民地”的定性有关,但它会遮蔽中国内部的历史线索。随着打开思路,人们发现虽然历史危机是在鸦片战争后激化和爆发,但这种历史矛盾、历史苦闷本身,绝不是洋人来了以后才有的,而早就存在于中国历史内部,并且早就在社会经济、文化、思想、政治中表现出来。比如明代,大家现在越是了解明代,越感到当时人们所处的社会冲突和冲动与今天很相近,读明代故事,往往不觉很遥远,是什么古代的事情,仿佛就与我们处在同一个时空,所以我曾形容明史是古代史中的当代史,它的问题与今天的问题即便不完全一致,至少是相通的。这就让人想到,也许近代史的起点要比1840年早,也许提前至明代可以让人对中国历史从中古到近古的转化看得更清。问题牵涉好多方面,包括如果中国历史具有自发从中古向近古进化的潜质,它为何未如欧洲那样走成那条道路?一定要甩开各种框框,实事求是考察。比如“草原帝国”(取其广义)对中华文明的影响,就是很大很重要但一直未做深细研究的方面,宋明两朝,都毁于这股力量,欧洲也受过它的影响,6世纪中叶罗马帝国为之洗劫,13世纪又有相仿的冲击(蒙古军队),但都不属于颠覆性重创,宋明则不同,彻底为其所亡,这种貌似“偶然”的因素在历史进程中扮演的角色,究竟如何评估?这些都还处在探究之中。我比较倾向于认为中国中古与近古之间的分野与欧洲相仿,在12世纪前后,就是宋代时期。当然,要把这个节点搞清楚,有待大量新视野下的历史解读(最近读柳立言先生一文讲唐宋变革,颇受启发),这里姑置不论,但我想着重指出的是,这关系到中国历史及精神资源的审视认定,意义重大。
“史料辨伪,没有捷径,只有靠多读”
傅小平:一般而言,历史常被写成观念史,但我想历史不该只是观念史,或者说即使是观念史,也该是从生活史里生发而来的观念史。作家写史往往于生活史有自己的兴趣,这也是有别于史学家写史的地方,而作家写史也会较多关注到野史的记载。当然正史也好,野史也好,当著者引用史料的时候,都会碰到一个辨别真假的问题。我听到过一个说法,历史除了人名是真的,别的都是假的;小说除了人名是假的,别的都是真的,极言正史记载的不靠谱,当然野史记载毕竟更多是传闻,也未必就那么靠谱。在事关史料辨别的问题上,该有怎样的考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