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样的女人可以生活在巴黎
作者: 殳俏什么样的女人都可以生活在巴黎,只要她在巴黎找到属于自己的一间屋子,总结出自己平时去得最多的:邻近街区的几个小餐馆、一两家超市或菜市场,再加一个花店。
第一次在巴黎住一个月的时候,我搬进了算是朋友的女朋友Flora新租的蒙帕纳斯的小公寓,屋主是个老太太,小公寓位于一个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建筑的顶楼,有个种满花的小阳台,客厅里有个大玻璃柜,里面放满了银器。我看见这些漂亮的盘子碟子勺子的第一反应是,不怕丢吗?而老太太特地来和我们交接了一次,嘱托我们要一星期擦一次银器,连续干燥的季节则要一星期浇一次花,因为银器和花都是不能被冷落的。如果能做到这些,还能给减少一点租金。老太太临走时还给了一个她自己手画的附近的地图,告诉我们,可以在哪里买肉,在哪里买花,街角的小餐馆中看不中吃,但稍微再往车站走几步就有一个布列塔尼风味的煎饼店不错,诸如此类。回想起来,我真的很喜欢这样的老年女性,在不是特别担心钱的情况下,老太太们就很知道自己要什么,也会对人提特别具体的要求,这就特别好。
特别知道自己要什么的老太太,朱莉亚·柴尔德算是最典型的代表。她是个身高一米八八的狮子座,熟悉巴黎的每一条大街小巷,深深了解自己喜欢的口味和爱的男人。但后来我看了电影《朱莉和朱莉亚》,却有点失望。因为里面只有一半的内容描写她在巴黎的生活,其余一半都是一个美国女白领在拼命模仿和致敬朱莉亚·柴尔德的心路历程。所有关于朱莉亚·柴尔德吃黄油煎鳎鱼、买菜、学厨,以及她妹妹来巴黎找到真爱的桥段我都很爱看,但到了美国朱莉的部分我就恨不得快进。因为她看上去真的又作又闹又想红,在厨房里干的一切都不是发自内心的爱,而近乎“我得混出个人样让你们瞧瞧”的执念,我真的有点不明白,拍个朱莉亚·柴尔德单独的个人传记片不好吗,为什么非得搭着卖这样一个人物。到影片结尾处,有一个细节是朱莉听闻朱莉亚本尊其实并不喜欢她模仿自己做菜,于是崩溃大哭,我却忽然在这个地方有点赞同编剧的心思。无论是什么人,只有活出真正的自己才会得到尊重,买菜做饭吃东西也一样,必须是发自内心,不要为了达成什么目标,或为了取悦什么人。而那位非常努力的女白领,明显是忙活了半天却仍不知道自己要什么。
在巴黎居住过的女性据说都会比较容易找到自己,因为巴黎是繁杂而琐碎的,就像生活本身一样,太多的诱惑和太多的障眼法,刚来的时候不知道要去哪儿逛,到了服装店和食品店不知道要买什么,就连到餐馆要点瓶酒都会迷惑一阵子,因为很多家扔给你的酒单根本是《康熙字典》,厚得不知道从何读起,只看懂了侍者眼中的嘲弄。住一阵子之后,人就会逐渐从容,了解去哪儿吃喝去哪儿买蘑菇去哪儿买花去哪儿发呆,哪几个街区是自己的地盘可以闭着眼睛乱走,去哪几个街区又要怀着点敬畏和警惕,尽量低调行事。我在巴黎和Flora混了一个月后回国,一年后,曾经打算结婚的Flora恢复了单身,也结束任期离开了巴黎,她的下一站是纽约。这段旅居生活给Flora的影响还是挺大的,她说:“住过巴黎的女人去哪儿都不会迷路,你看连巴黎的地铁都比纽约的复杂。”
二○一八年的夏天,我在巴黎约上了杰妮小姐,在离她家很近的名叫Automne的小餐馆相见。杰妮小姐是我在复旦的学妹,二十出头的时候我们在上海狠狠地过了几年精彩的单身生活。现在想起来,几个女生都在市中心上班,工作结束就约着一起晚餐,然后再去酒吧喝一杯,后面可能还连着夜店和卡拉OK,每天不过十二点不会甘心回到家躺床上。彼时最盛行的是美剧《欲望都市》,年轻的女生都觉得应该享受单身,不急着和某个男生确定恋爱关系,闺密才是最重要的人生伙伴。我们几个关系最密切的朋友里面,也确实和剧集里写的一样,有公关公司的白领,有坐写字楼的律师,有搞画廊和媒体的相对自由职业者,还有同声传译和HR。每晚我们都严格执行AA买单,说好工作第一,友情第二,爱情第三。但几年内,很快就有人叛变,说起来羞愧,那个人就是选择了闪婚的我。我还记得说出决定结婚的那一天很“抓马”,好几个姐妹都在饭桌上哭了出来,只有杰妮小姐淡淡地说:“我觉得不意外。”
有我带了个坏头,单身闺密组合里接二连三有人交往了固定男友,继而是结婚生子,在家给已经搬去北京的我打电话,讨论什么牌子的尿不湿不会让孩子屁股上长疹子。算起来,杰妮小姐是坚持单身的最后几个人之一。我不时回到上海,偶遇过迎面走来手抱一束花表情淡然的她,依然像二十出头的时候一样烫着大爆炸头。我对她挥手打招呼,不能免俗地问问感情生活,杰妮小姐一直是很淡淡地说话,中间加一点点语气词调味:“哎呀,我还是单身。”
后来听闻杰妮小姐去了巴黎工作,仍是单身,单身赴任。看杰妮小姐最初搬到巴黎的朋友圈,她一个人住在玛黑,楼下有间总是排长队的可丽饼店。她依然是个精彩而淡定的单身女郎,会拍一拍放在窗台上的鲜花、早餐时的面包、下班后随手拎回家的一瓶酒。这让当时已怀着老二的我心里有点淡淡的羡慕,毕竟生了孩子之后,个人空间被大大压缩。那时候老大已经开始学钢琴,老师在望京,我每星期都有几天要在北京交通最拥堵的时候,先到建外SOHO的幼儿园把老大接出来,然后在晚高峰的三环四环上慢慢挪动到望京,把女儿迅速交给老师之后,我为了占上一个车位,就只能在楼下车停得乱七八糟的老式小区里一圈一圈绕着,等有人驾车离开,若没有意外,十到十五分钟之后总能占上一个。这时候肚子里的婴儿在乱踢,我的脑子空茫一片,就想起杰妮小姐说的“我觉得不意外”,然后嗟叹:这人生到现在,已经没有意外了。
但二○一八年的夏天,我已经离婚。准备和杰妮小姐见面前夕,我去了百货公司给她初生的宝宝买礼物。站在粉嫩无比的婴儿服装柜台,看着那些浅蓝粉红的小袖子小裤管,几乎能感受到新生儿身上淡淡的香味,但这时候我的脑子忽然也空茫了。要知道现在我女儿已经在瑞士读初中,儿子也小学二年级了,小孩子baby的阶段已经离我太远,以至于完全不知道刚出生的婴儿得穿多大尺寸。要说老天还是懂得时不时给人点意外的:现在的我和杰妮,仿佛是各自人生的互换,如今的我已经恢复了单身,而杰妮小姐则即将生下她的第一个宝宝。
晚饭之前杰妮小姐顶着爆炸头穿着宽松的裙子从家散步到Automne,除了七八个月的肚子,她坐下来仍然是当年那个说话淡淡的女孩子,但时光流逝,风起云涌,一切看似没变但又变得太多,少女之间酷酷的淡然现在自然而然变成了中年人无声的感慨。就这么相对坐了几分钟,千言万语不知从何处开始才好,直到老板娘笑眯眯出现,我们才想起来要点菜。说起来第一次杰妮小姐推荐给我这间小餐馆的时候还是名叫La Pulperia的阿根廷菜,吃了好几年这家出色的牛内脏料理后,在二○一七年,这里不知不觉被一对日本小夫妻接手,丈夫主厨,太太当服务员,忙前忙后就两个人,做的菜反而更好了。从Ceviche(南美腌辣生鱼片)到烤章鱼、鳌虾、阿根廷烤牛心和牛肋排,那种野趣十足的风格没变,菜品的味道反而更细致。当时我特别高兴地和小夫妻俩聊天,他们跟所有日本服务业者一样焦虑着,害怕未来能不能在巴黎站住脚,以至于不敢改掉餐馆原来的名字,因为怕老客人从此就不来了。但这个夏天,老板娘做主,已经给餐馆取了新名字:Automne(秋天)。杰妮小姐说这名字改得好,预示了我娃即将在秋天出生。老板娘哈哈大笑,已经爽朗得不像个日本人,她端上了酱烤的小牛胸腺和羊排,甜点则是牙买加胡椒和蜜柑味道的冰霜。吃得高兴了,又加上几杯酒和一些小型的俏皮话,填平了我们好几年没见的尴尬。孕妇是美丽的,我说她好似带着母性光环,杰妮小姐则自嘲说,是吃得满脸放光吧。她说我瘦了,我也自嘲说,离婚总会消耗一点脂肪的,是好的那部分。再到后来,两人都喝到酣然,不停说着,真没想到有一天我们俩会坐在巴黎的餐馆里,一个聊着育儿,另一个谈着要找谁约会。放下了少女的矜持,中年人总难免变得啰嗦,主要是内心的感慨在这十几年中积累了太多,层层叠叠的,好像徒手剥洋葱,还没到达内心就已经烦人地泪流满面了。
又过了五个月,在真正的巴黎秋天,我又来到这里去看刚出生的小麦克斯。虽然十一月天气已经阴冷,但温暖的房间里,爆炸头的妈妈像所有带孩子的母亲一样爱出汗,刚喂完奶,她一边给自己扇着风一边去给我倒杯白葡萄酒,小麦克斯躺在乳白色的小床上,歪着脑袋看从天花板上挂下来的一串会旋转的小玩具,不时发出轻柔的婴儿呓语。这次我预先问了杰妮小姐他的尺寸,给他在Le Bon Marche觅得连体羽绒服一件,之后他就可以帅气地和爸爸妈妈去阿尔卑斯山滑雪。逗弄了小朋友一会儿,我发现杰妮小姐竟然没请保姆,孩子爸爸也还在伦敦工作没搬回来,只是一星期来巴黎一次探望母子。杰妮小姐说:“意外吗?我自己都意外,原来我那么会带孩子。”
那是真的意外,毕竟年轻的时候,我们都是吃饭听到邻桌小孩哭闹会翻白眼的人啊。
二○一九年之后我没去巴黎,偶尔和杰妮小姐在微信上聊天,在朋友圈互相点点赞。二○二一年杰妮小姐更新了动态,她在伦敦又生下一个女儿,一家四口已然在英伦团聚了。在我看来,杰妮小姐的样貌和早些年在复旦读书的时候没任何变化,但如果时光倒流二十年,大家都不会信她之后能成为这样一个从容不迫的母亲,而我也已经开始了新的恋爱。我也会连带想起之前我们经常约吃饭的Automne,没事就用Google map点开看一看近况。巴黎封控时影响了很多餐馆的营业,有些小店撑不住就倒闭了,但Automne好似撑过了最艰难的三年,还略微装修了下外墙。只能说我期待着返回巴黎的那一天,可以带着某个人去尝尝他家的旧招牌菜和新拿手菜。
Pollyanna最早是蔡澜先生介绍给我的朋友,他说认识一个特别聪明的女孩在巴黎蓝带学甜点,正好中文名字也叫庄甜,如果我在巴黎想要探访好的甜品店,就可以叫上她一起。我们约在玛黑那时候最时髦的可丽饼店见面,巧得很,那恰巧就是杰妮小姐在巴黎住过的公寓楼下的那间可丽饼店。但最终店门口排的队太长,我俩虽然先互相客气了一阵,但应该心里都默默地不想等下去了,就随便找了个街边的Bistro喝东西聊天。
她看上去是一个非常清新简单的女孩,说话轻声细语,有点点害羞,说自己二○一三年开始在蓝带学习甜点,现在已经毕业了,在一家酒店实习了四个月之后,现在又在一家专门的甜品店做第二份实习。说到食物,Pollyanna就慢慢进入了状态,虽然语气还是柔柔的,但想要分享的内容却一发不可收拾。说到情绪高涨时,她站起来背好了自己的双肩包,样子很像一个准备进入熟悉丛林的导游,即将为我展示各种奇花异果。
“走呀,带你去看看我的巴黎。”
Pollyanna的巴黎异常集中,以蓝带厨艺学院为中心地带。她之前走路上学,之后走路上班,空余时间就去附近蓝带学生和专业厨师会光顾的几家食材市场和厨具店。我很少自己做烘焙,但也知道甜点师看上去浪漫,实际上是非常艰辛的职业。世人有一种错觉,就是甜点师以女性居多,可能基于女性更爱吃甜点的刻板印象。但在我的认知里,身边馋甜点的男性远比女性多(比如我儿子就比女儿更受不了蛋糕的诱惑),而要成为专职甜点师,对体力也有着很高的要求。Pollyanna说自己看着小只,实际上臂力惊人,且身体强壮不太容易感冒。我诧异怎么说到感冒,她告诉我,甜点师穿梭于冷库和烤箱之间,一会儿冷一会儿热的,体质不好的人就会经常感冒,但她已经练出了耐高温耐极寒的本事,而且还学会了睡散觉,就是趴两小时就能回点儿血,干几小时活,接着再去眯一会儿。我说,这听上去像极了刚生完孩子的作息。Pollyanna严肃地回答:“是的,甜点就是我的孩子。”
以我的直觉,当时二十六岁的Pollyanna应该没有在谈恋爱,且也不怎么想进入恋爱。又或者说,她是在和甜点谈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眼睛里脑子里都只有面粉、糖和黄油,完全看不到别的东西。后来我认识了好几个年轻的厨师,说到食物满脸放光的,都会让我想到那一年我认识的Pollyanna,而且那几个孩子也或多或少有在巴黎学习或工作的经验。还有什么比在巴黎与食物坠入情网更适合的呢?我想到一个场景,是动画电影《料理鼠王》中,梦想成为顶级大厨的小老鼠爬上屋顶,发现渺小的自己正置身于巴黎的万家灯火之中,尤其是璀璨的埃菲尔铁塔,仿佛是这个城市的定海神针,也似每个人心中的梦想,时而遥不可及,时而又近在咫尺。而屋顶下面,世界也一分为二:餐馆的前门,客人们鱼贯而入,期待一桌美味;餐馆的后厨,则犹如战场,厨师们在刀光剑影水深火热中打造出一件件保质期最短的艺术品,献给这座世界上最挑剔的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