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鸟
作者: 吴艳秋
“今天它还是不叫吗?”父亲望着笼子里的百灵,像是自言自语,又像在问我。“也许它真的变作一只哑鸟了呢!”我轻声安慰着父亲,试图抚平他心中的涟漪。
的确,百灵回到我家整整一个月了,愣是没有吐露过一丝声响。
退休后的父亲在乡下老家而居,与花鸟为伴,过着闲云野鹤般的悠然生活。那是一座古朴的旧宅,虽然简陋,却也自有一番宽敞与宁静。每日早饭之后,父亲便将这两只精灵提出,悬挂于大门外的桂花树上,百灵居左,鹦鹉居右。若稍有差池,它们便以嘹亮的嗓音互诉不满,仿佛各自的地盘不容侵犯。鹦鹉会不厌其烦地喊:“错了!错了!”百灵也不甘示弱,羽毛竖立、翅膀微张、怒目圆睁,直至主人将它们的位置调换过来,方肯罢休。
百灵那清脆悦耳、婉转悠扬的啼鸣,犹如集结的号角,瞬间便能吸引几位老邻居蹒跚而至。孙姨早已备好开水,茶桌也已摆好,一切井然有序。鸟儿们似乎都通了人性,鹦鹉更是能认识每一位邻居:“万尧来啦,孙姨快倒茶!”“舅老爷来啦,孙姨快倒茶!”……这村庄,许多家庭都大门紧锁,远赴他乡打工,子女也随之转学,身体尚健的父母也帮忙去照看孙辈。而那些留守的老人,他们的身体状况,父亲皆了然于胸。
此刻,父亲按照惯例,为每位老人把脉,测量血压,逐一询问他们的身体情况,他似乎忘记了自己已退休多年,仿佛这门楼底下仍是他坐诊的科室。
鸟儿们也变得格外安静,就连那平日里多言的鹦鹉也懂得察言观色,把声音压在喉咙里,只敢小声嘀咕。它深知此刻捣乱定会受到惩罚,若是不听话,孙姨定会严厉斥责它,甚至饿上它一天半日。
最后,父亲会进行总结,着重交代几位老人注意事项:谁的药量需要增减,谁在什么情况下要及时就医,被点到的老人们会神情严肃地点头应允,心中涌动着温暖与感激。
这时鹦鹉早已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张开嘴巴,模仿主人的声音大声喊道:“记住了吗!”“去医院!去医院!”
而左侧的百灵也不甘寂寞,跃上架子昂首高歌,仿佛对父亲的善举高声喝彩。
一日,我和姐姐相约一起回乡探望父亲,正值午餐时分,门外突然传来“咕咚”一声巨响,仿佛有重物落地。鹦鹉大声喊道:“振厂来啦,孙姨倒快茶!”
我和姐姐连忙放下手中的筷子,冲出屋外,只见大门口歪倒着一辆轮椅,一位老人从轮椅上跌落,扑倒在门槛上,手中紧握着装有饺子的塑料袋,正吃力地试图爬起来。我们急忙上前将他扶起,让他靠着墙壁坐在板凳上。搀扶老人的过程中,我们感觉他的手臂和身体异样僵硬,如同木头一般,这让我心中暗自惊叹。
他含糊其词地对我说道:“这是我包的饺子,特地送来给你爸尝尝……”
此人正是村西头的振厂老爷子,和我父亲从自幼相伴,九十余载情谊深厚,老伴离世多年,近日又重病缠身。父亲每日必去探望,今日因故未能成行,他就亲自找上门来。
孙姨将煮好的饺子端上桌,父亲坐在他对面,看着他吃完了这十几个亲手包的饺子,每一口都承载着深深的情谊。
数日之后,振厂老爷子溘然长逝。
孙姨不禁叹息道:“人到晚年,怎么都这么难过!”
孙姨是一位慈祥的农村老太太,经朋友介绍来到我们家,专职陪伴照顾老父亲。一天,父亲打电话给我:“快点回来把你程姨送走。”程姨是孙姨的挚友,两姐妹年轻时曾一起在省城谋生,孙姨为爱回归故里,程姨则留在大都市落地生根。数十年光阴流转,虽相隔两地,但书信频传,情谊未减。
孙姨共生育五个子女,早年丧夫,一个农村妇女,拉扯五个孩子其艰难可想而知。如今孩子们一个个长大成人有出息了,她也老了,孤零零一个人。无奈之余,来到我家帮忙,总算有了一笔稳定的收入。
一日,从省城回来的程老太,打听着找到我家,老姐妹重逢喜出望外,父亲也尽到地主之谊,吩咐孙姨备下好酒好菜,款待远道而来的贵宾。人至老年,皆爱回忆往昔,三位老人围坐一堂,各诉前尘旧梦。父亲年轻时是军医,如今九十多岁也谈吐不俗,尽显儒雅之气,令程老太刮目相看,钦佩不已。
一星期后,程姨带着行李再次到来,进门就直接宣布:“不走了,我也要在这做保姆,而且自带工资!”
一听这话,孙姨气得脸都变色了,马上宣布主权:“这是我老板,我在这里是打工挣工资的,你在这里算什么呢?!”
“要不,你看谁家需要保姆,我免费做,然后每天没有事我就来陪你们聊天,帮你干活。”程老太以协商的口吻说。
“你有退休工资,有养老金,你在城里过得好好的,跑这里来捣什么乱子!你走吧,你快走,这里不欢迎你!”孙姨见状焦急万分。
架子上的鹦鹉也跟着吵嚷:“快走,快走!”
父亲被她们吵得晕头转向,不知所以然,急忙拨通我的电话,让我立马开车回家,连哄带劝地把程姨这位大神送走。
程姨心中十分不甘,提出一个要求:“我走可以,这只百灵鸟我必须带走,回家听它唱歌,好歹也有个伴儿。”看她如此喜欢,父亲只好忍痛割爱。送走了程姨,孙姨毅然让我帮她拉黑老闺蜜的号码,并嘱咐我们,都不准接她电话,以后来了也不要接待她。
孙姨从此在我家安下心来,直到老房子拆迁,又跟随我父亲住到我家来。那只鹦鹉及那些鸟笼,都送给了父亲的鸟友们。
不久,住进商品房的孙姨不习惯我这“鸟笼子一样的”生活,加上年事已高,带着她积攒下来的“工资”,回自家养老去了。
我曾去过孙姨家,位于“清水畔水库”旁边的一个小村庄,她家在村子最前排庄东头,一处很典型的农村单家独院。站在大门口放眼望去,近处一个篱笆围起来的菜园子;远处是广袤无垠的田野,路边则是郁郁葱葱的树林。
一阵微风吹来,一群麻雀“呼”地从地上弹到了树枝上,树上的鸟儿受到了惊吓,张开翅膀“扑棱棱”地冲向蓝天。老宅已逝,老邻居都各奔东西,陪伴近十年的孙姨亦离去,父亲顿感失落。眼见他少言寡语,茶饭不思,日渐消瘦下来。尽管我精心侍奉,也唤不醒他的失魂落魄。
姐姐懂得父亲的心意,悄悄地踏上了省城之路,历经周折找到程姨家,老人家正在对着鸟笼发呆:“闺女,你来了正好,这鸟来到我家就没叫过,它成了一只哑鸟。”
百灵鸟的回归让父亲欣喜若狂,眼底闪烁着久别重逢的喜悦。他顿时精神焕发,忙碌起来。
我住在一楼,阳台外的花园里,几棵风景树错落有致,他自制几个挂钩高高低低地拴在树枝上,从早到晚不停地调整鸟笼的高度,时而挂高,时而又放下,然后就坐在阳台里的躺椅上,捧着茶杯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的“老朋友”,期待着它的歌声,然而,这只百灵始终未给面子,日复一日,尽管主人百般呵护,它仍然一声不吭,仿佛完全忘却了从前在老家时的歌喉。
父亲站在鸟笼前,笼子里的百灵一边和主人对视着,一边用它尖尖的嘴,不停地啄着阻挡它自由的细竹签。终于,父亲转过身对我说:“放了吧,让它自由飞翔。”
面对打开的鸟笼,百灵灵巧地跃了出来,迟疑片刻后,又跳到笼子顶上,站在上面左顾右盼了一番,轻轻一跃,落在桂花树上,它回头望望主人,抖动着翅膀飞到了旁边的香樟树上,就在它飞上那棵高大的无患子枝头时,突然展开歌喉,发出了一阵婉转悠长的鸣叫,清脆响亮。它在这几棵树之间上蹿下跳地欢唱,频频回首望着它的主人。
父亲对它挥了挥手,它如箭一般射向云端。我望见,百灵鸟飞去的方向,正是孙姨老家的那片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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