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亲

作者: 鹿剑林

探亲0

“刚才,那个男孩子是谁?”姑父指着我刚坐过的沙发问。

“小磊。”“小磊。”姑母和表姐笑着回答。

“小磊?别慌让他走,我再看看小磊!”姑父有点儿着急,声音提高了八度。他患有阿尔茨海默症,常常忘了自己是谁。

“小磊,小磊,别慌走,你姑父叫你!”表姐站在门口高声喊。

表弟陪着我刚登上电梯,赶忙下来,紧走几步到客厅,跪下一条腿,偎着端坐在沙发上的姑父,紧紧握住他的双手。姑父微笑着,慈爱的目光上下打量我。我注视着耄耋之年的两位老人,眼眶一下子涌满热泪,我哽咽着安慰姑父姑母:“恁放心,明年春天我再来。以后,每年都来看您!”

“让小磊走吧,明年五一他还来呢!”表姐帮我宽慰两位老人,一双眼睛却已通红。记得上一次去南阳我才二十岁出头,刚刚参加工作,姑父姑母还没退休。三十年里,为事业,为学业,为生计,为家庭,为肩上沉甸甸的责任全力打拼,整整三十年没休过假,节假日比平时更忙,得坚守岗位,身为公家人,忠孝难两全。如今,姑父姑母已九十岁高龄,我也不是小年纪了。但是,在姑父眼里,我还是那个叫“小磊”的男孩子。今生今世,能这样称呼我小名的,也只有姑父姑母和表姐了。

姑母举家搬迁到南阳市,已是三十八年前的事情。1986 年之前,姑母带着表哥表姐表弟生活在山东单县一个叫鹿楼的小村庄。姑母算是住娘家,两家的院落相距二十米。那时,姑母在付庄联中当民办教师。姑父在千里之外的河南省南阳地区工作,是一位公路桥梁工程师。打我记事起,一年之中最高兴的时刻莫过于过春节和姑父回家探亲,因为每一次姑父回来都能吃到美味的糖果和饼干,有几回还吃到了柿饼、核桃、板栗,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柿饼、核桃、板栗,香甜的记忆温暖了我的童年。

听我父亲讲,姑母年轻的时候是方圆十里唯一的女高中生,从我们村到单县一中要走三十华里的路,来回都靠步行。在物资极其匮乏的上世纪50 年代,得需要多么大的毅力啊!好在辛苦没有白费,姑母最终考取了菏泽地区师范专科学校,眼看着能用知识来改变命运。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在那个特殊的年代,菏泽师专意外“下马”。姑母学业没能完成,不得不回到原籍鹿楼村。那时候,姑母已经是很有学问的人了,公社安排她到邻近的付庄联中当民办教师,教初三语文。直到80 年代初,从上到下拨乱反正,恢复政策,姑母才得以转正。姑母转正的时候,表哥少平已经考上大学,表姐和表弟跟着转了城市户口,吃上了国库粮。到了1985 年,姑父在南阳地区公路工程处评上了高级工程师,按政策可以“带家属”解决两地分居。已过五十岁的姑母终于苦尽甘来,跨省份调到南阳地区公路技校任教师。

姑母调走的那一年,我正读初三。暑假里,姑母一家忙着收拾东西,为举家搬往南阳做准备。我的心里五味杂陈,为表姐表弟即将成为城市人感到兴奋,同时又有一丝挥之不去的惆怅。表弟启平比我小一岁,从小与我形影不离,我们一起上学放学,一起下地薅草喂羊,一起帮大人割麦子、拾棉花,一起守着收音机听刘兰芳说评书《岳飞传》《杨家将》,一起扛着板凳占地盘看露天电影,一起打着灯笼摸知了猴,一起下河里洗澡摸鱼打水仗,一起爬树撸榆钱、吃桑葚、打甜枣……在我们清贫的童年和少年时代,有姑父带回来的军棋、象棋陪伴,我与表姐表弟常常对弈,也曾为一步棋争得面红耳赤;有姑母给我们订阅的《儿童文学》《少年文艺》,表姐表弟和我轮流看,虽然身处最偏远的农村,但通过阅读,我们共同憧憬着外面的世界,在心里悄悄勾画未来的梦。

1981 年,我上小学三年级。就在那一年,我树立了“考大学”的远大理想,因为表哥少平考上了南阳师专,为我们做出了榜样。1983 年暑假,表哥回到老家,天天和我们挤防震棚。每天晚上,我和表弟、三弟都缠着他讲故事,听他讲城市里如何如何的好,听他讲浪漫的大学生活,如何握住女同学的手一起跳交谊舞,还有躲进公园里偷偷谈恋爱亲嘴的,常常令我们羡慕不已。当年,他分配到南阳市卧龙区教师进修学校当老师,干了一辈子教育,从三十七岁当校长,直到今年五月才光荣退休。这次去南阳,表哥让他儿子大鹏全程陪我。他儿子很优秀,研究生毕业,目前是南阳一所职业技术学院的讲师。说起这些,姑母很欣慰,启平的爱人也是教师,一家人三代教师,经历了教育事业的发展进步。在恢复高考后的八九十年代,我们一门里能考出十二个“秀才”,离不开姑母的带动与影响。我妹妹晓兰曾经发表过一篇散文,回忆姑母在老家的时候带着表姐和一帮女孩子过七月七,围坐在枣树下听姑母讲牛郎织女的故事,大家一起包水饺,过“乞巧节”,姑母把凤仙花瓣掺上白矾捣碎,为每一个小女孩染指甲,用新鲜豆叶小心翼翼地包扎好,然后借着月光一个个回家睡觉。第二天早晨起来,比一比谁的手指甲颜色好看……

姑父修了一辈子的公路和桥梁,在南阳地区公路交通系统可谓德高望重。南阳地处河南省的西南部,与湖北襄阳接壤,辖区2.6 万平方公里,有伏牛山、桐柏山、大别山和丹江、唐河、白河、淮河等众多山川河流,修桥筑路的任务很重。1990 年暑假,我刚参加完高考就奔赴河南南阳,在舞阳一处建桥工地勤工俭学。通常情况下,建桥工地都远离城市,野外作业十分辛苦,住的是便于拆迁的铁皮房,这种房子夏天像蒸笼,冬天像冰窖,那个年代没有空调,再热再冷都得忍受。那一年夏天,工地上蚊子特别多,半夜里,蟋蟀、蟾蜍甚至长虫会潜伏到你床下。修桥在河里打桩是最重要的工序,钻井,下钢筋笼,灌混凝土,需要一气呵成,得昼夜不停地干,无论技术员、监理还是工程师都得一线作业,姑父早就习惯了这种风餐露宿的工作环境,他的作品遍布南阳市每一个县区的角角落落。一辈子修路架桥的姑父,用山东人的厚道、实在、儒雅、善良赢得了良好口碑,在业内非常受尊重。表姐、表弟先后大学毕业,分别在交通局、公路局工作,可谓子承父业,他们俩继承了父辈的优良品质,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绩。在南阳逗留的两天,表弟当向导,陪我四处走走看看,纵横交错的公路网四通八达,再加上高铁和机场,南阳已成为连接鄂豫陕三省的交通枢纽,按照“十四五”规划,南阳市将成为河南省的“副中心”城市。听姑母讲,表姐的儿子正在上海交大读物流工程博士,将来肯定能超越他姥爷他舅他妈妈,为祖国的大交通事业继续做贡献。

“回去告诉你妈,我和你姑父身体很好,生活很幸福,很知足,让她别挂念。不仅儿女们孝顺,儿媳妇、女婿都很孝顺,经常送时令水果蔬菜,逗你姑父开心,孙子孙女和外孙都很懂事,每逢过生日过年,都争着给我们买礼品……”姑母叮嘱我。是啊,我能感受到,感受到他们一家人浓浓的爱意亲情,为他们淳朴善良厚重的家风而感动。

这次探亲,了却了我的一桩心事。这些年,我常常梦见姑父姑母退休后又返回老家,住进那一处老屋子老院。在梦里,我惦记着得请姑父姑母到城里吃顿好饭,结果呢,我还没来得及回村,表姐的小汽车就把两位老人接走了,令我十分懊悔。每年春节回老家的时候,我都专门跑到村子中心,看一眼当年的老宅,姑母家的老屋早已坍塌,堂兄时文在原址栽了两排杨树,杨树已有碗口粗。两棵老枣树还在,只是自从主人远走他乡就很少开花结果。

相聚的时光总是美好而短暂,话别的酒容易醉人。表弟执意让我午睡一个小时再走,他就守在宾馆的大厅里等候。汽车启程的那一刻,表弟泪眼婆娑,挥着手,扭过头。

半路上,我接到表姐的微信,说她和姑父姑母一下午都沉浸在回忆里,回忆和大舅大舅妈一起生活的那些时光,回忆咱们兄弟姐妹小时候的一些趣事。晚饭桌上,我姑母煞有介事地问姑父:“上午来看你的那个男孩是谁?”“小党!”姑父脱口而出。一家人都为他鼓掌。

“下午,少平来给你洗澡了吗?”姑母接着追问。

姑父想了想,回答:“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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