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见青边河

作者: 彭勇

又见青边河0

再次来到青边河,时隔三十九年。

那天是农历腊月初十,屈指一算,甲辰年只剩下二十天了。湿漉漉的乡村公路蜿蜒山间,转过一处弯,爬过一道垭,又翻过一处山梁,前面半山坡上模模糊糊有了房子的轮廓,才隐隐约约听到了鸡鸣狗吠。纷纷扬扬的雪花在车窗外漫天飞舞,裹挟寒风,打着旋儿,鹅毛般飘飘洒洒,汪洋恣肆,轻盈,晶莹,皑皑一片。小弟双手紧握方向盘,神情专注地在山间左旋右转,不时晃动挡风玻璃前的雨刮器。时令已至隆冬,山峦一片褐色,光秃秃的树枝在寒风中静静肃立,周天寒彻的天气里,连乌鸦也遁迹了踪影。尽管如此,我心里仍很好奇,弥漫了激动和温暖。毕竟三十九年未曾谋面,叫我怎能不想念?

青河边,梦中的河,我在心里无数次念叨的河!

1985 年刚过完春节,我匆匆挎上绿色地质背包,在一个初春的早晨告别故乡和家人,只身前往地质野外勘探分队工作,未来对我极具神秘和诱惑。从南江到广元,我和父亲搭乘一辆拉煤的货车,再坐闷罐火车,沿宝成铁路北上,在一个叫大滩的车站下了火车,摆渡嘉陵江,不久到了对岸的九井湾。从九井湾到地质分队队部少说四五个小时。山路崎岖,逼仄陡峭,自下而上,途经穆加坡、黑神庙。山路十八弯,人走山间,路一直在脚下盘桓延伸,爬坡上坎,上梁下河,直累得我气喘吁吁,大汗淋漓,直到夕阳收起了最后一缕余晖,我才长嘘了一口气,终于抵达了地质勘探分队驻地青边河。

我喜欢河流,那是因为我枕着故乡石板滩河流上的清风和涛声长大,故乡的河流早流入了我的梦境,而故乡之外的青边河又是啥模样呢?

群山逶迤,绵延数百里,多少年来,大山褶皱里奔涌出一股股清泉,它们一路欢歌,结伴相向而行,在一片崇山峻岭的河谷地带形成一泓清潭。在窄窄的河床里,浪花四溅,奔涌而下,终年不息向外流淌。初春时节,在一个春风和煦的晚上,我第一次见到了那条河。那时我刚从机台下来,一头扎进河水里,河水以宽阔的胸怀接纳我,抚慰我,为我洗濯疲惫,我顿感清心解乏,惬意极了。往后,我多次亲近那条河,亲亲肌肤,掬一捧清清河水噙入口中,甘甜可口。那条河就是青边河,一条由北向南源自秦岭深处的姣美小河。

工余闲暇,我常沿着鹅卵石铺就的河床踯躅,月明星稀的夜晚,河水哗哗,翻起白浪,绕过一个湾,不急不速,静静流淌,形成一方箥箩形的潭面,偶有清风徐来,月光融融,波光粼粼。溯流而上,便到了马家乡,蜿蜒而下,河水注入了嘉陵江。青边河两岸住有几十户人家,土墙黛瓦,屋舍俨然,祖祖辈辈,农耕为生,那时包产到户刚实行三四年,当地老乡仍围着自家一亩三分地耕耘劳作。我所在的地质勘探分队队部紧挨着这个叫光辉村的村落。那时,为犒劳大伙,地质勘探队每月放一场电影。提前两三天,地质勘探队放电影的消息不胫而走,山里人奔走相告,喜出望外。每至于此,青边河地质分队部的场院里开始沸腾了。夜幕未启,当白色的银幕往院场里一挂,青边河两岸的老乡们扶老携幼,呼儿唤女,兴高采烈地从四面八方汇聚过来,稍远的有马家乡的老乡,更远一点的是槽子沟山后的文安乡的老乡。当院场的录音机喇叭一响,美妙的音乐立刻响彻了青边河河谷。院场早挤满了黑压压、齐刷刷的人。放电影的龚师傅,人们习惯叫他龚电影。他的到来,无疑给青边河带来了无尽欢乐。那些当时流行的电影《红楼梦》《天仙配》《小花》《庐山恋》《刘三姐》《五朵金花》等仍历历在目,清晰而铭记。那年月,改革开放的春风刚刚吹拂,爱情在青边河已不是被遗忘的角落,趁在青边河看电影的良宵夜晚,那些打扮时髦的窈窕女子,深深吸引了场里小伙火辣辣的目光。他们两情相悦,彼此欣赏,抑或受到电影情景目染,情到浓处,他们自然牵手,做贼似的逃离影场,彼此上演他们又一场自编自演的精彩电影去了……

青边河静卧大山一隅,河岸春无田园,秋又没有稻花香,土地不肥沃,甚至堪称贫瘠,但就是这一坡坡瘦弱的土坷垃,出奇地长出了一株株粗壮硕大的柿树。夏天,这些柿树枝繁叶茂,浓荫覆地,秋冬时节,柿果满枝,过了冬至,柿树涂了一层薄薄的白头霜,裸裸的累累的树枝挂满了红灯笼般的红柿,煞是可爱。入夏,瓜果飘香,霖雨霏霏,地质勘探队里食堂正愁没有蔬菜供给,这可愁坏了负责全分队总务伙食的彭团长。节骨眼上,老乡们好像商量好了,张家担来一筐黄瓜番茄和土豆,李家又送来一背篓青菜苞谷或苹果,鸡鸭鱼肉,荤素皆有。老乡们雪中送炭,可乐坏了牵挂勘探队伙食的彭团长,他一一谢过每位老乡,过秤,付钱。令他万没料到,一背篓刚从树上摘下的青苹果二毛钱,鸡蛋五分钱一枚。按市价,老乡们不多取一分一厘。那时,地质队在山里人眼中有个别称“地主队”,我刚工作,工资加野外津贴每月大约160元,与当地一个乡干部每月36 元的工资相比实在够富裕的了。说什么也不能亏了老乡,每次结账时,彭团长都要从自己腰包里偷偷塞给老乡几元或一二十元钱。老乡们知恩图报,第二天就会送过来一包香菇、木耳、黄花和腊肉。来而不往非礼也,地质勘探队员们又把工作服、雨衣、登山牛皮鞋馈赠老乡,浓浓乡情,绵绵悠长。

惊蛰之后,青边河里的水开始解冻。春光乍现,薄冰渐渐消融,清清的河水会荡起层层涟漪。远远望去,槽子沟矿区就在天山麓下,这会儿倒挺安静,高耸的钻塔屹立在山坳里,塔身篷布上的积雪也在悄悄融化,在阳光照射下泛起蓝莹莹的光。机台终孔了,山野里没有机器轰鸣,没了钻塔里冒出的袅袅黑烟。没了往日的忙碌,我们最为开心。我所守护的是403 机台,机长姓宋,一位蓄着满脸络腮胡的重庆江津汉子,敦笃踏实。我的班长则清瘦内秀,老家重庆綦江,名叫穆定才。闲暇,他趁其他队友把酒言欢猜令划拳的当儿,总喜欢调好二胡弦子,倾情拉一曲《二泉映月》《赛马》或《高山流水》,直听得人如痴如醉。春风拂面而来,河岸野花吐露芬芳,柳枝伸出鹅黄的嫩芽。漫步青边河鹅卵石铺成的河堤,微风微醉,顿时一股暖流直入内心,让人春心荡漾。

纷纷扬扬的记忆一如这漫天飞舞的雪花飘落四野,不一会儿工夫,我们的车就来到了青边河,在一幢盖有琉璃瓦的三层小楼前戛然而止。小楼主人姓严,正吆喝着四五个人围住一口大黄桶烫年猪,年猪实在太大,少说五六百斤,一帮人轮番上阵,齐心协力拔掉猪的鬃毛。雪花飘落身上,他们全然不顾,哈着热气,乐乐哈哈。见有客人从远方来,他们不亦乐乎。主人忙着敬茶递烟,颇为好客。谈起三十多年前,地质勘探队在青边河的点点滴滴,主人如数家珍,给他同样留下了弥足珍贵的记忆。

好客的主人陪我来到河边,河水潋滟、清澈、明净,虽历经时间更迭,但那涛声依旧。三十多年啊,弹指一挥间,一切都在时光荏苒中嬗变。主人告诉我,国家有了美丽乡村振兴计划,前些年青边河已实现了公路村村通,家家户户,旧貌换新颜了!

是啊,一切都在嬗变,而我很庆幸,青边河没变,它依然那样保持了原生态的俏美模样,一如既往由北向南,潺潺地、汩汩地昼夜不息向外流淌。

美术插图:知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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