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

作者: 李金国

这个时节的草木多是枯黄色的,即便有些常绿的灌木,也黑黝黝地缩作一团,在灰白色的天底下显得很是暗淡。几株光秃秃的矮树上冒出几点大红的蜡梅花,一朵一朵的,透出早春料峭的气息。

一只不知名的鸟雀栖息在枝头,灰腹黑翅,瑟缩在花枝之间,如老僧入静,又活脱一个淡静的智者,在人经过时才微微动一下,之后重归肃穆。软趴趴的草皮上粘了几点寒霜,犹如失去光泽的灰白毛发,透着彻骨的寒意。

独在异乡,口中的哈气都显得落寞,一瞬间便消失在清冷的空气中。街上的行人不多,只有寥寥几辆行驶的车辆呼啸而过,再就是三两个零星早读的学生和打扫路面的环卫工人。这座曾经陌生的城市,在日复一日的磨合、探究中相互熟悉,度过刚来时的不适,我渐已适应它的阴冷、多雨和潮湿,身体的某些器官和味蕾却依然执拗地固守家乡的传统,时不时让我显出水土不服的不适。

离家千余里,从湿濡的江南往北,家乡的天气即使在立春后,都依然会下几场雪,雪化后的屋檐上会结成长长的晶体,如一把把尖利的宝剑倒挂在那里。北方的冬天是真的冷,即使白天有太阳,那雪也化得极慢,雪化后的气温似乎更低了。好在屋内有热炕,连同人的气息升腾,加上白日的余暖,将那房顶上覆盖的积雪一点点融化,再被室外极低的气温将那流淌的水滴凝结成长长的冰凌。

在童年,我经常与玩伴们在寒冷的早上踩着凳子从檐下轻取下冰凌,然后再去比较谁家的粗壮,瞧那晶莹的冰块里凝结的气泡,在阳光下幻化出五彩的光芒。玩够了那冰凌,我们就去村庄附近的池塘上溜冰,那厚厚的冰面有透亮的白,也有深沉的碧绿,穿着母亲纳底的棉鞋和臃肿的棉衣在冰面上显得极为笨拙,几乎每个人都会重重地滑倒在坚硬的冰面上。因为长时间触碰这些冰冷的东西,我们的手上多半会冻得红肿、裂口,而且会生几个冻疮。

惊蛰过后,融化的雪水会将解冻的土地泡得稀透,人走在上面晃晃悠悠,一脚一个深脚洼,抬起脚后连鞋都能陷进泥地,弯腰捡起后鞋帮上满是烂泥。那些长在手上、脚上、耳朵上的冻疮会在太阳升起后变得瘙痒无比,只好在晚上用热水泡一泡,在气温的日渐回升中慢慢消失,却在来年冬天又冒出来。

通往外村的砂石路上,翻浆的泥水在马车、牛车的一次次碾压后,像合不拢嘴的厚厚嘴唇,待太阳出来后将翻起的烂泥晒干,皴裂蜿蜒,乱如沟壑。这样的乡道自是挡不住人、牲畜、车的行走,只在日复一日的磨合中,那硬邦邦的泥巴被碾为齑粉,复又在雨后被压得犹如一堆倒塌的夯土。

冬眠过后的小麦长得极好,吸饱雪化的水分,麦苗从干枯的老妇人逐渐变成嫩绿的少女,从冬眠中苏醒,一点点缓过劲来,长得蓬松有力,与它一同疯长的还有麦蒿、荠菜、蒲公英,以及野地里的小动物们,泥土的气息混合着甜丝丝的麦草香,以及野草、动物们散发的气味,氤氲在空气中,召唤着田野里的鸟儿、虫儿飞来飞去。

从小学到村庄有两条路可走,一条是砂石铺就的大路,另一条则是穿过邻村麦田的小路。

放学后,大路回家的孩子只需拐过一个弯就能到家,到家后除了写作业,还要拿起工具帮着大人们做一些事,诸如喂鸡、喂猪、烧火、做饭、看护弟弟妹妹等事情,一直到夜幕降临,大人们带着一身的疲惫回到家后,看着燃起的灶火和喂过的鸡和圈里的猪,会露出欣慰的笑容。

大路对孩子们的吸引力,远远没有在刚返青的麦田里狂奔或打几个滚来得实在。男孩们通常会三五成群地沿着麦田的田垄或干涸的水渠回家,那些小路极窄,平常仅供农人耕种、收割、浇水用,此时却成了孩子们放学后的乐园。他们无忧无虑的欢笑声,在薄霭初起的早春田野里惊起好多刚刚归巢的鸟儿,在夕阳的余晖中慢慢飞落。

很多年里,那种笑声无数次出现在我的梦里,醒来后又怅然若失,感觉丢掉了好多宝贵的东西。自打成年后,人好像连笑容都成了一种稀缺的情绪,变成一种敷衍或掩饰。离我远去的,又何止是无邪的童年呢?包括我那无比眷恋的小村庄,那些曾经熟识的面孔,都在时光的变幻中变得面目全非。

听说,今年家乡立春后没再下雪。屋檐下定然不会有冰凌挂起,那容易翻浆的砂石路早已铺成柏油路,雪化后再也不会将人的鞋子和脚陷进去,童年的那些乐趣呢?定然也不会再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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