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烫的河
作者: 冷火1982—1989
一
李山第一次见到尸体是1982年秋天。那是个深秋的傍晚,青年路上铺满了落叶,落叶里有枚法国梧桐树的果球。李山捡起来,对李红旗说:“小叔,看,《杨家将》里肖天佐的流星锤,肖天佐就是用它打死的杨宗勉。”
“你这孩子,怎么光琢磨别人怎么死的?昨天说关云长死后,吕蒙吓得七窍流血,你知道什么是七窍流血?”
“爷爷说过,就是头上所有的窟窿眼里都出血。小叔,你带我看看死人吧!”
李红旗踢了侄子一脚:“再废话就拔腚回去。”
李山不说话了,揉着屁股跟在小叔身后,两人走进“待业青年”饭店。
饭店里客人不多,只有一桌。西南角,三个中年人借着酒劲谈兴正浓。李红旗把李山抱上柜台,对店老板说:“叔,来碟花生米,省得这小东西烦人。”
店老板姓方,五十岁出头,红脸膛,身材魁梧。方老板和李红旗一家都住在青年路77号家属院,饭店是地区公安处的三产,大院子女们毕业后常安置在这里过渡。方老板拿来一小碟油炸花生米,摸摸李山的脑壳,李山将花生米一粒粒捏进嘴里。李红旗在窗边坐下,跷着二郎腿吸烟。李山爱看坐着的小叔,每当李红旗就座,腰间的手枪就会露出黑亮的枪把手和缠在把手上的红绸缎。对角的客人看到枪,说话声瞬间降低了。李红旗抬手看看表,此时,店外走进两个男人。
这二人是李红旗的同事。走在前面的瘦高个儿弹了下李山的裤裆,说了句:“爷们儿,花生米掉裆里去了,喂鸡儿啊?”
他身后的平头说:“几天不见长高了,该找媳妇了吧?”
李山跳下柜台踢打二人。李红旗喊:“小山,别没大没小的,叫叔!”
李山叫叔。叫完,伸手往高个儿青年腰间摸枪。高个儿叫王承军,平头叫曹虎,哥儿俩在李红旗对面就座。
李山问:“张超越什么时候来他姥爷家?”
曹虎说:“他来添乱啊!恁这些小东西凑一块儿准没好事。”
张超越是曹虎的外甥,和李山以及家属院的另外几个男孩同龄,来年同升二年级。平时男孩们扎堆玩耍,李山是孩子王,在同伴们当中属他胆子最大。公安处大院东南角有座白色小楼,小楼是法医楼,天黑后李山常带领伙伴们到楼上探险,寻找尸体和人体器官。可每间法医室都锁着门,窗帘常年拉着,他们看不到任何传言中的情景。
上半年,大院里搬来新户,男主人叫赵志国,在法医楼工作。赵志国的儿子赵明迁到北实小学上二年级,他比李山等人年龄大,平时以大哥自居。李山不服,和赵明拔骨碌,他有蛮劲,两人势均力敌。李山要和赵明比胆量,赵明轻蔑地笑,对众人说:“俺爸是干法医的,他工作的地方俺经常去,是去屋子里面!俺爸见过很多死人,俺跟着也看见过,有时候俺爸为了破案,用俺家的大锅煮人头,把肉煮没了好研究骨头伤,恁谁有俺家人的胆量?”赵明的出现让李山心里添堵,他把赵明的话告诉李红旗,缠着小叔在办案时带他看一次尸体。李红旗哭笑不得,骂侄子傻蛋,说赵明是胡说八道。后来,李山带领伙伴们跑到赵明家楼下,骂赵明乱放屁,造谣。赵明板着脸下楼,说了句“爱信不信”,说完转身离开。有人嘀咕说赵明不像是说谎的样子,从这天起,李山暗下决心,一定要亲眼看看死人。
李红旗几人喝酒吃菜,聊上半年震惊全国的山西武乡县黄金白银特大盗窃案,分析监守自盗的可能性。李山听不懂大人说话,吃饱喝足,百无聊赖地看着青年路上法国梧桐的树影。风不断吹着,窗外,一团团黄叶在寒风里打转。不时有路人从窗边经过,他们走到马路对面,走过十字路口,走向路灯照不到的地方。店门开了,凉风从进店的中年汉子身后涌入餐厅,男人姓薛,任刑警大队教导员。薛教导说:“奈河里死了个人,赶紧看看去。”薛教导的话令李山心头一动,不等他反应过来,李红旗已经穿好外套。李红旗要李山马上回家,自己与同事们快速走出饭店。饭店与家属院仅相隔几十米,李山走进大院,接着又从院门口探出脑袋,两辆三轮摩托由青年路路口驶向东岳大街。李山没有多想,撒腿向奈河跑去。
青年路路口距奈河桥头不足两站地,李山赶到河边时,桥上已经站满了围观者。河水在月光下流淌,水面漂浮着塑料袋和枯树枝。岸边停着警用面包车和几辆摩托车,派出所的民警和刑警大队便衣分散在河道附近。李红旗举着灯,大声指挥。河中有艘小船,两名民警和河道管理员正七手八脚地将浮尸拽到船上,有人喊“一二”,有人喊“膀子那边再使劲”……小船颠了几下、倾斜,尸体翻入船舱,小船又颠了几下。灯光打在死者脸上,人群惊呼,李山也忍不住叫了一声。死者是位老年人,白发,双眼微睁,黑色的大嘴咧到耳根,诡异地笑着。李山吓得前胸贴紧后背,他想到了阴曹地府和黑白无常。一名民警从死者鼻下挑开水草,死者并没有笑,嘴巴也是常人大小。小船向北划去,李山踮起脚尖张望,地区医院的救护车停在路北。警察们陆续上岸,李红旗收起探照灯冲人群喊:“都散了吧!”
李山第一次见到项岚是在看过浮尸后的第三天上午。三天来,每个傍晚李山都在赵明楼下演讲,他的听众是大院里的孩子们。李山绘声绘色地讲述捞尸过程,每讲一遍都会增加些新元素。夜路、独身前往、奈河里的水腥味、死者七窍流血……他添油加醋地讲了些恐怖情节,把女孩们吓得哇哇直叫。大家佩服李山的胆量,都想看看赵明知道此事后的表情。赵明去了姥姥家,直到周六上午才回到公安处家属院。
最先发现赵明的是梁红凯。梁红凯住在家属楼北楼顶层,他家采光好,南北通透,任何时候只要向窗外看一眼,便能把整个院子尽收眼底。家属楼对面有一排平房,平房共有六间,前三间是公安处刑警大队办公室,后三间分别是大队会议室、休息室、嫌疑人留置室。周六上午梁红凯在阳台浇花时看到了赵明,赵明站在刑警队办公室门前,身边站着个戴发箍的姑娘。梁红凯把舀子一扔,迅速跑到李山家报信。
李山对项岚的第一印象是不好惹。天阴着,项岚的脸也阴着。赵明向李山介绍:“这是我以前的同学项岚,她姥爷家丢了东西过来报案。”
赵明对项岚说:“他叫李山,爱在院子里称王称霸。”
李山说:“我还用称吗?你问问哪个不服气?”
天空开始飘落雨点。赵明问:“你刚才在楼上喊什么?”
李山说:“我见到死人了,真死人!”李山身后,伙伴们高抬下巴,斜眼打量着赵明。
赵明说:“见到死人有什么了不起,俺爸……”
李山打断:“别光提你老子,我再说一遍,我亲眼见到真死人了!大黑天看见的!你有这胆量吗?”话音刚落,大雨突然而至,大伙急忙跑入就近的楼洞避雨。
李山坐在楼梯上层,伙伴们分成两列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地看着赵明和项岚。楼道对面是排炭池子,居民每户一间,储存生火做饭的炭块使用。炭池子上有简易的屋顶,几乎每个屋檐下都挂着蜘蛛网。蛛网布满了雨点,蜘蛛蜷缩着,仿佛握紧的拳头在摇晃中与风雨对峙。项岚身穿格子大衣,红领巾扎在里面,她背对楼道,像在看雨又像是什么都没看。
李山讲述捞尸现场,他说一句,伙伴们补充一句。李山说:“我一路小跑赶到奈河桥头。”
陶鑫说:“当时天黑不见五指,刮的风和鬼叫差不多。”
李山说:“死人在水里泡着,很沉,可能是肚子里灌了太多的水。”
梁红凯说:“一摁他肚皮,嘴里就能滋出一股水,从桥下滋到桥上臭烘烘的。”
李山说:“那个老头儿满头白发,脸煞白煞白的。”
项岚突然转过身子,冷着脸说:“你们的脑袋让驴踢了吗?说这些有意思吗?”李山与项岚四目相对,项岚五官标致,模样很像童话书里的白雪公主。李山脸红了,吞吞吐吐地说:“就我这胆量,我可是这个院里的……”项岚扭头,大步走入雨中。从这天起,李山看到捞尸一事便不再被孩子们提起了,它成了大家共同的秘密,被一场大雨封印在童年的角落里。
二
李山再次见到项岚是六年后,华侨大厦开业当天。吃过晚饭,堂弟李子木缠着李山要去华侨大厦玩耍,李山正在听流行歌曲,不耐烦地说:“一边去,别烦我。”
李子木继续央求。李山问:“华侨大厦有什么好玩的?”
李子木说:“我想看华侨,我同学说华侨是人参果,吃了能长生不老。”
李山说:“你自己玩积木去,别烦我。”
李子木哭了。录音机里播放着齐秦的歌曲《大约在冬季》,李山跟唱。李山的母亲走过来抱起李子木,拿糖哄他。李子木大哭。母亲对李山说:“赶紧带你弟弟逛逛去,别一天到晚听些流氓歌曲。”
“我不去!”
“不去也行,下星期别跟我要零花钱。”
李山带着李子木走出楼洞时吹了声大口哨,走到二号楼楼下又吹了几声。兄弟俩在两楼中间的空地上等待。很快,陶鑫和张岱东便同时出现在楼头。楼间空地是伙伴们的据点,在这片不足三十平方米的区域里大家整整玩了十四年。十四年间泰安地区升级为地级市,公安处也改称市公安局。
李山问:“其他人呢?”话落,王家乐吃着肉卷子出现了。李山问:“张超越不是来他姥爷家了吗?”
张岱东说:“我下楼的时候喊他了,他拉屎还没拉完。”
李子木问王家乐:“家乐哥,你吃的啥?”
王家乐说:“肉卷子,你也尝尝。”说完,掰下一截肉卷递到李子木手中。王家乐从小爱吃喝,长得膀大腰圆,体重已经到了一百七十斤,是李山帮里的第一壮汉。他性格和善,从不与人争执。张超越是最后一个走进空地的,他神秘地亮了亮大鸡烟。
李山问:“你买的?”
张超越说:“偷我舅的。”
李山说:“出了大院再抽。”
华侨大厦矗立在奈河桥东南方,与当年李山看尸体的地点相距不足百米。刑警队的平房已经拆除,少年们斜穿大院,只用几分钟便来到了大厦广场。许多市民在广场上散步,李山和伙伴们在花坛边扎堆,叼着香烟鬼鬼祟祟地观察路人,生怕被大院的熟人发现。王家乐不吸烟,嫌呛,与李子木坐在较远的地方。张岱东刚把烟掐灭,又立刻抓着张超越的胳膊说:“再给我一根,那边过来个妞儿长得不错。”
张超越递给他一支烟,两人故作潇洒地注视着少女缓缓走近。少女走过广场,走进北新街夜市。张岱东问:“这妞儿不孬吧?多少分?”
张超越说:“九十分。”
张岱东问:“怎么不是满分?”
张超越说:“奶子不大。”
张岱东说:“奶子不大减十分,可惜可惜。”
李山和伙伴们大笑,笑声中,李山的目光定在了奈河桥上。桥西走来一名女子,女子身穿深蓝色连衣裙,留齐耳短发,头戴发箍,手里拿着一本看不到名字的书。李山心头一震,是项岚。多年未见,项岚出挑得窈窕动人,她面无表情地走着,仿佛孟庭苇从台北一路走到了泰安城,走上奈河桥,一直走到了李山的眼里心里。
“那不是……那不是赵明的马子吗?”张超越说,“长……长这么漂亮了!”他结结巴巴地说。
李山怒道:“放屁,什么叫赵明的马子!”
张岱东说:“一千分,我打一千分!”
陶鑫问:“她叫什么来着?我记得她骂你被驴踢了。”
李山低声说:“她叫项岚。”
项岚的裙色比天空的颜色略深,裙裾随风而动,像一小片天空掉在大地上变成了一小片海。她在桥头驻足,在夕阳的余晖里凝视河面,天很快变暗了,东岳大街上亮起灯光,项岚离开大桥走向奈河东路。李山紧盯着项岚,被身后的喧哗声打断思绪,空气里卷来刺鼻的白酒味。三个社会青年穿过花坛,勾肩搭背过了马路。李山打量三人,张岱东小声说:“中间那个有文身的叫吴刚,是出了名的瞎包玩意儿,他们都是被职高开除的混子。”
直到吴刚挡在身前,项岚才意识到自己被流氓纠缠了。她冷冷地看着对方。吴刚满脸怪笑,身旁的青年说:“我大哥想和你交朋友,给个面子吧,咱一块儿耍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