助浴师
作者: 闻冰轮1
每当夜幕降临,省城便会披上一袭缀满宝石的华服,光影流转间尽显繁华。但今日,这璀璨的夜色却与劳春燕的心境格格不入。昏黄的路灯下,她瘦削的身影像一叶风雨飘摇的浮萍,瑟瑟缩缩。她手里紧紧攥着一张银行卡,如同握着一只烫手的山芋,灼得掌心发烫却不敢放手。薄薄的卡片重若千钧,如一张暗藏玄机的符咒搅动着心情,令她惶恐不安。
卡是秦荣给的。他费力地从被褥下面摸出它,混浊的眼中闪着奇异的光芒,像是交付一件珍宝,又像在托付一个沉重的秘密。
“拿着,这是你应得的。” 他的表情不容置疑。
一年多的上门洗浴,彼此间毫无保留的交流,她与秦荣之间已超越了雇佣关系,更像一对相依为命的亲人。但这张突如其来的银行卡打破了这微妙的平衡,将原本清澈纯粹的关系染上了一层混沌的色彩。
卡里有多少钱,为什么秦荣要把卡交给她而不是自己的儿女,这背后有着怎样的隐情?她隐隐感觉自己握着一个未知的盲盒,一旦打开,就会被卷入始料未及的旋涡之中。
不安和焦虑如藤蔓般在心头缠绕,劳春燕感到一阵阵眩晕,带着凉意的晚风也无法冷却心中翻滚的灼烧感。她焦急地朝小区门口张望,秦岚怎么这么晚了还不回来?她脑海中不断回想起秦荣那可怜巴巴的脸,以及他拿着这张卡时复杂难解的神情。自己一个普普通通的保姆,怎么竟和一笔钱财扯上了关系?
不能瞒着秦岚,必须告诉她!这个念头正在变得越来越坚定。秦岚是秦荣的女儿,给秦荣洗澡的工作也是秦岚推荐的,要对得起良心,对得起秦岚的信任。
终于看到了秦岚的身影,劳春燕急忙迎了上去。
“春燕,怎么这么晚还没走?”秦岚略带诧异地看着她,语气是一如既往的亲切。
“我要跟你说个事儿。”劳春燕在秦岚家做了八年保姆,两人之间的关系早已模糊了主仆的界限,更多的是亲近与默契,“秦伯伯今天给了我这张卡,说他今后想每周洗三次澡,让我每次洗完去上面取两百块钱。”
“我爸?”秦岚愣在了原地。自从父亲五年前摔了一跤后,再也没有离开过床。日子一天天过去,他不仅下肢瘫痪,整个身体也在迅速僵化,就像一架旧时的古董钟被时间困在了原地。
“洗澡这活儿是你介绍给我的,所以这事我得告诉你知道。”
秦岚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烦躁,但脸上仍挂着笑,“你没去过银行?”
劳春燕点了点头,将卡片放在手心搓来搓去,仿佛要将那份不安用力揉碎。
“人老了就像孩子一样,他想几天洗一次澡,你就几天给他洗一次。你把卡和密码给我,我每个月把钱取了给你。”秦岚依然用平静的语气在说话,但心中早已掀起了惊涛骇浪。父亲怎么突然有了一张银行卡?卡里有多少钱?为什么父亲既不告诉自己也不告诉弟弟,却将卡交给保姆?
“不……不行啊,秦伯伯说了,这张卡绝不能交给外人。”
“外人?”秦岚像是被针扎了一下,身体也跟着摇晃了一下。
劳春燕并没注意到秦岚的反应,继续说着,语气中带了一丝哀求,“你现在陪我去趟银行好吗,看看卡里有多少钱,给我做个见证。今后的每一次,我绝不会多取一分钱。”
秦岚忽然间失去了平日的优雅,大声说:“他都把卡给你了,还要我一个外人做什么见证!”说完,她猛地转身,头也不回地进了单元门,门在她身后砰的一声关上。
劳春燕呆立在小区的花台边,不知所措。
秦岚打开门走进家中,看到丈夫刘健宁还坐在餐桌前等着她,女儿倩倩早已吃完饭去房间做作业了。
“加班到现在啊?遇到啥事了,脸色这么难看。”刘健宁关切地看着她。
秦岚接过刘健宁递过来的饭碗,一边吃,一边气哼哼地把刚才的事说了一遍。
“这说明了两个问题,”刘健宁停下筷子,语气平静地说,“第一,你爸藏了一笔私房钱;第二,这笔钱现在落在劳春燕手里了。”
秦岚大口大口地扒着饭菜,却全然吃不出滋味。她脑海中开始闪现出各种可能性,突然后悔没有跟劳春燕一起去看看卡里有多少钱。劳春燕会不会出门就把卡里的钱全部取走?这个想法像一根刺扎得她无法平静。
“别瞎操心了,这钱即便留给你们姐弟俩,你也分不到多少。”刘健宁的话里带着几分讥讽。
秦岚瞪着墙上的挂钟,却看不出几点,时间仿佛已静止了。她扒了一大口饭塞进嘴里,她的声音就从那些饭粒里漏出来,带着恨意,“我已经当了一回傻子,绝不能再当第二回。这笔钱必须均分,一碗水再端不平,就上法庭见。”
“我估计啊,这笔钱的数目不会小,这个时候,你们姐弟俩得联手才行。”刘健宁的建议听起来理性而务实。
秦岚马上拨通了秦中旭的电话。刘健宁指了指女儿的房间,秦岚赶紧压低了声音,“你出来一下,我在小区花园那儿等你。”
听完秦岚的讲述,秦中旭的眉头锁成一坨,“这问题太严重了,爸居然把卡交给一个刚认识的保姆!”
请劳春燕上门给秦荣洗澡,源于一年前发生的那件事。
母亲去世后,下肢瘫痪的秦荣搬到了秦中旭家。住到第五年的时候,秦荣忽然嚷嚷着要去澡堂洗澡,而且必须每周洗一次,否则他就绝食。
一个瘫痪老人显然不可能去澡堂洗澡,秦中旭忙四处咨询可上门助浴的公司,没想到收费那么昂贵,最低的一家也要400块钱一次。妻子陈婷没有工作,儿子亮亮除了学费之外还上着好几个收费不菲的补习班,全家就靠他一个人的工资支撑着。
于是,请助浴师上门洗澡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
一天,秦中旭听见陈婷在父亲卧室尖声叫他,进去一看,秦荣竟从床上滚到地上,又从地上爬到了卫生间门口。他用两手撑在身体两侧,腿部蜷曲着,脸憋成了酱油色,正努力想要站起来。秦中旭急忙奔过去抱住父亲,问他这是怎么了。秦荣哆哆嗦嗦指着卫生间的莲蓬头,“我要洗澡,要洗澡。”
秦中旭和陈婷费了好大力气,才把秦荣弄回床上。秦荣的身体如大虾一样蜷缩着,嘴角冒着白沫,不停嘟囔着“要洗澡,要洗澡”。秦中旭看见父亲死死抓着床沿的右手手肘处血肉模糊,是从床上滚落地下时跌破的,血滴正在顺着小臂流淌而下,鲜血沁红了床单。
看着父亲在流血,秦中旭的心也跟着往下坠。替父亲包扎好伤口后,他就急忙去找秦岚。
秦中旭从小到大遇到难题,第一个找的人都是姐姐。小学、初中阶段,秦岚为了护他常常跟男生打架。秦岚工作后,第一个月领了工资就给他买了把吉他。他毕业前,秦岚每个月省出一百块钱给他当零花钱。八年前,姐弟相约将房子买在同一个小区,既方便彼此间频繁走动,也约好了将来一起照顾老人。
那天,秦岚听完弟弟关于父亲爬到洗手间门口的讲述后,并不觉得意外。洗澡是父亲一生的挚爱,从小到大,她见证了父亲对洗澡的虔诚与狂热,也亲眼看到了父亲为能洗一次澡的不管不顾。父亲所要求的洗澡与一般人不一样,他必须去澡堂里洗澡,而且每隔一段时间要进一次澡堂。在那个经济拮据的年代,他这一奢侈行径遭来母亲无数次的抱怨数落。但父亲在其他方面都可以退让将就,唯独对洗澡保持着矢志不渝的坚守,他可以不吃饭不喝水,但绝不可以不洗澡。
高中时,秦岚曾经把父亲对洗澡的执着癖好写进了作文里,那篇作文还得了奖。在秦岚心目中,洗澡这个辞藻与父亲画着绝对的等号。她这样写道:洗澡是我父亲一生最重要的也是唯一的坚守,那种近乎宗教狂热般的执拗,具有强烈的象征性和隐喻性,寄寓着逃离、自我放逐、灵魂救赎、诗意栖居、独与天地精神相往来等深厚悠长的意蕴和哲思。对我父亲而言,每一次洗浴,唤起的是他心底曾经炙热却渐次冷却的情感与梦想。
秦中旭说:“姐,赶紧想个办法,我担心爸为洗澡弄出什么意外来。”
秦岚想了想,提出一个建议:由她去说服家里的保姆劳春燕,每周上门去给秦荣洗一次澡。为此,秦中旭单独支付劳春燕600块钱的劳务费。
这提议的后半句听起来很是刺耳,但秦中旭无法反驳。回家后他说给陈婷听,陈婷大发雷霆,“秦岚这意思是,今后赡养你爸的所有费用她都不再承担了?”
秦中旭嗫嚅道:“还不是因为那桩事儿。”
陈婷一时无语。五年前的那桩事,不仅让姐弟间的关系骤然疏远,秦岚跟父亲都几乎断绝了关系。
劳春燕接下了洗澡这份活计,每周一按时上门给秦荣洗澡,坚持了一年多,这期间秦荣再也没为洗澡的事闹腾过。万万没想到的是,现在居然闹出个银行卡事件来。
秦岚目光迷惘地望着小区花园里的灯,似自言自语又似在问秦中旭:“你说爸是从哪里冒出来的银行卡?”
秦中旭摇摇头,他和秦岚一样对这个问题百思不得其解。他们从小就知道父亲是家里的“穷人”,大部分开支都靠母亲的工资维持。因为伞厂的破产,父亲连退休金都没了。
“卡和密码都在劳春燕手里,万一她取光所有的钱跑路怎么办?”秦中旭焦虑起来。
“不至于吧,”秦岚说,“她在我家做了八年,看着是个老实人。”
“爸舍得三天洗一回澡,一次花200块钱,卡里绝对有一大笔钱。面对巨款,再纯朴的人也经不住诱惑。姐,你得赶紧想办法呀!”
“但愿今晚她还没动这个念头。”秦岚也开始焦虑起来,“明天上午你向单位请个假,来我家,我俩跟劳春燕认真谈谈。”
2
清晨,秦荣睁开眼的瞬间,“今天是洗澡日”这个意识便如潮水般涌入心田,在那里激起一圈欢喜的涟漪。
自从一年前劳春燕出现,日历就成了他的生命航海图,每周的洗澡日是大海里唯一的那座灯塔,其余的日子都显得荒渺而模糊。他的日子从那时起,变成了两个星期一之间的漫长等待,全部的心思,都被对星期一的期盼所占据,他就这样度过了一年。前天,当劳春燕答应每周上门给他洗三次澡时,他顿时觉得生命被再次赋予了色彩和希望,病痛、孤独、失能带来的沉重感刹那间减轻,活力重新回到了身上。
然而,即便如此,从前天到今天的等待时间依旧被拉成了一条绵长的橡皮筋,每一秒都异常黏滞,无比漫长。
秦荣自认是个平庸之人,一生从未被成功的金粉点缀过,也没见识过富贵的光芒,更不曾被人尊重敬仰过。他这一生唯一的成就,是娶了美丽的舒怡,那场简朴的婚礼简直就是他生命的高光时刻。
洗澡是秦荣唯一的爱好,是他生命中的重要成分,也是平淡无奇的生活中唯一的高雅。读技校期间,其他男生踢球后直接躺床上,他则必须洗干净换好衣服才肯上床。他每天换内裤,隔天换衬衣,一周换外衣外裤。舒怡说,被他吸引是源于他身上的迷迭香香气。秦荣不知道什么是迷迭香,特地去查了《辞海》,里面说迷迭香是“香草贵族”,这让秦荣自豪不已。尽管他只是一介草民,但爱洗澡绝对是贵族的特质之一。
结婚初期,他们住在只有公共洗浴间的宿舍楼里,秦荣定期要去街上的澡堂子搓背。舒怡虽抱怨他太花钱,但每次他洗完澡回来,舒怡都会钻进他怀里细细地嗅,在丝丝缕缕的香氛中与他缠绵缱绻。
搬到贤宁街后,他们有了独立卫生间和太阳能热水器,但秦荣依旧定期去澡堂洗澡。舒怡一如既往地抱怨,却始终默默地纵容。每次洗完澡,舒怡仍像过去一样,满心欢喜地享受他身上的迷迭香气息。
洗浴的那个过程,会让秦荣暂时忘却自己的平庸,仿若一颗方糖悄然溶解于淡而无味的清水里,给他乏善可陈的生活带来丝丝缕缕的甘甜。他沉浸在这微小的快感中,汲取着生存的意义,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然而,命运似乎钟情于对平凡之人施以残酷。五年前,舒怡的离世与他的下肢瘫痪如同两记重锤,既无情地砸碎了他平静的生活,又像个隐形的炼金术士那般,将他的人生悲剧提炼浓缩到了极致。自此,秦荣的灵魂裂成了两半,一半沉浸在对亡妻的哀思中,另一半被困在残疾的躯壳里。他随时小心翼翼地维持着两个自我之间的脆弱平衡,生怕它们合二为一。因为他深知,若让这两重悲伤叠加,立刻就会形成一股压垮他的滔天巨浪,将他推向绝望的深渊。
“久病床前无孝子”这句话,只有当一个人真正躺在病榻上时,才能体会到它的极致含义。住在儿子家五年,尽管三餐无忧,但他从早到晚都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他的颧骨一天天凹陷,头发一日日稀疏,下肢萎缩成了两条骨架。他经常会感觉不到心脏的跳动,甚至觉得两只手臂也正在丧失知觉。日子被揉捏成了一把尖刀,刀子高高扬起,对着他每天一刀,一刀又一刀,让他千疮百孔,血肉模糊。阳光总是躲在常年拉起的窗帘外面,床头柜上的水杯旁放着残破的面包或变黑的苹果,痰盂缸里漂浮着他咳出的浓痰。房间里弥散着腐败的气息,他以行尸走肉的姿态跌入生命倒计时的隧道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