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狼

一

在那张简易型罗马椅上，李春音的上半身左右转动，两条笔直的腿稳稳固定着，一截裸露的细腰非常有力量，挤不出一丝赘肉。腰上边的胸部圆鼓鼓的，把运动内衣撑得很饱满。细长的颈项顶着一个发量丰盈的脑袋，如果是从下往上看，到此终于有了遗憾，稍方的脸型，薄薄的嘴唇，一只明显做过手术隆高的鼻子，但那双光亮灵动的眼睛往往能让人忽略这些遗憾。运动不影响她清晰地喊口令和讲解，汗水从额头流到颈部再流到胸部，在灯光的映射下皮肤流动着金光。一组动作做完，她从椅子上下来，用毛巾擦拭脸上的汗，毛巾带过胸前和后背，看似再自然不过的动作，已经满足了一些人的眼球，李春音当然知道进入她直播间的，除了跟随一块儿锻炼的，还有一部分人是看肉身来的。

李春音身高171厘米，体重53公斤，腿长肤白，每天穿着紧身运动衣在一个不大的空间里跟网友们示范一些家用运动器材的使用方法，教如何瘦肚子瘦腰提高核心力，再教如何预防和缓解腰突颈椎增生。与她竞争的同行很多，她的优势是绝好的身材，每次直播她的身体就像一本教材敞开在观众面前，她的腿、她的腰、她的胸都是道具。

她对着镜头说：“家人们，你们学会罗马椅的第二种使用方法了吗？”

公屏零星地弹出“会了”。

“我们来补充一点儿水分吧。”

她拿起一只粉红色的米奇水杯，水杯里有一片柠檬。她喝水不是仰头喝的，是用吸管，小口小口地嘬着。她的一举一动，就是舔嘴唇的动作都能让镜头前的观众看得一清二楚。

公屏上有个叫无敌将军的弹出一句：“妹妹，你好白哦！”

“谢谢这位无敌将军的夸奖，我的皮肤确实很白，是那种冷白皮。家人们，你们可能以为这是天生的，或是捂出来的吧，我可是后天养出来的哦。每天锻炼过后，我都要补充大量的维C，像喝黄瓜汁、橙汁，吃西红柿、苹果，喝水放上一片柠檬。还有一点很重要，洗完澡等皮肤上的水都擦干后，我会用润肤露给自己按摩一下。有姐妹问我用的是什么润肤露，春音用的就是百把块钱的补水啫喱，高档的买不起；还有，用自己种的芦荟。”

进直播间说下流话的几乎每天都有，她忽略，像这种隐晦的她会光明正大应对，能涨粉呢。

她走到阳台上，用水果刀割下来一片芦荟，她重新回到镜头前，把芦荟皮撕开，露出里边肥嫩流汁的肉，她把黏稠的汁水抹到自己脖子、手臂和大腿上。

“大家看，这汁黏黏的，抹皮肤上等上七八分钟就可以洗掉了。芦荟很容易种，建议家里都养几盆，像有烧伤什么的，拿来敷一敷，特别好用。”

随后她开始带大家练哑铃操，十分钟后停下来休息，她瞟一眼公屏。

“姐姐胸这么大是不是假的？好想摸。”一个叫笑笑生的发了这么一条信息。

她一边用毛巾擦汗一边说：“爱美是女人的天性，我们想有丰满的胸部、纤细的腰，可以通过锻炼的方法，把自己变美变强大。隆胸抽脂这些科技手段我是反对的，也希望姐妹们爱惜自己的身体。”

笑笑生又发了一句：“妹妹，约一个吧。”

她停下来操作了一下，把这个号给举报了。她拍拍手给自己鼓劲，也是给学员们鼓劲，她重新举起哑铃，双手有力地打开。她能感觉自己的胸部在抖动，她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再来多几个笑笑生她也不怕。

两个小时的直播结束，她斜躺到沙发上，每一场下来都挺累人的。她查看数据，粉丝3589人，比昨天涨了46人。她心里越发着急起来，粉丝涨得太慢，直播三个多月了，每天把精力全花在这上头，在健身中心只能兼很少的课，勉强保证不会饿死。现在租的屋子，房租三千一个月，靠粉丝当交学费一样的打赏维持着。她没有什么榜一大哥，意外的大额打赏偶尔会有一单，就跟她偶尔舍得花钱吃一顿牛排那样，吃了这一顿就不会想着下一顿。客厅里摆放着各种家用的简易健身器材，都是买二手的，这不占她投资的多大份额。她真正下血本的是给自己“改装”，鼻子垫高了，胸隆大了，眼角开了，搞清楚这些她才有信心开直播的。

时间不早了，顾不上吃饭，她泡了一碗麦片，喝完换上衣服就往健身中心赶。今晚上她有两节课，7点40分一节，8点40分一节，每节45分钟，都是瑜伽课。刚进换衣间，碰到往外走的佳佳，佳佳一把将她拉住，她立即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果然，佳佳嘴凑到她耳边说：“你借的钱能不能这几天还我，我有急用。”“不是说我什么时候还都行吗，怎么说话不算话啊？”“真是有急事，求求你了。”佳佳双手合十，做可怜状。李春音很是羞恼，说：“行，卖血还你！”

她进更衣间把衣服脱下，换上瑜伽服，胸口的气好像要把瑜伽服撑爆了。佳佳去年想做隆胸，心里害怕，非把她一块儿拉上，她当时钱不够，佳佳把钱借她，让她什么时候有钱再还，现在却巴巴地来催债了。上课时间到了，她打起精神上了半堂课，外边似乎发生了什么事，传来好大的嘈杂声。早有八卦学员先她一步跑出去看热闹，回来报说，隔壁班有学员的腿被教练压断了。她吃了一惊，让学员休息，她跑出去正好碰到中心的工作人员扛着担架，上面躺着一个穿瑜伽服的女人。女人痛苦地叫唤，佳佳拉着女人的手，一脸惊慌地安抚着。听议论是佳佳帮助这学员开胯，用力过猛把学员的腿给压折了。这是多么大的一个事故呀，李春音幸灾乐祸不过三秒，想到这样一来她借佳佳的钱更要早点儿还了，她脸上的表情也跟佳佳差不多了。

课间李春音给母亲电话，说她欠了别人三万要急着还，母亲说去年给她那两万有一部分还是借的，那时就跟她说过工作以后要靠自己。母亲不紧不慢的腔调让李春音很是窝火。“老王的诊所一年没有二三十万的收入？成天跟我叫穷。我知道你偏心，心里就只有你儿子。”她挂断电话去上下一节课，她一边想事一边做动作。有学员嚷起来：“老师，你动作太快了，我们跟不上。”她赶紧停下来道歉，这些人都是她的衣食父母呢。

熬到下课，天下起小雨。李春音没穿雨衣，她骑上她的小电驴快速地在雨中穿行。她抄了一条近路，拐进巷子时前边有一个修管道挖出来的深坑，周围用砖头围起来做警示，等她看到为时已晚，车子冲过去人栽到坑里。她发出呼救声，挣扎着坐起来，天黑看不清楚身上的伤口，但手臂、大腿好几处都热辣辣地痛。终于，有一个穿着雨衣的人走到坑旁说：“摔到哪儿了？还能动吗？”听声音是个中年男人。她说：“您拉我一把，我看能不能站起来。”那人跳下坑来，双手架在她的腋下，用力往上一托，她站起来了。她判断自己的手没断腿也没折，就是皮肉受苦了。她站起来后，男人的双手还留在她的腋下，有一部分手掌按到她胸部的外围，她顾不了这么多，双手趴在坑边，不到一米高的坑，膝盖刚受过撞击，腿迈上去有点儿困难。男人的手迅速地滑到她屁股上，双手托着她的屁股，把她送上去。她不想让男人的手在自己屁股上停留的时间过长，一出坑马上站起来，站得太猛一个踉跄，男人跳出坑外，手扶着她的腰。电单车摔在几米之外，她移步过去，男人还扶着她。她说：“大叔，您可以帮我把车子扶起来吗？”男人的手终于从她腰上松开，把电单车扶起来。她试了试，车子无碍，她有把握能骑着回到家。男人突然跨上电驴，说：“我带你。”无论如何热情有点儿过了，刚才那只大手的温度还留在她的身体上，她还没办法看清他的长相。她说：“谢谢了，我能自己走，到家就五六百米。”“好人做到底，就别跟我客气了。”她无奈侧坐在后座上，抱牢男人的腰，指了路。

到自家楼下，她对男人说：“到了，谢谢。”男人说：“我送你上楼吧。”她摇摇头说：“不用不用。”他说：“你打算怎么谢我？”男人的声音突然变了一种腔调，轻佻而油腻。她心跳了一下，反应过来的第一个念头自然是钱。她说：“我手机转你50。” 男人说：“不用那么麻烦，让我抓抓你的咪咪就好。”她以为是自己听错了，还没来得及反驳，男人的手已经凑上来，不紧不慢在她的胸部上抓捏。她惊吓着往后闪，男人得逞大笑转身离去，留下一个黑黢黢的背影。她一边骂一边往楼上跑，进家门后担心男人跟踪上来，推了一把椅子挡在门口，又把一对哑铃放椅子上，想若有人撞入，哑铃就是武器。屏气凝神听了好一会儿，门外并无异常，她心神稍定，检查身上的伤口。擦伤的部位血不啦唧，两只膝盖又红又紫。家里连碘酒都没有，她拿热水泡盐把伤口浇了一遍，再把自己美白用的贝壳粉撒上去，血很快止住了。一夜无事，睡眠也未受影响，早上下楼买早餐发现电驴子不翼而飞，她这才想起昨晚狼狈逃窜没有锁车。这一带小区车子上锁都有被偷的，何况她没锁。受伤又蚀财，她咬牙切齿地诅咒。

李春音坚持上直播，身上的伤口完全暴露在观众面前，场面较为惨烈。她告诉大家，她一天都不敢停下来，只要还能站起来、走得动就不敢停下来。她每天骑电单车上班，大冬天下雨天都是如此，挣来的钱要交房租、要给母亲生活费，日常开支精打细算，有存钱计划，每年出去旅游一趟，穷游也要游。她说她和很多家人一样，没有家庭背景，什么都要靠自己，有时觉得自己像一只蚂蚁，忙忙碌碌，不留神就被踩成粉末，但她还是希望能做一只老鹰。她说的虽不全是实话，但她身上的伤是真的。她带领大家举哑铃做倒立，就像没有受伤一样。

这一晚上，她的粉丝涨了两千多人。大家都很关心她，让她好好休息，认真处理伤口，说这么美的手和腿不要留伤疤才好。这一晚上打赏也特别多，只要粉丝给她私信的，她都会认认真真地回复，愿意在她身上花时间的，她也会为他们付出时间。粉丝当中有一个叫阿咪的，一次性给她转了一万块过来。阿咪给她留言说：“姐姐，我是独生女，家里条件好，没吃过苦，也不懂得奋斗的意义。看了你几场直播，特别是今天晚上的直播，我特别敬佩你，我希望像你一样活得充实、勇敢又坚强。我会是你的铁粉，永远支持你，永远爱你。”

李春音鼻子一酸，她最关心流量，从未想过得到这么多人的关心和慰问，那是一群陌生人，他们并未真正了解她，但他们因为她在镜头前的表现喜欢她、尊重她。她感觉自己有点儿虚高，心里有点儿虚，不过这样的关心和信任让她全身充满了力气，她想，她会努力真正成为他们希望的那个样子。

二

查阅后台数据后李春音有一点领悟，喜欢听故事的人还是蛮多的，阴郁的凄凉的故事就如同伤口，你笑着跳着不在乎地亮出伤口，会有人替你在乎、替你哭。她知道没有人会平白无故地同情一个人，只有你比他惨、比他更卑微，他才付得出这份同情。

每晚直播带练，休息的间歇李春音开启了讲故事模式。

“有粉丝问我为什么这么要强？我想说，没有伞的孩子只能学会奔跑。我爸我妈在我五岁那年离婚了，原因是我爸出轨了。他出轨的对象是个比他小很多的女人，那个女人怀了他的孩子，拿这个来威胁他，我妈挺傲的一个人，马上和我爸离婚。我爸那头忙不迭地结婚生子，我妈也不甘示弱很快把自己嫁了出去。我妈长得很漂亮，我没随她，随了我爸，哈，太遗憾了。我的继父结过婚，前妻是得病死的。继父单身了好些年，据说对我妈是一见倾心，别人给他介绍的黄花闺女他都不要。说实话我妈脾气不太好，我想这也是我爸出轨的原因之一。再嫁一回，我妈很贤妻良母的样子，私下里却经常拿我撒气，她的坏脾气一点儿没改。她离婚要我，我想她就是为了争一口气。她不止一次抱怨，说应该把我留给我爸，不能让我爸轻松快活。在她给继父生下一个弟弟以后，我变成了保姆。我妈睡眠不好，晚上都是我陪弟弟睡觉，我经常因为睡得太死，没及时给弟弟换尿片被我妈掐醒，她看着我给弟弟换尿片，说不能把我养成娇小姐。弟弟比我小七岁，我照顾他没有怨言，他长得很好看，我很喜欢他的。弟弟长大后学会了使唤我，对我一点儿也不尊重，我猜是继父告诉他我和他的不同。继父对亲生儿子偏爱我可以理解，可我不理解我妈为什么也那么偏心，就是一顿早餐，她都能够在一只碗里放两个蛋，一只碗里只有青菜。我从弟弟出生那年起就没有新衣服穿了，我妈说女孩子不要太过招摇，以免惹祸上身。她把她不穿的衣服都改给我穿了，连内衣都是。”

李春音的眼里噙着泪水，公屏上全是“亲亲，抱抱”的字样。她冲镜头展开笑颜，手搓了搓眼睛。“我高中毕业考上一个二本学校，上学前我跟我妈签了协议，我工作后要把学费还给她，我现在每个月都在还。没事，总有一天会还完的。”

李春音说完，拿起两只哑铃，“来，我们继续运动。我们要有一个好的身体，为幸福自由的生活努力锻炼。”

那一夜关注春音直播间的用户冲破一万二，粉丝在八千上下。只要粉丝超过一万，就会有商家找她了，曙光在前头。她得继续说故事。

“继父开有一家私人小诊所，照理说收入应该不错，但他每个月只给我妈基本的生活费。别人都觉得他对我挺好，没嫌弃我，把我养大，还给我买衣服，买零食，是的，我妈也是这么认为的。我九岁那年，有一天下了很大的雨，我像往常一样给继父送饭到诊所，诊所一个人都没有。继父说我淋湿了，他拿毛巾帮我擦头发，擦着擦着他的手伸到我的衣服里，我骂他耍流氓，他笑着说是怕我感冒。后来我躲着他，尽量不单独和他在一起。即便是这样，他还总能找到机会，在家里他照样能在我妈的眼皮子底下摸我的背，蹭我的胸。我在屋里睡觉，他经常不敲门就闯进来，我后来睡觉都是穿得严严实实的。我跟我妈隐晦地提了几句，我妈骂我是妖精，还说如果我不想在这个家待着就离家出走好了。那段日子我成天提心吊胆，晚上老做噩梦，我怕被人侵犯，也怕被赶出家门。等上了高中，我终于可以住校了，放了假我也不愿意回家，可没有钱，没有吃的，我又不得不回到那个家。回想起来，我好心疼那个时候的自己，好在都过去了。我现在什么都不怕了，我能养活自己，还有家人们的支持。这种经历说出来不光彩，但我只想跟过去的自己说再见。我骨子里还是挺怯弱的，我希望自己可以更坚强，也希望有过同样经历的姐妹们敢于反抗，学会保护自己，我们不能活在阴影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