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里布的月光
作者: 朱朝敏1
那白色……敷在窗前书桌上,又肆意泼溅到地面,晃出刀片似的凛冽。霜?被惊醒的甄真怔了下,随即反应过来,不是霜,是月光。都四月了,哪有霜?月光透亮专注到现在……至少凌晨了,没退场,还打算与朝阳并行。不过那可是时间尚早的证明。
房门虚开,微侧身子的她卡在门缝里。月色映衬下,模糊身影逸出不知所措,兼并了傻气撞来,彻底撕开双眼。甄真闷声问道,干啥,你?
我怕睡过头误了你考试。卡在门缝里的她不打算动弹,嘟哝的声音如蚊虫叮咛。甄真抓起枕头扔出。枕头落至地板,承接从窗外溢来的月光。你继续睡,到点我再叫你。她脚尖一定踮起了,撑起肥胖身躯,音尾压出一丝不适的叹息。
还叹息,还准备来叫我。甄真坐起来。憨梅,我有闹钟。说完又一头栽倒床上。憨梅——真名叫韩梅的胖傻老妇女,却认真地答道,闹钟不灵。
闹钟是奶奶家的老古董,一直停摆,拆开看,零件没朽,换上新电池后立马起死回生。甄真不放心,担心闹钟失灵误了明天考试。韩梅主动担当明早六点半的叫醒任务,不管闹钟灵不灵。
闹钟……上半身探起,右手拽住闹钟,双眼瞪大……才三点四十八。放心睡吧,还有好几个小时,闹钟叫不叫都不是事,韩梅会准时叫她的。韩梅是奶奶请来的专护,五十有余。甄真几天前来奶奶家,韩梅帮着整理行李时透露的,她并非自曝岁数,而是认真地算她与甄真的年差,老半天后才咬着嘴唇说,我大你三十八岁。甄真跟奶奶嘀咕,傻女一枚,对了,她每天都吃药,傻子病,就不该请来护理。奶奶说,算起来韩梅是你姨妈,这门亲戚远是远,却走得蛮亲,你看,人家满心照顾我,不嫌弃我这个废人,再说人勤快心也好,我满意。奶奶将房屋大门和三个单间的钥匙全给韩梅另配,信任不言而喻。奶奶说韩梅是远亲姨妈,具体关系她没问,也没弄清楚的打算,奶奶每月付给韩梅三千多元,这才是实质。用人或使女。甄真很快将这层关系划到底,放心增加几分,世俗面的认识——正值中年的用人奸狡倒被规避。要知道,奸狡放在坐轮椅的独居老人家里,妥妥一枚暗礁,生活之船指不定啥时就会触礁停摆。
而这能避免,多亏了韩梅的傻气笨拙。
从那时起,甄真就叫她傻女憨梅了,开始是心中叫,口头喊梅姨,韩梅却“啥”地反问,继而拿右手抵住心口——我,韩梅。奶奶说,那就叫名字吧。“憨梅”也就叫开了。以前见过憨梅几次,照个面而已。这次,她、奶奶和甄真一个屋子居住,要到年底,时间够长的。嗨,谁叫自己这段时间“孤女”一枚?
爸妈二月初接到通知,要去援藏。起初爸爸瞒着菲姐(全世界都叫妈妈菲姐,奶奶也这样叫,甄真也不例外)和甄真主动申请的,但同一个医院工作的菲姐怎能不知?她也要去,自诩“赶路去的”。这下可好,外科主任医师加上经验丰富的护士长,还是一对夫妻,工作和生活都是不可替代的CP搭档。
菲姐是担心你爸爸变心。奶奶私下嘀咕,随后又自语,菲姐有些气量啊,究竟为啥,甄真你知道不?
甄真没作声。爸妈感情不错,也有别扭,原因是爸爸与本埠的一个女诗人走得近,却被甄真发现了。妈妈知道吗?不确定。爸爸常在周末带她爬山,同行的还有一个模特儿身材而且高颜值的女士,她动不动就会吟上一两句诗歌。甄真不记得具体诗句了,却记得心中的感受,那些柔软的句子听来有些伤感,伤感对小少女而言不过雨点击中额头似的一怔罢了。爸爸却不,他会聚焦目光在女诗人身上,脸上漾起笑容,甄真心中的伤感更深一层。后来在某处峭壁,甄真发现爸爸和女诗人握手依偎的刹那,她觉得必须阻止。
逮住机会跟女诗人说,菲姐是她永远的妈妈。女诗人嘿一声,轻声道,行啊,谁也不会分开你和菲姐,但你爸爸更喜欢的是……山风浩荡,女诗人裙裾飘扬,出尘仙女一般,她眯起细长眼睛,眯出魅惑之光,似在嘲笑她的眼白化病。甄真沉默了,她实在没把握说出——爸爸更喜欢的是自己和菲姐。女诗人咯咯笑了,揪了下甄真的脸蛋,又摘下甄真脑袋上的帽子,顺了下头发,食指滑到她那双微闭的呈现灰蓝色的眼睛。接着樱桃小嘴凑过来。小可怜,我告诉你真相,每个人都会选择和最喜欢的人一起生活。
你抢不走我爸爸。甄真着急地纠正。女诗人摇头。我不抢,你爸爸自愿选择,不过我保证,我会好好地爱你,包括你的白化症,噢不,我纠正,是眼部稍稍白化的病症,你将是我心爱的月光少女。
女诗人居然晓得,白化症患者被称为月光孩子,而她已是初中生,女诗人就顺口送她月光少女的美誉,听起来光滑顺耳,实则冒犯。甄真伤心愤怒,却也无奈,便关心起爸爸的手机了。那次爸爸和她在家做清洁,她提个水桶擦洗茶几,爸爸在阳台上浇花,扔在茶几上的手机却不停地振动。爸爸浇完花,又收拾阳台。手机再次振动,爸爸朝客厅看了看。甄真着急了,抹布移向手机,手机跌落水桶。她掏出手机一阵乱按。爸爸闻声跑进客厅,拿过手机用吹风机吹,也没抢救过来。下午爸爸换来新手机,却丢失了一些信息和电话,他很遗憾。
若只是遗憾就好了……甄真摇头,极力屏住漫游的思绪。
爸妈去援藏,甄真搬去奶奶家住。奶奶两年半前中风过,行动不便,由韩梅照顾。两年了,韩梅用事实证明她胜任那工作。有段时间,韩梅的老爹去世,她回家了一个多星期,小姑接手,奶奶那些天精神不爽茶饭不思。韩梅一回来,给奶奶冲大澡,泡了热水脚,精气神便原封不动地回归奶奶身上。韩梅这个傻女的信任值就拉满了,甄真住过去,生活起居一概不用操心,也让爸妈放心。
遗憾的是,韩梅的傻笨随处可见。就拿甄真住下的第一天来说,那傻笨简直了,直接冒犯了少女的自尊心。
甄真右眼角有颗黑痣。会说话的人会说是美人痣,或幸运痣。即便口拙骨灰级,至多说个“特殊吧”,韩梅却直起嗓门喊道:泪痣,以后日子可苦了。甄真嘁了声。嘴贱的她继续补白,真有点儿苦,眼下你爸妈都不在。
滚。甄真叱道。
嗯,我滚。韩梅点头答道。
那样的憨笨浸透日常,让小少女不由得咬牙切齿了。而恨意催发脑神经,憨梅不是每天睡觉前吃药?药片红色,就像她常吃的红石榴维C片……
2
凌晨被韩梅弄醒,续上安稳觉可就难了,却也迷糊躺到双重叫醒。
啾啾啾……闹钟刚展开模拟的鸟雀喉咙,韩梅推门进来叫醒。甄真没动,两种声音穿插鼓噪耳膜时才爬起来。右手从书桌拐向卡在门口的韩梅。把鸟声灭掉。
韩梅愣着没动。甄真换睡衣,出卧室门。韩梅走向书桌,拿起闹钟。鸟雀的单一声线一直萦绕耳际。
洗漱完,甄真喝了杯豆浆(是韩梅现煮的——看来她起床很早),提书包出门,发现那鸟雀声停止了聒噪。韩梅如何灭掉的?这是个问题。不过那是她自己的事情,而甄真出了大问题。
究其根源,要算在韩梅身上。没休息好,考场上,甄真神思恍惚,眼睛也模糊,一组16分的改错题,她蛮有把握地改错,却全忘记打×,16分全报废。这并非糟糕之最,后续英语考试,她先在试卷上做,再来涂抹选择题答案,中途肚子疼,出去方便,导致时间紧张,慌忙中序号搞错,选择题全军覆没。下午考试接近正常水平,也拯救不了总分分值,稳当当的历史最低分了。晚上回家,怒火在开门的刹那飙向喉咙。憨梅滚出来。
哎哎,马上开饭。系着围裙的韩梅从厨房里跑出来,顺手扯下一张纸巾递给奶奶,又飞快地折回厨房,一阵乒乓声响起。甄真扔下书包,书包挨下沙发掉落地板上。奶奶嘟哝,没考好吧,准备找人撒气?
她——甄真右手食指跷起,指向从厨房里端菜盘出来的韩梅。奶奶吩咐韩梅推她吃饭,又要甄真去厨房端菜添饭。
甄真愣了下,还是遵令去厨房。行,那就在饭桌上说。计划赶不上变化,饭桌上,奶奶夸奖韩梅厨艺有进步,又对排骨汤提出修改意见,韩梅鹦鹉学舌地复述。奶奶低头喝汤时,甄真见缝插针地喊憨梅——奶奶右手伸出,说道,我差点儿忘了,你爸妈今天在QQ上传我好多照片,我都存下,你吃完看去,韩梅吃完给我泡脚剪指甲。
甄真扔下饭碗叫道,这次考试刷了历史之最,这要怪憨梅。
奶奶没搭话,一口一口地喝汤。憨梅瑟开嘴唇叫道,你眼睛咋是蓝色?眼睫毛发白……委屈涌来,提起甄真身体,她离开饭桌。一只脚踏进卧室时,韩梅的声音赶来——我灭掉了闹钟声。甄真转身,撮起嘴唇,尖厉的口哨声醒蛇似的飙动。奶奶向她招手,你复习去,再早点儿休息,争取明天考好。韩梅是啊是啊地附和,还跟进一句,晚上睡好,我明早叫你。
甄真砰地关闭房门。
门外,传来韩梅啊啊乱叫声。甄真,是月亮,你爸妈拍的,大得很……
耳塞隔绝喧嚣,马上投入复习中。中途,菲姐来了视频,母女俩交流下近况,菲姐告知,她和爸爸不在一块儿,爸爸去了山南的打隆镇,要待四五个月,那里有个村庄海拔在五千米以上。甄真的哦声,经由豁开的嘴唇溢出满满的担忧。菲姐笑道,那里海拔是高,月亮却最大最低,仿佛伸手就会摸到,你爸爸恨不得摘下那月亮送你……小真子暑假来看吧。甄真嗯嗯点头,心情兀地好转,又到客厅拿奶奶手机翻看那些月亮照片。韩梅闻声而动,跟着看不断咋舌,好月亮,我想看,亲眼看。
还是定了闹钟,却把房门反锁。霜白月光执着地在房间挖掘一方明亮地。临睡前,她想起曾经看见的一幅画作《马里布的月光》,是个外国人画的,姓名忘了,那画跃入眼帘的刹那就在心中落了根。马里布的月光,黄金般亮堂,吞纳了所有声响,又不动声色地磨灭强光的力度,但月光下一切现形、一切闪光。月光多好啊,与她这样的人天生就有不解之缘,这不,月光唤来好睡眠。翌日,闹钟和拍门声同时响起,她一跃而起。出门时,心生彼晚不是此晚的小遗憾,也只是水泡般在心海咕咚了下。
精神状况好,当天考试都顺利。最后考的语文,答案手到擒来,而作文——题目居然是《那晚的月光》。欣喜下,她随手写出:那是马里布的月光,金箔般耀眼,却在无声中水一样流淌,淌出明亮的镜子,我看见了我自己,一个只适合月光出行的女孩……后面的文字压着思维节奏纷沓而至,梦笔生花的感觉超爽。不出所料,作文她拿到最高分,还被老师送去参加全省的作文竞赛。一个半月后,竞赛结果出来,获得了一等奖。
3
已是六月初,万物明亮而蓬勃。
摩挲全省作文竞赛一等奖的证书,有些恍惚,还有点儿悲喜交加。期中考试的成绩说不出口,她固然不是尖子生,也不至于刷尾,这次却快……绝望时峰回路转收获了小荣誉。心海波澜起伏,不由得假设,要是那晚也没睡好,精神欠佳,思维不大活跃,作文能发挥超常水平?难。罗列睡神驾到的诸多原因,除了没被打搅,还有其他因素,如菲姐来视频种下好心情,还有双管齐下的叫醒,当然还有晚上的月光。马里布的月光,她在内心轻声叫道。
对韩梅的怨恨尚未消失,冬虫般蛰伏起来。
加微信是一个周末。甄真忙完作业,也洗漱完,拿手机在沙发上葛优躺。韩梅捏着手机要加微信——这是N次请求了。甄真准备嗯哈了事。奶奶严肃地发话,加上韩梅,关键时刻她可以代替我。以前几次奶奶也发话,甄真均一走了之。这次葛优躺,一下脱不了身。奶奶的眼神严肃慎重。那就加啰。有意思,憨梅微信名居然……她笑出了声。
韩梅问她笑啥。接着咿呀感叹,甄真是狗狗,图像好可爱。
这断句……嗨,十足的傻女,微信名再好,也拯救不了蠢笨。还邀月?邀狗屁月。她站起来,捏手机去卫生间,马上设置朋友权限,不看她的朋友圈。自己的朋友圈一亩三分地,真要拒绝她的眼神?毕竟同一屋檐下低头不见抬头见,她按在“不让她看”选栏的手指犹豫了。看就看吧。
蹲厕时,韩梅发来恶俗的问好动态图。不理。朋友圈的一个微信冒出韩梅的点赞,接着是留言:恭喜获奖。后面是三个竖立的大拇指。
那则信息是学校关于她获得全省初中组作文竞赛大奖的通告,班主任要求转发的,说是为了扩大影响。要不,哼哼。新新少女,乐趣种种,与大人视野之物大相径庭,再说白化症少女的敏感,可谓纤细若发,任何一次沾沾自喜都会被挤出卑弱的水分。这次即便转发,除掉几个需要看见的老师,其余都屏蔽。
反正除了自己,朋友圈谁也不会见到憨梅的点赞留言,随她。扬扬自得刚从心口漾起,就被韩梅的叫嚷声阉割。甄真你爸妈又来信息,你快告诉他们你获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