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水北来
作者: 王铭婵1
要说去处,我常去小黄山,那山不高,山下住居民,有我同学马里。我们常到山顶玩,那里有小亭子,之后有小蓓。小蓓刚从大院搬来,我说她住够平房,想试楼房,喜欢上冲水厕所了。马里父亲说,我知道她,会使鞭子,能打烂一堵墙。男人夸张起来,嘴里能塞下千军万马,但马里父亲失去一颗门牙,口里全是风,像号角迎面扑来,常听不清说什么。马里听得清,反驳说再了不起,也是女的。马里父亲说要是舞耍起来,打你俩不成问题。我立马像挨了鞭子,站了起来,马里父亲看我,他脸上有一指长的鞭伤,好久了,尚未结痂,此时,由于脸廓激动,鞭痕蠕动起来,我又坐下了。马里父亲说小蓓家有神酒,怕人毁,才搬这里。我不信什么神酒。
据我所知,小蓓母亲是个裁缝,常晾晒过水的衣服,颜色扎眼,是我休息的好看处。偏小蓓常在院中甩鞭,哗哗哗,发出针串叶子声,干扰我视觉,不就拿个臭鞭子吗,麻绳绕的手柄处,系一缕令男人作呕的花绸子。说归说,我还是将假手枪扔进柜子,佯装从未使用过,再也不用发出“壳!壳!”怪叫,和马里那傻小子满山打着跑了。
这天,扔了手枪的我们骂她臭显摆,马里为表示勇敢,站在她耍鞭的正圈外,她换了耍法,侧方甩鞭,镖头向前,马里退后,镖头腾空,马里冲前,镖头向后,马里做扑状,真像抢食的公鸡,而她像练家子。练家子喝水,鞭子放身边,我想抓起来,打桩几下,可我不敢。轮我放嘴了:猪八戒的二姑!母猪!马里笑得直晃,马里肉肩,一坨肉不够晃,直接倒地打滚儿,想引小蓓注意。说实在的,这个年龄的小子,哪个没此想法,何况小蓓很秀气。
马里父亲来了,一声吼,马里像鞭下号令的惊马,发疯往山下跑,两小时的山路,被他跑出箭的速度。小蓓视若无人地拿起鞭子,擦我而过。我比量过,她比我矮半个头。
马里伤得不轻,这阵子没来山顶。我想去看他,又怕他面子过不去。我在想,若是去了,得夸赞他下山的速度“直属常山赵子龙”。这时,我母亲拿上一块布料,临出门时说这都是些什么事呀。我说,她家惯使花拳绣腿呗。我母亲说我懂什么,没见识。听罢,我取消看马里一事,跟我母亲去小蓓家,为的是长见识。
小蓓父亲在搭葡萄架,我以为要种葡萄,一打听,不是,就只为搭起来。我帮小蓓父亲递竹竿、木头,一根压一根,用铁丝拼命地绕,抻了几圈,我手肿了。没人要我弄,我上来犟脾气,我母亲的话也没用,倒是小蓓说她弄,我才停手。花架子、黔之驴那套,我见多了,这回我没说母猪。小蓓照旧没理我。我母亲瞪着一双老鼠眼听小蓓母亲讲小蓓使鞭一事,哦,小蓓的杂耍跟蓬莱戏班子学的,戏班子常演八仙,我撇嘴说,神人酿神酒哟。没人搭理我。只教了几个要领,练到火候,就是绝活儿,一鞭能打出五百斤力,小蓓母亲说。我母亲激动得一眼红潮,像五百斤的力已逼出她的泪水,不住地点头。说话间,八片夏裙做好了,我母亲喜得来回比量,又说用余下的布料,做几个扎头发的,这个更快,缝纫机三下两下完工。我母亲塞去十块钱,为了臭美,一月三十几块的收入,眼见走去三分之一,这样的母亲,就会给另一个母亲送钱,我觉得很没面子。令我更没面子的是,临走时,我母亲对小蓓母亲耳语,小蓓母亲竟全然不顾,做起手上的活儿,分明像个聋子,为缓尴尬,我母亲拉起我的手说,这孩子学习好,淘气着呢。我太了解我母亲了,凡事爱打听,好装出一副求知样,谁要是原地画个括号,她准能把自己填进去,以身试解。这回没人画括号,她就自己出题,落个无人答。我气哼哼地往马里家跑。
马里一个熊跳抱住我,说了一个秘密。小蓓打碎过一瓶神酒,剩下的一瓶小蓓父亲守的,这回肯定带过来了,是给鲨鱼张配的。什么乱七八糟的,又是神酒,又是鲨鱼带姓氏,那酒能长生不老?我问得马里肉肩一抖,眼睛一小一大地瞪着。马里回过神,说鲨鱼张是个废人,过去常到山上,一拳碎石的人物。马里的话,更无据可考,他父亲的衣钵真传体。我突然想起什么,问他父亲因鲨鱼张一事开除的吧。马里脸一红,不想说下去,更像要撵我走。他爸住隔间,怕是听见了,准会揍他,我这才不情愿地往回走。我回去后,把神酒的事,学给我母亲听,我母亲说我也学着造谣了,正规的酒哪是谁想做就做的。我母亲在知名酒厂工作,是一线工人,成天闻着酒味,对酒像是有一定的发言权。我说我母亲既不是研制酒的,也不是品酒的,就是一个手上出力的人,气得我母亲把八片裙送出窗外。夏风一吹,薄东西飘忽着,白云下抖了抖,挂向新搭的葡萄架,和那些凌乱鲜艳的色彩争相夺目,旋即我的眼窝射进一道锋芒,光秃秃银片样的光,挡住那堆色彩。小蓓又在耍鞭,镖头屈着,砰!砰!我喊了一声,穿着你家做的八片裙,喝神酒,做神仙吧。我听到我母亲噔噔下楼,她出现在小蓓家院子,小蓓轻盈一跳,取下裙子,交给她。我希望她们说两句话,可是我母亲很快就回来了,揉着脏兮兮的裙褶叹了一口气,像个肚子里装了好多往事的人,问我听说过“长裕酿酒大学”吗?我说酿酒还要上大学?那酒鬼是不是也要大学培养?我母亲又骂我没见识,让我好好读书,不要像某些人,要么不务正业,要么干脆不读书。这是在说谁,我讨厌我母亲爱打听,爱嚼舌头。那时,我认为我母亲说马里父子,我便说我母亲没见识,哪个不务正业,哪个不读书,就她成天买料子,做衣服,爱臭美也好不到哪儿去。这话一出,她没言语,这可不像她。她像是生气了,不再接我话茬儿,我特别懊恼,瞬间,觉得暑期慢得令人发堵。
隔早,我又去山顶,马里父亲正把玩石子,嘣!嘣!嘣!一串飞石,石走鞭锋,砸在亭边,溅起土沙,眯了我的眼睛。我等到小蓓收鞭往山下走时,我跟上说,不要来这里了,有人踢场子。小蓓停住脚,没看我,看向紧跟其后的马里父亲。那条鞭伤蠕动着,若马里父亲敢伸腿,我能豁出去,就算小蓓是女响马,也自有派出所,碍一个老百姓什么事。马里父亲问小蓓,认识鲨鱼张吧,成了废人,才好打鱼的,力气大就牛得很。那个叫小琳的,嫁了个有钱佬吧,真是有人给他做酒,有人给他赚钱,有人给他做保镖,有福呐。我往四周看去,半山腰树影婆娑,框住马里半张脸,像极一副水做的面具。马里发现我,在树的那边朝我摆手,示意不要出声。今早马里父亲要会小蓓,马里鼓励抽她筋,这道鞭伤,不能就此罢休,斗不过鲨鱼张,还治不了女的?谁都知道马里父亲参与过抓捕鲨鱼张。那年鲨鱼张在小黄山私搭葡萄架,非说这里土质好,得种优良的葡萄,给另一种酒当引子。林业人员先是劝,再是驱逐,他不听,情急下掰断一人腕子,打落马里父亲一颗门牙,蹲号子时又拒不认错,硬说几年后,人身上有那号病准保好,没人信他鬼话。马里父亲装作信,要求再听那话,那话说到热火时,为报一齿之仇,他出手打人,却被鲨鱼张踢了下三胯,居家养伤的日子里,被派出所开除了。我突然喊马里,马里像触电般倒下了,这回他来了个借坡下驴,完成一段“驴打滚”的进程。马里父亲暴躁地叫了一声,吓得我一个激灵,顾不得小蓓,玩儿命地往家跑。走进楼道,我见小蓓拎鞭在前,又嘱咐她别去了,她没看我。我觉得自己不是爷们儿。
由于恨自己,我把书翻得乱响,像要撕下每一页。我母亲呵斥我,我说马里父亲看小蓓耍鞭,不怀好意,还去查人家底。我母亲朝小黄山瞟去,那番眼神,也像急于搞种植。我问我母亲,小蓓家用过那里的土吗?我母亲说,还有蓬莱仙海的土。我瞪大眼睛看着这位酒厂工人,她没看我,而是又拿出一块布料,往外走,忽地转过头看我一眼说,少和马里来往。不知我母亲去说了什么,我再去山顶时,就见不着小蓓了。我在小蓓耍鞭处打了几个滚儿,滚脏的衣服被我留下,压在我母亲看不到的地方。
后来,我心上全是小蓓。马里来找我,我也不理。我觉得“妻子如衣服,兄弟如手足”纯属三国里最大的扯闲屁。我为小蓓把衣服滚脏,我愿做小蓓的衣裳。彼时,小蓓又回大院了。我想去看她。
趁暑假还没结束,我跑向大院,找小蓓。布满圆疙瘩的红漆大门,撑进我眼帘,顿感熟悉无比,这地方我像是来过。我站在门外拼命地想,噢,是我母亲用自行车驮我来的,车筐里放着布料,我母亲找她家做衣服真是有年头儿了。我喊了一声,小蓓住这里吗?没人回应。这时我听到说话声。
去海吗?开海了,小蓓父亲拿着渔具,随一个体态圆滚滚、宽肩膀的男人往外走,小蓓父亲称男人鲨鱼张。小蓓父亲看见我,直接指向有葡萄架子的那间。我向右转了个弯,看见小蓓母亲对另一个女人说,你不要吵他了,一把年纪了。那女人看着我。她母亲也回过头招呼我,问,布料拿来了吗。我有些窘,挪出视线,看向爬上几米高葡萄架子的小蓓,那些快倒的架子,使小蓓看起来像在空气中划一艘千疮百孔的船。我在架子下跟她打招呼,她惊讶地看着我,可以说,从认识彼此以来,这是她给我的第一个充满真情实感的表情。每当她父亲要去赶海,她就发慌,她母亲对另一个女人说。噢,小蓓不是惊讶,是发慌,我心疼她,便张开双臂让她慢慢下来。唰的一声,她轻脚落地,没有看我。
她母亲问我有什么事。我一时语噎,我一个高中生,怎么能有串门的习惯,即便有,也该去马里家,不该到大院。我唆着嘴,一脸茫然。幸好小蓓的外祖母出来解了围。外祖母称另一个女人是贝姨,让贝姨带着我到大院走走看看,并问我是不是要写关于大院的作文。这话够暖心的,像个那么好下的台阶。我点头的工夫,贝姨抓过我的手,说小蓓的担心是多余的,用不着往坏处想。贝姨的手心全是汗,她应该也慌着。贝姨把我往葡萄架下领,问我这是不是块福地。我打量着这块地,和小蓓父亲建在一楼的一个模样。贝姨说鲨鱼张自从得了那号病,老的小的跟着忙活,外祖母因此背上背叛酒厂的名声,直到现在被人诟病不务正业。我问,哪个酒厂?贝姨说我母亲那个酒厂。原来我母亲一早就认识他们,不是因为做衣服认识的。我像是清楚了什么,又继续问贝姨,鲨鱼张为什么是废人,还有那瓶神酒是什么做的。贝姨气冲冲地朝我说,碍你一个孩子什么事,不好好上学,跑这里打听什么。我脸色一变,正要出大院,赶海的回来了。海上突然改了风向,涨起红潮,不敢撒网。小蓓父亲仍是一脸兴奋,讲述海什么景况,守海住的都见过,不同的是和鲨鱼张前去。我凑近鲨鱼张,端详他的手,这双手可以碎石,可以拖回十几米长的鲨鱼皮,可煨汤,鲜着呢。贝姨蹭着鲨鱼张走过去,一脸轻蔑,喊小蓓去了。我这才恍过神,我来是找小蓓的,却被外祖母介绍给贝姨,净听这些闲事了。看来造神酒一事属实,事属实,不代表酒属实,这真是骗子的把戏,弄得方圆都当真。我顿时鄙视起大院,也有些瞧不起小蓓,成天跟着这帮人瞎闹哄,图个什么,真是环境决定一个人的见识啊。我就不同了,读重点高中,是班里的学习委员,明年还要考大学。这时,我听到贝姨对小蓓说以后他们赶海,把心揣肚子吧!有本事去海算什么,别让人替你操心呀,别扯着这些人为你背名声呀。这话是说鲨鱼张的。在他们的争吵中,我听到小琳的名字,就是马里父亲说嫁给有钱佬的那个。贝姨说小琳摊上鲨鱼张命苦,使尽脑子,想出的馊主意,把自己像变戏法似的变没了。外祖母又出来招呼我,并让我回去转达我母亲,让我母亲消气,有困难,大家要帮忙,没有开始就没有未来。这话说的,像外祖母不但会做神酒,还愿教化人,更会为人生储存希望,放在作文里,准能被老师揪出来当范文读。此时,我脑瓜一转,又是造酒,又是“长裕酿酒大学”,又是一个厂子,这外祖母准是我母亲口中的那位不务正业。虽说其情可勉,其志可嘉,可是满天下,哪有这么胡说八道的事,亏她老人家能想得出来。还有这个大院,除了小蓓妈,全干些不靠谱儿的事,小蓓耍鞭,小琳嫁有钱人,小蓓父亲成天守着那瓶神酒,就像镇海夜叉,偶尔还跟鲨鱼张去海上。此时,我站在我母亲的观点中,掉头就走,没人喊我。
我一路跑,一路落泪。这是怎么了,谁惹我了吗?我既然瞧不起小蓓,看不上她一家子,这泪又从何来?我放慢脚步,朝大院的方向看去,大院像一个放大的点,我不由得想起数学上的由点到线,由线到面。是不是自己的判断太轻率了?我有些后悔,想回去。回去太丢人,我不回去,这事要让马里知道,那小子非笑得肉肩乱晃,说我不过纸上谈兵的料(善于学习),没主意,娘儿们得很。小蓓怎么想我,想我除了会骂她,还会像风一样地跑远,这样的男人!我啐向自己的鞋面子。
回家后,我翻出滚脏的旧衣服,拼命地蹭向脸颊。我母亲问我去哪儿了,我把外祖母的话说了。我母亲没说什么,只嘱咐我考个好大学。
备考的日子,我还是会想小蓓,想去看她,哪怕她不搭理我。或许我母亲看出我的心思,便常把一些旧事说来听,看来她爱收集消息,是有道理的,这些旧事像包着她的一个巨大怨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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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纪80年代初的港城酒业发达,各种品销会络绎不绝,光顾这类盛宴的往往是有钱的角色,他们会品酒,会囤酒,也喜爱观看酒模舞蹈。酒模是通过选美比赛选出来的酒先生、酒小姐。酒小姐多些,有的因为一场活动,能登上挂历,被看上包装拍电影的也不少。想干这个的,起码得漂亮,还得能豁出去,当时为钱的多,为名的少。
一个午后,小蓓母亲让小蓓端两碗饭给鲨鱼张,她雀颠颠地跑去,又跑回,手上抱着一大包鲟鱼干。她父亲说这是好东西,她母亲说吃多了上火,她说吃多了像小琳一样漂亮。贝姨隔着墙头喊,好看,也当不上模特儿。小蓓一家知道贝姨不过随口说说,贝姨怨着鲨鱼张,谁要是表扬小琳,就等于鲨鱼张抚养小琳功不可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