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房子

作者: 郭乔

立体环绕声的婚礼进行曲,和着四十桌客人的喧哗声,在装修富丽堂皇的婚宴厅里,形成了一股股声音的浪潮。以致那悠扬的长笛声响起时,庄慧第一时间并未听到。直到混杂的声音在某一瞬间,似乎同时出现了一个短暂的间歇,庄慧才猛地意识到,她的手机铃声响了。

来电显示,是金国玲。她有什么事呢?庄慧下意识地发问。走出被声音淹没的大厅,到走廊尽头,手机提示音依然没有断。庄慧接了起来。

只凭声音,庄慧仿佛都能看到金国玲脸上浮着的笑意。那种热情洋溢的笑,一直挂在金国玲轮廓分明的脸上,给人一种局促的感觉。

金国玲的声音里调着蜜,“小慧啊,你晚上有空吗?我想去你家坐坐。”她们合唱团的姐妹们都叫她小慧,尽管庄慧也是四十大几的人了。

回到大厅坐下后,庄慧心里那种微妙的感觉才明确下来,在欢迎与后悔之间,她的情感其实更倾向于后者:好不容易一个周末,她要做的事情有很多,干吗要浪费在一个还不怎么熟悉的人身上?刚刚就应该找个借口拒绝了的嘛,都怪自己面情软。

舞台上,新郎深情款款地揭开新娘的面纱,送上甜蜜的一吻。随着叫好的人群,庄慧忍不住也献上了掌声。年轻真好啊!一切都仿佛是崭新的,一切都仿佛可以从头再来。然而,庄慧心里毕竟装上了一件事,后面的流程再怎么热闹,都显得有点儿心不在焉了。

庄慧和金国玲是在月光合唱团认识的。那还是半年前,庄慧的闺密王丽莎说,“来合唱团吧!唱唱歌,做做瑜伽,什么样的心理问题都解决了。”当时她们还喝了点儿酒,围着嘟嘟冒热气的小火锅,两人脸上出现了少有的苹果红。王丽莎的话让庄慧脸上的红晕很快褪去,她心里感觉不对味,什么叫心理问题?对自己的闺密说点儿心里话,就能被定义为心理问题?瑜伽班,她俩早几年就一起报了;合唱团,王丽莎已经拉庄慧好几次了,庄慧始终没有下定决心。听王丽莎这么一说,她更不想报了。然而后来,不知怎的,又给报上了。庄慧还是听信了王丽莎的话,她们这个年龄段,已经不是单位的顶梁柱,孩子也上大学走了,剩下大把的空闲时间,不做点儿事,是要空掉的。

她们这对闺密的关系,主流当然是奔流向前,暗流也时时涌动,但主旋律毕竟是好的。这个年龄段,自有这个年龄段的格局与智慧。

在月光合唱团,再没有像金国玲那样生机勃勃的人了,她做什么事儿都攒劲。每次训练,都像打了鸡血一样,简直不敢相信她是快五十岁的人了。

金国玲对刚入团的庄慧很热情。庄慧暗暗观察,她其实对每个人都很热情。大家报以应有的客气,庄慧也是,她的客气里又多了几分感激。因为金国玲的热情周到,庄慧没用多久,就适应了合唱团的生活。这一点,王丽莎都没有给庄慧这样的感觉。

到了四月,天气逐渐好了起来。北方的小城,一天一个样。长达半年的枯黄与萧索,很快被新绿和桃红取代了。合唱团的室外活动也多了起来,多数都是到社区的小广场或者养老院演出。

一次演出,金国玲就站在庄慧旁边,她个头儿大,声音洪亮。庄慧用余光打量,上身鹅黄的对襟绢丝刺绣汉服,下身翠绿的仿绸印花喇叭裙,这统一的行头,穿在这帮中老年妇女身上,本欲一反老姐妹们常态的暮气沉沉,表现生动活泼的年轻气息。然而放眼整个舞台,怎么看,都没有几人能诠释出舞美想要的效果。倒是金国玲,庄慧暗暗观察,高高的盘成螺髻山的发型,随着下颌的仰起,仿佛耸入云端;平日里观之有些粗壮的脖颈,今日拉得细长,天鹅颈般舒展;至于肢体动作,随着旋律的变化,也风吹麦浪般起伏摇摆,幅度虽有些夸张,整个人却洋溢着一种蓬勃旺盛的生命力。这哪像平时的金国玲。庄慧突然有点儿羡慕金国玲,只觉得她一张口,把歌词里的什么都吞吐出来了,日月、江河、闪电、雷鸣、飞鸟、游鱼……尽管很多地方都唱跑了调,但不影响她在舞台上尽情地发挥。

金国玲的台风,自然是饱受诟病,显眼包、爱表现、占地方甚或唱歌跑调不如驴叫等,才来没几天,庄慧就被灌进了好几耳朵。不用看,她也知道其他人的表情和心理,她的心里其实也微微泛酸。然而因为离得近,庄慧还是情不自禁地受到了感染。不知不觉间,她也像金国玲一样,一副倾情演出的样子,尽管每次台下都坐着一群昏昏欲睡的老人。

私下里她俩也聊天儿,多是金国玲追问庄慧,不是某款钙片的名字,就是某种褪黑素的效果。偶尔,金国玲也会感叹,小慧,你状态真好啊,一点儿都不像这个年龄段的。听了这样的话,庄慧自然很高兴,但她心里清楚,她的状态其实也没好到哪里去,色斑和皱纹一样都不少,只不过,比起金国玲那张大方脸上遍布的浓重色斑与攒聚的细密皱纹来,她的状态的确又显得好很多。

当妈的聊得最多的,自然还是孩子们的事情。庄慧的女儿去年考到了北京的一所高校。耳闻金国玲的儿子大学毕业后也申请去了英国留学。儿行千里母担忧,与孩子们日常联络、通信的情况,便是妈妈们常聊的话题。庄慧的小棉袄还不算漏风,对她这位老母亲绵密的问候也算是以礼相待,闲暇时,也常常将视频电话打过来。庄慧了解目下的年轻人与父母互动的情况,并不都像自家一样良好,所以她常常都是话说一半保留一半,甚至还半真半假地吐槽一下年轻人的冷血。即便是这样,庄慧还是能感觉到金国玲对自己的艳羡。金国玲有个在英国留学的儿子,本是被小城人羡慕和称道的事情,是大家公认的增分项。不知为什么,和金国玲聊天儿时,庄慧丝毫感觉不到她神色之间流露出来的骄傲与喜悦。

这个金国玲,简直和正常人不一样。

就像一榫头砸进了一颗钉子,庄慧真正对金国玲留有深刻的印象,还是那次吵架事件。她们这个合唱团虽然规模不大,也就三四十号人,每周末的训练,却搞得有声有色。那个周末,惯于早到的金国玲却迟到了。据她后来私底下对庄慧讲,是因为头天晚上失眠严重,早晨爬起来时,心情烦躁,头部像罩了一口大铁锅一样沉重,才有了后面情绪不受控制的行为。

总之那天,迟到的金国玲没有如常占到她平时总占据的那个衣柜,里面已经放上了别人的衣服。没占到就没占到吧,平时也有两人合用一个衣柜的情况,或者实在没有占上衣柜的,就干脆把衣服放在更衣室的长凳上。毕竟人多衣柜少。社区能给老年团提供这样一个训练的场地,已经是天大的恩惠了。若非有几个退休的老干部,月光合唱团也只能像广场舞大妈一样,在室外排练。尽管那个衣柜里已经没有多少空间,金国玲还是习惯性地把换下来的衣服塞了进去。因为放了两个人的衣服,那柜子就比平时显得拥挤。等金国玲换好服装,从后排挤上舞台时,合唱团已经排练了好几首歌。

那一个早晨的排练,金国玲都因状态不好心情不佳。然而,头脑的昏沉并没有使她视力变得昏花,从卫生间出来到更衣室,光线陡地变暗,金国玲还是一眼看到了一个肉色的猪尿脬样的物件,正躺在她放衣服的柜子下面的地上。应该是谁的胸罩吧?离得远,反而看得清。胸罩旁边耸立着一双肉柱子一样的胖腿,只要挪动一小步,那只胸罩就会被那双大象蹄子一样的肥脚碾得零落成泥。怕什么来什么,还没等金国玲抢上前救下那只胸罩,吴亚丽的一只脚已经踩在了上面。

吴亚丽是全团著名的胖子,身高不到一米六,体重却超过了二百斤,不说话时,满脸横肉,每个褶皱里都镶嵌着焦躁;说话时,横肉一波一波跳动,仿佛随时能从脸上跳下来,给对方一个大耳光,一看就不是个好惹的主儿。金国玲冲到跟前时,吴亚丽已经抬起了脚。那软瘫瘫的一团,用现在的时髦话说,让她有种踩屎的感觉吧。她俩几乎同时俯身,吴碍于体形限制,被金先一步拎起了胸罩。

胸罩的吊带上还挂着一只发卡,是金国玲的。吴亚丽拿自己衣服时,没留意顺带了下来。

金国玲手捧着她的胸罩和发卡,看着胸罩上灰扑扑的脚印,以及断了几根齿的玳瑁发卡,一双手止不住地颤抖,那种感觉,仿佛她的心也被吴亚丽的胖脚踩了一下。或许是出于本能,金国玲断喝一声:“你瞎了吗?”声音硬邦邦的,颤抖着,像凌空抽过的一根钢鞭。

更衣室一下子安静下来。吴亚丽略带惭色的面孔顿时变得板硬,那双鼠目一样的小眼睛,眼白立时遮没了眼黑,四周松弛塌陷的眼皮一时间也变得僵硬紧致。

“你怎么说话呢?你骂谁瞎了?”吴亚丽声若洪钟,气势不凡。

“谁踩我的东西我就骂谁!”金国玲怒目圆睁,也不示弱。

紧接着,两个人便是一顿疯狂输出,语言的成色迅速拉低了整个合唱团的整体素质。眼看就要动手了,才被四周看热闹的人及时劝解拉开。庄慧怕金国玲吃亏,挽住吴亚丽的胳膊,像是护着吴,目的却是不让吴看出自己拉偏架。然而越拉,庄慧越感觉到本来跳得很高的吴脚底虚浮,后劲越来越不足;对面的金国玲却蹬上了劲儿,大块头加上大嗓门儿,感觉分分钟能灭了全团一姐的霸气。果真是那样,自此金国玲赢得的自然是大家的刮目相看。然而,随着吴亚丽骂骂咧咧地撤退——“妈了个巴子,神经病!”人还未挪出大厅,金国玲却蹲在地上抱着双膝痛哭起来,她抖动着双肩哭个不止,边哭嘴里边反复叨咕着一句话,你们都欺负人。听了这话,在场的人面面相觑,摇着头、撇着嘴,纷纷离去。

第二天的事情,在庄慧眼里更是离谱得要命。吴亚丽蜗牛上树一样才在排练厅的门口出现,金国玲就立刻笑盈盈地贴了上去,姐长姐短地叫着,赔罪的态度诚恳又彻底,还奉上了一包谢罪果干。吴亚丽却始终板着脸,面部表情一刻也没有放松下来。

“她怎么那样啊?”庄慧私底下问王丽莎。

“她就那个样子!”王丽莎一脸鄙夷。

昨天对骂的时候,庄慧都要高看金国玲一眼了,那硬朗的作风与她平时伏低做小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然而结束时的那场哭泣以及今天早晨的赔礼道歉,却让庄慧百思不得其解。要硬你就硬到底啊!成年人了,怎么可以轻易向人低头?

“她就是那样自轻自贱的人,时间久了你就知道了。”王丽莎说。

顿了顿,王丽莎又指着自己的脑袋补充道,“她这里有问题。”庄慧一怔。王丽莎耸耸肩说,“这不是我一个人的感觉,大家私底下都这么说。”

“小慧,你还记得那件事吗?就是那个女人离婚的事。”

“哪个女人?”

“你忘了吗?当时两家打得很凶。”

“是那个捉奸的事情吗?”

“对对!”

那件事,当时传遍了小城,传来传去,细节大有出入,但大模子无论谁讲,都差不多。

那是好几年前的事了。有一个女人发现老公出轨了,便借故出差离开了几天。其实那几天,她哪儿都没有去,一直在家待着。她家是那种顶楼带阁楼的房子。因为是老公亲自开车把她送到机场的,自然对她又偷偷摸回的情况一无所知。第二天,老公就带着情人来了。女人躲在阁楼上,把一切都听得清清楚楚。她的心里发生了什么,只有她自己知道,让别人猜,也只是非常难过。总之,那一会儿,女人蜷缩在阁楼上的衣柜里,给她所有的至亲都发了微信,求他们立刻到来,她家出事了。

不到一刻钟,以她亲兄弟为首的,包括堂哥表妹组成的亲友团蜂拥而至。狗男女当场现了原形。群情激愤,把奸夫淫妇好一顿拳打脚踢。她弟弟因为太气愤了,直接把姐夫打骨折了。姐夫也不是吃素的,出院后,又带着他的亲友团,杀到小舅子家里,打折了小舅子的三根肋骨。一次捉奸,终于演变成了一桩流血事件。最终,姐夫告舅子,舅子告姐夫,来来往往几个回合,由民事差点儿转为刑事,相关人员该蹲拘留所的蹲拘留所,该赔钱的赔钱。谁都没有报复上谁,却都是脸面丢尽。这场官司的最后一个落点就是离婚,双方态度都很坚决,打死都不愿和对方过了。

这件事情之所以轰动,一是因为城市太小,吃瓜群众太多,几乎承包了整个季节的热点与笑点;二是一个人出轨却让一群人吃了官司丢了脸面,想想都觉得可笑离谱。记得当时,庄慧和王丽莎就这个事情,讨论了好几回,都感觉这个女人太笨、太冲动了,处理问题的手段太不高明了,活该由主动变被动。

“你知道那个女人是谁吗?”王丽莎看出庄慧已经想起来了,就继续发问。

“谁?”庄慧反问,“哎哟!你就直说吧!今天你怎么这么爱问问题?”

“金国玲,那个女人就是金国玲。”王丽莎答。

王丽莎的回答,使庄慧的头脑里产生了戏剧般的爆炸效果。她又反问了一句:“谁?”眼前便出现了金国玲犹如猛虎下山般扑向丈夫和小三的场景。时间和空间无限推进,集中在一所带着阁楼的房子里,在那混乱不堪的客厅里,借着众人的声势,金国玲歇斯底里地咆哮和厮打,配合高大壮硕的身躯,和舞台上气吞山河的气势稍加印证,便产生了强烈的代入感。金国玲蓬勃的形象在庄慧心里愈发鲜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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