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边
作者: 施隅远雷鼓涌,大江上白浪翻溅。渡口处船只漂荡起伏黑黑沉沉,舵工们正把它们绑紧在木桩上,几个手脚快的,跳上岸随贩夫闲客们一片灰雾般往陆地方向回涌。江面宽阔,对岸的山此刻已掩藏在大雨中,此岸的山仍被十万风绳紧勒。我意绪昏闷,脚步沉沥从窗边踱回,唤了老仆,让他下楼,看能不能请那唱曲人停下。老仆下去后不久,曲声消散。
洪武十二年一场暴雨瓢泼赴至,风声尖啸,雨幕铅重。渡口上人群已散,剩下几条小船上的灯在越来越暗的江边晃动闪烁。雨声碾过渡口、碾过江岸、碾过茂草繁树,并遮覆它们。
客栈已到一天之中最热闹的时分,挨近黄昏,停船暂驻的人前呼后拥跨进店门,重物隔着布坠在木桌上的声音一坨坨拱起;接着有人踏上咿呀作响的楼梯,分别散入自己的房间;而楼下,杯盘开始喧闹,模糊不清。和前两天不同的是,因为骤雨,不少船工也拥进这客栈,借着薄酒稍祛湿寒,烘热客堂的空气。
然而那曲声又穿过楼板浮了上来。无论楼下如何嘈杂,那一丝喑哑弦板总能传至耳畔,但始终听不清唱的是什么。老仆又来到我房门,我摆摆手让他回去,由他们唱罢,雨声足够厚。
酉时已经过半,今天不会再有人来了。我又从行箧里翻出信笺。
黄庸之来到孙家,门仆告以孙仲衍出城散游,何时回返暂不可知。他只好留下一纸笺信。皇帝的诏征雷光夜驰,他须赶时出发,舟船马车水陆并行,进京赴吏部报到后再往任所。
信上寥寥数语,手上却仿佛千斤重,大抵他还有什么话要对我讲罢。回来第二天赶至黄府,叩门良久却无人应答。随即买船起行,一路北上逢驿停问,得到的回复是我离他越来越近。终于到第四座水驿,驿丞说尚未有哪位黄公到达记册,我就在此地停下。只是日头沉了又沉,我将信读了又读,两天的等待,逾期的可能,以及之后的可怖刑罚,都让信上“诏命”二字愈发尖厉。可黄庸之,我该知道的,他飘忽不定……或许是半途改换陆路,或许是绕到别处,或许根本并未离开广州。
江南割据纷乱之际,黄庸之度岭北上,数月后我在广州去信探问情状,回信上书“倚篷听雪,天下奇音妙韵出自然者,莫是过也”。
回想二十年前,时值元季,神州大地群雄并起。岭南地区在东莞伯何邦佐辖下却是风平浪静,偶有波澜也是瞬息掩去。中原战火烧不过五岭,何总管自己亦无意北上突进。我们几个记室文人,每天就为幕府处理些微末政务、撰写些公私文帖。其余时间无非在府内听雨观暝、题画鉴章,或出城至南园洒酒泼兴、联社对诗。黄庸之的身影时有看见,但更多时候他只身远访深山大川,一去几日,幕中公事真真是被抛到脑后。我尚且偶有案牍之劳,他早已在白云蒲涧筑起茅庐,避事而居。
但大家似乎都知道,这种轻松日子不会长久。元廷自乱,叛军丛出,即使是当时的我们也能看出天地即将变色,但怎样变,在南园集会上谈来谈去,最后也只能对月茫然。
——太子想逼迫顺帝禅让,顺帝命孛罗帖木儿进兵大都围堵,太子逃亡……
——陈友谅在洞庭湖被一箭射死……
——张士诚占据姑苏自号吴王,已经不向朝廷缴粮税了……
——听说他广招贤士良将,看来确实想争霸天下……
——但也有说他无非是要保境安民偏安一隅……
——那不就和我们何总管一样……
——淮西朱元璋,拥兵数十万,整饬严肃,也自号吴王……
——去岁灭陈汉,按这情势,今年轮到那张士诚……
——天下将分,不知何时何处又会蹦出一个新大王来……
喝酒喝酒……
诸君,这不也恰是大丈夫建功立业的良机?神州广大,还打算继续困囿在这偏南一隅吗?
庸之兄,喝酒喝酒……
可是……
桌上烛火燃尽,月光浸着水漫进抗风轩,霎时间众人无话。等仆人换上新蜡烛点亮,话头已不知该从何再起。黄庸之起身,我和其余几人看着他往窗边踱去,银白月波在他衣上粼粼晃漾。
窗外雨势稍歇,听见屋外人声渐起。我到窗边,夜幕下江边灯笼影影融融,一团一团往渡口方向挪动,看着比傍晚时人数更多,大部分似是缁衣行客。原本在客栈避雨的船工们,大多跑出店外,吆喝着招呼他们上船。江对岸山形渐现,暮鼓缓慢接续,一声一声传来,在人去大半的客栈里回荡。
我下楼问掌柜,他说对岸寺庙这两天都在做法会,孙公你一直没出门自然是不知道。他带我走到客栈门口,指着对岸比刚才更清晰的小山黑影,孙公你看,那是庙里灯油火蜡的亮光,平时夜里哪能看见对面那山,这不给它照现形了么;我见你这两天愁容满面,要不也找条船过江去拜拜;这庙吧,反正我听说也算灵验,你看现在渡口好像人挺多,和大时大节附近三乡四村的人赶来拜时那阵仗,可是差远了。
店里有人唤掌柜,他应了一声往回走,留我站在大门。傍晚的急雨已停歇,残水顺着屋檐滴下,在地面石板缝隙汇聚,离开土坡上的客栈,黑夜里重新流入江中,承载一条条过江小船。灯笼火光在江面上浮成几队,缓缓向对岸伸去。
挨晚走到白云山脚,远远看见草庐方向上空泛着红光,惊疑失火,快步前去,重叩大门,在等待的时间里隐约听见黄庸之大笑。
客栈里传来笑声,我回头,掌柜从后厨走出,看见我,拱一拱手,朝着围着五六人的一桌走去,笑声就从那里发出,夹杂博戏木牌碰击桌子的声音。掌柜揣手站着,似在询问些什么。不多久,他回身往柜台,边哼着小曲边从酒柜拿出两埕酒,放到人群旁的空桌子上。又走进后厨,找出几个粗瓷碗,在那空桌上倒酒,一碗一碗往牌桌处递,最后两碗则留在这空桌上。掌柜凑去牌桌,人群大呼小叫。不多时,一厨工样汉子从后厨走出,他到桌边,两碗酒旁多了饭菜。掌柜这才从牌局人群里抽身,向我又一拱手,坐到桌旁,和厨工吃饭。
踏入草庐,焦味丝丝缕缕,可房子院墙安然无恙,我问仆人,他也只是笑。绕过前庭,从竹子搭起的月洞门穿出,花园流泻火光。
仲衍兄,你可来啦!
黄庸之的声音从花园一角的亭子传来。我边走过去边盯着置于花园中央的火炉,走近,发现那是用石和泥临时围垒起来的一圈,比平日的铜炉要宽大很多。炉旁放着空铜盆,一人端持纸沓站立,隔一阵放一张进炉。火光下未烧完的纸张残存墨迹,亦模糊难辨。我向亭子问这是在做什么。亭子回答来哉来哉。我急行带风,灰白纸烬不少被扬到空中。
走到渡口,船客信众仍积聚如云,乌泱泱一大片,提着灯笼默不作声。当返回的船到达,我似乎能听见水潮拍堤。放眼远眺,江面黑沉,远处闪烁的是另一处江村渔火。
黄庸之走到渡口,船客信众仍积聚如云,乌泱泱一大片,提着灯笼默不作声。当返回的船到达,他似乎能听见水潮拍堤。放眼远眺,江面黑沉,远处闪烁的是另一处江村渔火。他问其中一人他们在等什么,那人说等船过江赴法会,本来下午就要过去的,下大雨所以推迟到现在,你也是要过江么?黄庸之摆摆手,说我是赶船往北,同受大雨牵连,滞留于此。那人双手合十施礼,转过头继续张望江面。
黄庸之的船可能没在那村,也没经过那村。我想起他那蒲涧草庐,建在古寺旁近,晨钟晚鼓下,有时去草庐没找着他,多半会在那寺里找到。如此说来,如果像掌柜说的,对岸庙里这几天有佛事……
黄庸之一身缁衣,在寺园中随人流绕庭吟诵。
虽然有征诏,但或许并非紧急,使他顺道能游山寻仙一番,或许只是我多虑。疑惑着,我走进等船的队列里,左望望右望望,成为岸边光簇里暗下来的一点。
走进亭子,黄庸之坐在石鼓凳,桌上地上散乱地铺满纸张,几个打开的竹箧倒在一旁。我拾起一张看,“淡月斜窗夜气清,禅栖无梦客灯明”。
庸之兄,这是你的《小塘山居》?这……
他笑笑,伸手接过我手上半悬在空中的稿纸,转递给仆童,仆童接去,连同手上原有的稿纸,拿去几步外的火炉。纸张晃晃悠悠飘进去,火星溅出土炉边,花园亮了一霎。
桌上地上还有很多相似的纸张纸条,昏暗里我看不清上面写的字,也看不清黄庸之的脸,靛暮流瀑,止于亭外。
仲衍兄,坐吧。
我坐下,看着仆童又拿走几张纸。
我打算过段时间就离开广州,离开这岭南地,去北方。
北方仍战火频频,不等局势稳定些再去吗?
庸之站起,说,仲衍兄,你当初投靠何总管,为的是什么。
何总管礼贤下士、赏文识墨,又平靖广州,于民有益……
只是如此?
只是如此。
唉,何总管当日占惠州、逐邵宗愚、平广州乱,我以为他要趁势扩占岭南,往北起事,也加入逐鼎狼烟之中。如今一晃两年,挂着个分省参政名号,无事作为,到底还忠于元廷么……
庸之兄!此话危矣!我听过就算了,半月前管马的陈叶劝何总管割据称王,当天就被杀头,你也要如此么?
不至于,我打算修书一封,告脱以游浪山水,何总管会理解的。
……
仲衍兄,如你所说,世道昏乱,像这些诗,像什么“禅栖无梦”,还有用吗?还要说什么“颇弃人间事”吗?
诗歌也不必“有用”。
此话倒是不错,但如果“无用”的同时还轻飘飘呢?仲衍兄,你可曾听说过姑苏高季迪?
当然知道,名震江南的少年天才,过目成诵,出口成章,十六岁登饶介幕,赏倪云林《竹木图》,于众老儒目下立诗一首,有“逾垣为惜酒在樽,饮余自鼓无弦曲”之句,直追谪仙。
就是这个高季迪,近年离家出游,集成一组《吴越纪游》,你要读读么?
黄庸之递来一薄册,我就着亭里烛光轻轻翻开。
江流平稳,橹声一下一下把船往对岸推去,船里还有七八个乡民信众,闭目缄口,缓缓拨动着手里的念珠串。如同两排石像置于船舱,想到这儿,我感到一阵恶寒,望向舱外。
读罢放下,亭后山色远沉,那已是园外,两三丈下有一急涧。这草庐我以前已到访多次,但直到此刻才把潺潺水声听得真切。
怎么样?黄庸之从亭边回来。
登高望废垒,鬼结愁云屯。当时十万师,覆没能几存。应有独老翁,来此哭子孙……这样子吗……
登临亦可悦,但恨时非平。仲衍兄,这些年我们都写了些什么东西?吟花弄月长吁短叹少兴之作,志衰声微,言浅象薄。尘埃般无足轻重的字句,化作尘埃也罢,如此想,以前的诗完全无法入眼。仲衍兄,现在的五岭之外,有怎样的人间和诗境?看过这些之后,你仍要困于此地,为着些轻若无骨的美搜索枯肠?
因此就要把诗稿全烧毁吗?
不留一字,从头再写。没有人需要这样的诗句。
但总有些佳篇佳句,我能记得,王彦举、赵伯贞他们也能记得。
那就代替我把它们记住罢。黄庸之的诗稿今天全部付之一炬。如果有值得被你或其他人记下来的诗句,就记下来,我如此散落,不是比留在稿纸上、烂在竹箧里更好么。
黄庸之接着向仆童递去一沓又一沓稿纸,园无月色,我们离那点火光似乎越来越远。最后一沓纸他自己拿了出去,回来时提着铜盆。纸烬积厚于盆底,尘屑般轻飘飘、碎粉粉。或许黄庸之说得没错,诗稿即使留着,百年之后,无人记得,不就是这个样子?他提着铜盆走到木栏,往亭外倾倒,纸烬悠悠洒洒、恍恍惚惚往亭下涧流飘,在空中余火荧灭,之后彻底消散,像蝴蝶振翼闪烁。或许确有蝴蝶飞过,只是黑暗里看不真切,又或许是飞过的蝴蝶恰好被纸火灼伤,不明就里地往山谷坠去……
不多久后小船靠岸,我随着水波起伏离船,问其中一人这里走到寺庙有多远,那人说大概两里地,远是不远,但得走山路,绕过这个小山头就看见的了。我又问,怎么寺庙在刚才的渡口近旁没有立个门?别处的香客怎么知道自己是否上对了岸?那人叹气,原是有的,去年伏暑大雨,被山洪冲进江里了。我惊异,那人继续说,连渡口也被冲塌,两月前才修好,至于山门,不知要到什么时候才能修好喽,柱桩倒还在,你刚才有没有看到?我摇头,而且山路狭窄,灯光稀疏,在人群里我无法停下回头,只能继续踏着深浅不平的石阶往上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