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与深圳:岭南城市的两幅面孔
作者: 张晓如随着学界对“粤港澳大湾区文学”“新城市文学”等概念的讨论,广州和深圳作为大湾区的中心城市,自然受到广泛关注。两座城市均位于岭南,一座是历史悠久的千年商都,一座是迅速崛起的现代都市,从共时的维度看两者的城市文学,可以发现这些作品既有共同点亦有差异之处,呈现出两副相似又相异的文学面孔。谢有顺在谈及粤港澳大湾区文学时指出:“应该看到,好的文学从来都是对‘今天’的思考,是对‘未来’的思考。在今天,尤其需要强调文学是对当下和现在的思考。”广州和深圳的城市文学均展现出对城市当下、历史与未来的观照,无论是对过往历史的书写,还是对未来世界的想象,均为立足于当下和现在的思考,以此构建起全新的文学空间以及对城市未来的想象,为大湾区文学乃至中国当代文学注入新鲜蓬勃的美学经验。
一、一样的南方:现代性与新移民叙事
广州和深圳同属岭南文化,而“岭南文化又是一种流动的文化,人员的南来北往以及与外国人的贸易往来和文化交流,让岭南文化具备多元共生的品质,这也是影响未来大湾区文学发展的重要因素”。在当代全球流动性加强的背景下,两座城市均以开放包容的姿态接纳来自世界各地的个体,城市空间表现出多元混杂的现代性特质,也使作家将目光投向城市中新移民的生存状态。
从地理层面来看,广州、深圳两座城市都处于广东沿海,首先在自然景观上便有许多相似之处,带有明显的南方色彩。南翔小说中有很多动物意象,如《乌鸦》《珊瑚裸尾鼠》《果蝠》等直接以动物命名的小说,《我的三月》中提到的赤腹鹰、黑领椋鸟、红耳鹎等鸟类,都体现出作家对城市生态问题的关注,其中有诸多南方意象。南方气候潮湿而温暖,如王威廉《草原蓝鲸》中弥漫浓雾的回南天,以及欧阳德彬《风过竹林》中席卷城市的台风天。在这样的气候下,植物也生长得杂乱蓬勃且充满生命力,邓一光笔下的深圳总是栖息着不同的植物,《簕杜鹃气味的猫》中的马缨丹、异木棉、簕杜鹃;《所有的花都是梧桐山开的》中梧桐山的凤凰木、红花羊蹄甲、大叶紫檀等植物以
①谢有顺:《“粤港澳大湾区文学”的现在和未来》,《光明日报》2019年5月29日。
②蒋述卓:《典范与重构:当代文学经典与话语探析》,花城出版社,2023年,第175页。
及《我在红树林想到的事情》描写的深圳湾大片红树林。
多元混杂的特质不止见于自然景观,同样还存在于整个城市空间,改革开放后来自全国各地的人涌入城市中,成为在城市游荡的广漂、深漂。与此同时,城市空间的多元混杂带给移民的是孤独、迷茫、无序以及身份认同的焦虑。吴君的小说中多涉及深圳移民的内心世界,其关于深圳这座现代都市的叙事从小说题目便有所体现,如《深圳西北角》《百花二路》《蔡屋围》《华强北》《生于东门》《终点站双龙》等。
移民者迫于精神困境与情感压力,往往选择逃离城市,寻找其他的栖息之地。蒲荔子在《虚荣广场》中构建出一个混乱无序、近似江湖的广州,周扬企图通过奋斗在广州扎根并追求向往的爱情,但最终却因犯罪逃往海南,始终无法融入广州这座城市。宥予《撞空》中的广漂青年何小河,在丧失一切情感连接后,成为城市里漂泊无根的流浪者,走向了精神层面的逃离与自我放逐。薛忆沩的“深圳人”系列小说中,《“村姑”》的女主人公成为深圳移民后,却又被城市的嘈杂与拥挤淹没,面对中西方的差异以及城市快节奏带来的冲击,她也因无法融入而选择逃离回国。蔡东《我想要的一天》中春莉为追求文学梦而来到深圳,发现即使是自由开放的城市亦无法容纳自己后,她同样选择离开深圳转向远方寻找归处。欧阳德彬的小说集《故城往事》中主人公们因向往城市而来到城市,却在感受到城市的孤独空虚后再次走向流浪,用逃离来寻求心灵上的解脱。
不同于上述对城市的逃离,部分作品中的移民者面对精神上的重压,仍流露出强烈的扎根城市的欲望,具体表现为对城市物质生活的追求和沉沦。蔡东在《净尘山》中塑造了两位被城市欲望缠身的人物,张倩女难以抑制自己的食欲,用暴食对抗精神空虚;而居住在农民房的潘舒墨,渴望成为真正的现代人并体验优质的城市生活,两人确定关系出于彼此需求而非爱情。吴君《复方穿心莲》中方立秋为了留在深圳而嫁给本地人,婚后尽管饱受婆家的欺辱,依然为自己成功住进深圳人家里而萌生优越感。《亲爱的深圳》中程小桂在穿着、谈吐等方面模仿深圳人,企图以此完成城市人的身份转变。邓一光《离市民中心二百米》中的女主人公安洁与保洁工形成对比,保洁工始终认为自己不属于城市,而安洁则执着于在城市的中心定居,将身份认同与物理上的住所联系起来,房子是其融入城市以及作为深圳人的证明。申霞艳在分析邓一光的《我在红树林想到的事情》时指出:“不管是作为新移民的‘我’寻找房子,还是作为原住民的他寻找母亲和母亲的男人们,都隐含着个人在陌生的城市中寻觅精神家园的企图。”显然,物质并无法为城市移民提供精神上的依托。
面对新移民所展现的精神困境,作家通过对真挚情感、人文关怀的回归来探寻他们在城市中的出路。南翔在《绿皮车》自序中提出“新城市文学有三个维度
①申霞艳:《从深圳出发,向人性回归——邓一光论》,《中国当代文学研究》2023年第4期。
值得关怀,一是历史的维度;二是生态的维度;三是人文的维度”,并将这三个维度看作是寻找新城市文学的生发点。他在《伯爵猫》中构建名为“伯爵猫书店”的城市公共空间,在此空间内不同阶层、不同年龄的个体汇聚在一起,城市的多元性于此中体现,并在相互陪伴、心灵交流之中达到了和谐共存的境界。《竹管风铃》中大宝和玲珑对李富阳无微不至的照顾,《我的三月》中剑坤对栀子、春姐等弱势群体的指引,《凡·高和他哥》中桂老师对向南、向北兄弟的提携,以及《钟表匠》中老钟与老周的相互扶持,都流露出城市里充满温情的一面。而桂老师对向南画作的评价,实际上也是南翔眼中的深圳,“一个带着很深感情而非冷冰冰的浮艳的城市之夜”。蔡东的《来访者》以心理咨询的形式展开,男主人公江恺饱受原生家庭阴影的折磨,始终无法适应城市生活,身上背负着现代社会普遍的焦虑和自我逼迫,但最终他重新找回对日常生活的感触,与自己达成和解。
这些作品的新移民叙事均基于现实问题,直指现代都市中普遍的孤独、焦虑等精神症候。多元性、流动性是城市发展过程中必然产生的特质,作家在文学作品中对人文精神的再次回归,正是城市现代化进程中所期待的精神困境的解决之道。而城市文学中的历史书写,则以另一种方式重新塑造城市的文化脉络,从而治愈城市移民的漂泊感。
①南翔:《绿皮车》,花城出版社,2014年,第7-8页。
②南翔:《伯爵猫》,作家出版社,2021年,第235页。
二、不同的历史:岭南城市的
多元文脉
邓一光在小说集《深圳在北纬22°27′~22°52′》的后记《消失给你看,或死给你看》中指出:“小说当然要承担时代及历史记忆的打捞和记录功能。”回顾中国文学史,其中有许多关于城市历史的书写,北上广深四座一线城市中,北京、上海的城市文学可以追溯到民国时期乃至更远,老舍《骆驼祥子》《四世同堂》便是写老北京的风俗人情与平民生活,王朔作品中塑造的北京是承载历史文化的空间。而上海更是都市文学创作的中心,从近代的《海上花列传》,到海派、新感觉派及张爱玲的上海传奇,直至当代王安忆《长恨歌》、金宇澄《繁花》等作品,都在对欲望的描绘中构建城市的历史图景。
尽管广州和深圳具有相同的文化底色,但两者的身份又有所不同,广州自古便是海上丝绸之路的港口之一,前往这座城市贸易经商的人络绎不绝;而深圳则是改革开放的产物,吸引了大量的外来务工者。因为两者在历史底蕴上的差异,作家的历史书写也由此展现不同的面貌,勾勒出岭南城市的多元文脉。
广州虽为岭南文化的中心,但除了欧阳山《三家巷》在20世纪20年代广州三个家庭的日常琐事、情感纠葛的描写中,穿插“五四运动后”及“大革命时期”的真实历史事件外,较少有文学作品对广州的
③邓一光:《深圳在北纬22°27′~22°52′》,海天出版社,2012年,第170页。
历史进行书写,直到改革开放以后作家才逐渐重新回顾历史,还原并定格时代浪潮下的城市发展与人物命运。
近年来不乏书写广州近代史的作品,正如谢有顺所说:“岭南文化最突出、最独特的价值,就在于一八四〇年以来发展起来的现代文化。中国近代以来的各个时间节点,岭南都是领风骚的。”张欣《如风似璧》以民国时期的广州为背景,勾勒步溪、心娇、阿麦三位岭南女子的成长历程,向我们展示了一幅集广府美食文化、市井风情、人文精神于一体的历史画卷。葛亮的《燕食记》从“我”的视角出发,聚焦于粤港两地的日常饮食,以及荣师傅、五举山伯师徒二人的恩怨往事,以此回望广州、香港两座城市百年来的时代变迁。《如风似璧》与《燕食记》均在对日常生活的书写中,体现广州人沉稳、务实的精神内核,以及对美食的尊重与热爱。而林棹颇具岭南地域性的小说《潮汐图》则借一只虚构的“雌性巨蛙”之眼,描写珠江流域的疍家人与近代广州十三行的繁荣,将超现实元素与岭南风情融合交织,赋予历史书写以瑰丽魔幻的色彩。
这些对于近代广州历史的书写,将相较北方、中原地区长期处于边缘地位的广州,重新纳入历史及中国当代文学的主流中。而魏微则关注到改革开放以来广州翻天覆地的变化,在小说《烟霞里》中她通过编年体的形式写田庄的一生,把小人物的命运与广州的发展联系起来,展现时代浪潮下广州现代化、城市化的深刻进程。
①谢有顺:《文学的通见》,海峡文艺出版社,2020年,第39页。
同时也正是广州这座包容开放的城市,才能接纳改革开放初期许多像田庄一样奔赴广州的人们。
不同于广州的历史悠久,深圳真正作为城市出现是在改革开放后,但正如孟繁华所言:“城市虽然年轻,却可以讲述出多种历史,它可以是‘神话般地崛起座座城,奇迹般地聚起座座金山’的历史,也可以是无数打工者的命运史;可以是股市冒险者的发达史或惨败史,也可以是底层人小富即安的生活史。”
邓一光在《第一爆》中将时空定位于1979年的深圳蛇口工业区,通过描写第一爆前施工队从怀疑到积极投入建设的变化,映射深圳拔地而起的神话背后是无数建设者的付出。而主人公老胡最终的悲剧,则与深圳另一段历史相关,他救下的瑶族女子盘妹乃是深圳逃港史的亲历者,小说借盘妹乃姐弟及数万名偷渡者的经历,揭露了隐匿于主流之外的沉痛历史。吴君的《万福》讲述万富村阿慧和陈水英两家四十年的往事,展现了港深两座城市的联系以及在不同时代下的发展。她的另一部小说《同乐街》则将目光置于深圳同乐街,通过描写陈有光一家对“社区股份合作公司”由抗拒到接受的心理变化,来反映改革开放下整个深圳的变迁及其带给市民身份上的转变。
“深圳史有别于深圳城市史,作为一座在改革开放中快速形成的城市,深圳的城市史是短暂的,而深圳史可进行更漫长
①孟繁华:《城市文学的兴起与实践:以深圳文学为中心》,作家出版社,2021年,第63页。
的追溯。”邓一光在《离开中英街需要注意什么》的开头便讲述1898年清政府与英国签订条约,沙头角以滘水河为界线分为河南、河北,后来旧河道逐渐演变为中英街的前身。《猜猜云彩》中提及深圳笋岗老围的何真宗祠,引出明朝初年东莞伯何真镇守岭南的事迹,进而将深圳纳入岭南文化中。在《第一爆》中他更是借人物之口称蛇口为远古后羿射日的地方,亦是九曲海湾的源头,先秦时属于尚未开化的南蛮之地的深圳,在小说中却成为中华文明的源头。邓一光凭借其不断的考证与创作,为深圳勾勒出当代、近代、古代乃至远古不同时期的历史脉络。
而郭建勋则在《清平墟》中对清平墟的蚝与粤剧进行描写,借此营造出浓厚的岭南文化氛围,当地繁华富庶的生活被日本的侵略打破,小说通过书写日军入侵后楚家三兄弟不同的命运轨迹,其间穿插诸多重大历史事件,以此刻画深圳鲜为人知的抗日救亡史。南翔同样重视历史书写,其小说集《前尘——民国往事》聚焦于民国时期的历史,《老兵》《抄家》《1975年秋天的那片枫叶》等一系列作品关注“文革”惨烈的历史。正如他所说,“反省历史,城市作家的城市背景,责无旁贷且责任更大。因为现代社会,城市角色从来就应该是一个积极的批判者与建设者”,可见对于历史的书写也是城市作家肩负文学责任的体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