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掌的故事
作者: 李治邦一
我从乡下的小学调到县文化馆是六年前,那年我二十九岁。
我母亲在村里是个极为不同寻常的女人,据说是在祠庙里生的,谁接生的不知道。寺庙里的住持晚上听到啼哭声,过去抱起来见是一个眉清目秀的女娃。这个女娃就是我母亲,一个不知道自己姓什么的女人。后来,这个住持给我母亲起名叫料事。这个不像名字,但我母亲真的会料事,而且说出话来很准。我大学毕业应该留在省城,连工作都找好了,在一家杂志社当编辑。在省城工作是我一个向往,我不愿意再回到乡下,可是我母亲就我这么一个儿子,我父亲又不知道去向,我只能回来照顾她。我母亲很乐意我回来,尽管村里人都抱怨我母亲为了她自己害了儿子,她都无动于衷。她告诉我,我死了你就可以走了。我觉得母亲说的都是不着边际的话,就对母亲说:“你才多大岁数就死死死的,我舍弃省城工作不就为了你更好地活着吗?”母亲叹口气说:“我知道你不愿意回来,你是为了我,可我也为了你。你的想法太高了,留在省城会出事的。”我没好气地问母亲:“我会出什么事?母亲想了一会儿说,因为一个女人。”我怔住了,确实在省城有一个女人,比我小两届。她缠了我许久,不是因为她不漂亮,是因为她总是弄得你心神不定,一天一个主意。我总得围着她转,每天生活得乱糟糟的。我离开省城的时候,她送我到火车站,抱住我就像抱着一棵树,紧紧地,弄得我动弹不得。她说:“你肯定还要回来,你已经不是乡下人了。”我一般都信母亲的话,她说的都很灵光。
我回到乡下当老师,就觉得天气不正常,总是下雨。乡下已经好几年不这样了,都是响晴薄日的,弄得山里的瀑布都断了。有一天,下起了大雨,下得人出门都看不清楚路。我母亲忽然招呼我,说:“你父亲要回来了。”我很惊讶,忙问:“您怎么知道的?”我母亲笑了:“你不知道我叫料事呀?”结果,半夜有两个警察找到我家,告诉我母亲,我父亲在广东的汕头出了车祸死了,找了半天才知道他的家在这里。我母亲没有哭,就问警察:“他的遗体呢?”其中有一个年轻的警察嘴快,说:“在汕头就火化了,那里天气热,遗体不宜放得太久。”我母亲看着两个警察,沉默了好久才颤颤巍巍地说:“是给我送赔偿费的吧?二十万块差不多吧,汕头还算比较富裕的地方。”两个警察面面相觑,竟然紧张得连汗都流下来。年长的警察诧异地问我母亲:“这事您老人家知道呀?”我母亲说:“我哪知道?是我那口子托梦给我了。”两个警察不说话了,把一个银行卡递给我,说:“是农行的,密码写在了后面,你知道以后可以涂掉。”母亲说着:“是不是车上其他人都活着,就我那口子死了,被卡在椅子上?”两个警察没说话,扭身走了。我赶出去,看见他们的身影消失在雨幕中,能看见一辆公安车的后尾灯在闪烁。虽然我母亲说话灵光,但都是一地鸡毛的小事。这是我第一次被母亲的举动惊呆,问她:“你怎么知道的?”母亲哭了,说:“你父亲就是不听我的,非说广东那边好挣钱。我说你不能去,你去了就非出事不可。他死活不听,我拽都拽不动。他说,他死在广东也不想在这山里待着,每年就挣那点买果子的钱,活得憋屈。”我纳闷地问:“那你怎么知道我父亲会死在广东呢,还知道怎么死的?”母亲戳了戳屋顶,说:“上天这么告诉我的。”
我不信,我就觉得母亲有点神奇。
转天,雨还在下着,而且越下越大,我家后山一阵轰隆声。我去上课时,学生告诉我后山的石头滚下来,把出去的路堵住了。那天,我给学生们上的是鲁迅的《闰土》。正讲着一个打扮土土的孩子闰土时,我家隔壁的大婶跑过来喊着,你母亲死了。我赶到家,母亲还艰难地喘着气。大婶吓得只哭,说:“我走时已经咽气了呀。”我母亲对我说了一句:“儿子,我看看你的手。”我伸出手,母亲看了一眼说:“我一闭眼,一个月后你就能到县城了,但就是一个闲职。你这辈子能挣钱,但当不了官。”说完,母亲脑袋一歪就走了。我看见一块大石头冲断了后墙壁,一堆石头拱过来,其中一块砸到了母亲的身上。我抱着母亲,一直抱到母亲的身体从温暖到冰冷。母亲就我这么一个儿子,其实她做过两次流产。父亲很不乐意,因为医院的大夫都说是儿子。父亲因为这个和母亲总是吵架,说:“我有三个儿子的命,都是你给搅黄了。”母亲说:“我就这点精力,三个儿子养不起,我就养这一个儿子足够了。”父亲的多次出走都跟这个有关系,母亲也不在乎。
我给母亲办理丧事,隔壁大婶对我说:“你大学毕业以后,你母亲其实不想让你回来,说你是天上的小龙,不能在村里待着。但你的命软,需要在村里修修性。”
我继续在小学上课也没有见到能去县城的迹象。父亲出车祸死了,母亲也跟着走了,家里就剩下我一个人。我花钱把后墙壁修补好了,留了一块石头,就是砸我母亲的那一块。日子一下子就冷清许多,没有母亲的日子苦滋滋的。因为都是母亲给我做好饭,母亲炒的菜很入口,都是山里的东西,很新鲜。回来能让我安心的是,母亲总是给我讲故事,讲她的身世,说她其实就是邻村董家岗子的人,她知道亲生父亲还活着,她就是不去找。讲她父亲偷偷搞了多少女人,她就是不知道是哪个女人生的她。我躺在炕上,总是盯着窗外的那轮月亮,由缺到圆。以前在炕上都是我和母亲聊天,我给母亲烫脚,烫得她舒服得喊,喊的都是山里的调调。母亲有次和我说起省城的那个女人,说她有邪气,你要是跟她你就得倒霉。我问:“怎么倒霉?”母亲说:“她不怀孕,你就一辈子没有个后。”我哼了哼,母亲说:“你是不是觉得我胡说?我告诉你,她也不是她母亲亲生的。”我惊了一下,问:“她是跟我说过,她是过继的。”
没有母亲,我就觉得在山里待不下去了,我必须离开。隔壁大婶那天找我,非要让我给她的儿子看看手相,她儿子要去县城打工,去盖房子。她怕有危险,问我行不行。我对大婶说:“我哪会看手相?”大婶说:“你母亲活着的时候跟我说过,说你也会看手相,看得很准呢。”母亲在的时候,每次吃完晚饭就跟我说手相的事。她告诉我手掌的故事可多哩,每一条纹路都有说头,横的竖的斜的。老话说,人有五行,金木水火土。在手上也有。她对我说父亲就是一个大横纹,断得很凄厉,那就是一个死咒。我和母亲就这么说说笑笑,手掌的故事总是讲不完。我磨不过大婶对我的央求,还是给她儿子看了。我就觉得很好笑,一个当老师的也信这个邪。我看了大婶儿子的手相,就信口胡说,说:“你最好别去,要去也不要去盖房子,即便是盖房子你也别上楼,就在楼下边干点儿零活。”大婶儿子对我鞠了一个躬,转身走了。几天后,大婶告诉我,说:“上楼干活的那两个,因为电梯出了故障,摔下来了,都成了残废。”说着,大婶扑通给我跪下,说:“你救了我儿子一命。”不知道怎么传的,村里开始找我看手相。我觉得自己好像是一个巫婆,厌烦得要命。我开始甩脸拒绝,于是就有人给我送钱,都是崭新的票子。我想这个家是不能待了,我再不走就会被公安局带走了。
二
一个月过去了,秋天来了,山里的颜色变得很丰富多彩。
我依然教学,我开始怀疑我母亲的料事。我每次回家感到烦躁,天天在炕上盯着月亮睡不着。我尝试着给省城的同学写信,问他们能不能帮我找个工作?同学们都一个口径,说省城的工作很难找,除非你考公务员,那可是比登天都难。再加上你是大本生,那得研究生才能有资格。我吃了一个又一个闭门羹,觉得不甘心。有一次,我狠心给那个女朋友打电话,终于拨通了。她告诉我,她已经结婚了,不会再管我的事。最后很不客气地加了一句,你就是在乡下待着的命。我看着母亲的遗像喊着,你不是说我能到县城吗?怎么料事也不准了。母亲就这么静静地看着我,嘴角有一丝坏坏的笑靥。
那天中午,一个叫文杰的副县长到村里走访,去了我所在的小学。这个文杰县长瘦瘦的,高高的,像是一杆灯杆。文杰听我讲了半堂课就出去了,在外面抽烟。下了课,我被他喊去。他朝我伸出手认真地说:“村上人都说你能看手相,而且很准,你给我看看。”我愕然地看着他嗫嚅着:“我不会看手相,那是村上人瞎说的。可能说我母亲会,我可不会。”文杰县长笑了,拍了拍我的肩膀:“一个人这么说,十个人都这么说,全村人都说你会,你就别顾虑了。”我怔了怔,问:“您是县长,就信我看手相说的话?”文杰县长拍了拍我的肩膀,鼓励地说:“都说你比你母亲神,我就当你说的是玩笑的话。”我犹豫着。文杰县长说:“玩笑嘛,你说的我也不当真的听,就是一个故事。”说完,文杰县长又把手伸过来,我能看到满手掌的纹路。母亲活着的时候就给别人看手相,传遍了四邻八村。隔壁大婶家的闺女兰芝就是我母亲看完大婶的手相说的,“你闺女跟不了我儿子,她的命太薄,也降不住我儿子。”当时我在旁边,我看见大婶的眼皮一翻一翻地,嘟囔着:“怎么就不能跟你儿子,我看着就很般配。”我母亲说:“你闺女是水命,我儿子是火命,相克呀。”后来,我就看见大婶扭打扭打走了,回头对我说:“你别听你母亲的,她给别人看的都准,就对你糊涂。”我跟兰芝真的没有什么感觉,我跟母亲说过:“兰芝这样的我不能要。”母亲说:“我也没有让你要,她和你不是一路走的人。”兰芝倒不像省城的女人缠着我,见了我就喊一声哥。我觉得她的声音特别甜美,喊起来让人酥酥的。都说她家的井水特别甜,我就有时候到她家打水喝。兰芝喜欢喝茶,就给我沏茶喝。兰芝跟我说:“我想去县城,我去过县城的商场,那的服装特别好看。”我随口说:“有好看的,我给你买。”兰芝说:“不用,我有钱。我父亲在县里开了一个茶叶铺,很赚钱的,都是咱山里的茶。”我说:“那你跟你父亲一起卖茶不是挺好的?”兰芝说:“我不是卖茶的料,我是喝茶的命。”
文杰县长的手掌在我眼前翻来覆去地看,我觉得他的手很软,这就是贵人的手。我不看手相,因为我是一个大学毕业生,有文化的人,我不愿意人家看我像个算命先生,或者巫婆神汉。我断了给村里人看手相的念头,多熟悉的人都被我阻拦住。可今天我的心在动,我很想抓住这个机会能证明点什么,哪怕就是看手相,让文杰县长给我一个机会。我抓他的手仔细端详着,抓住他的手就像我抓住一个机会,我要让他知道我对他的重要性。我对文杰县长小声地说:“你最近犯了大忌,跟你的领导反顶。你要马上到南方出差,最好去有大江大河的地方避避风头。”文杰县长不动声色,对我说:“我想去杭州。”我摇头,说:“那地方水面不大,帮不上你,你还要朝南走,越远越好。”文杰县长想了想:“我去海南三亚。”我说:“那行,都是水托着你。”文杰县长问:“回来就好了吗?”我说:“一定要超过二九一十八天才行,你回来就变了,你可能因祸得福。”文杰县长握了握我的手说:“说对了,我奖赏你。”我觉得自己刚才都是胡说八道,都是听母亲那的一知半解。我笑了,说:“那您得兑现呀。”文杰县长走了,走的时候什么也没有对我说。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说了这么邪乎的话,其实就是他的手太红火,阳气太足了。
我事后才知道是母亲死前对乡亲们说的。她说来了大官你们就告诉他,让他找我儿子看手相,一定要把我儿子说得神了又神,谁不这么说我在阴间等着你掐死你们。结果,文杰县长一来,村里就开始说我,已经把我说得像是《封神演义》里神机妙算的姜子牙,或者是民间传说中的多智多谋刘伯温。还说我是先知先觉者,料事如神的预言家,能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我觉得真可笑,换谁也不相信这个鬼话,但文杰县长就信了。他真的去了海南三亚,真的二九一十八天才回来,结果他的死对头县委书记走了,他成了一把手县长。他兑现了对我的奖赏,知道我能写个小说朗诵个诗歌,把我调进县文化馆当了文学干部。
看着母亲的遗像,我能说什么,我自己都不相信这是真的。
鬼话。
三
我走的时候,去坟地里看了我母亲。我父亲的骨灰没有能回来,据说丢了,或者说没有人愿意把一个农民工的骨灰带回来。我给母亲磕了头,叨叨着,您说一个月我走,果然走了,全村人都知道是您摆的局,就瞒住了我一个。这时,兰芝走过来,她比我小六岁,算起来也是二十三岁,在村里是个嫁不去的老闺女。兰芝大字识不了一筐,纯真得如山里的泉水。我上大学时,兰芝背着一筐的山梨去看我,晚上住在了宿舍楼的洗衣间。我断然拒绝了隔壁大婶的央求,我真的不能娶兰芝,还是母亲说的对,因为我们早就不是一路人。我有了文化,上了大学就懂得欣赏女人。大婶曾经对我喊着:“你回来接村长的班,我闺女兰芝就是你的人。”我说:“我不干村长!”大婶很伤心,老泪纵横,说:“我是想让你回来当村长,傻子都能看出来,你当了村长,村里有了盼头,要不永远让人看不起。”我冷笑着回答:“你以为我对村长就感兴趣,我就是当教师也不稀罕那玩意儿。”记得母亲半夜对我说:“你得走,你走了就离开这八卦地方,你看四周的山把这个村封得死死的。我当初让你父亲走的,现在他死了我都不让他回来。”说完,母亲给我看了手相,屋子黑黑的,只有我母亲举着一个手电筒对我的手照着。她告诉我:“你会娶一个城里女人,离你很近,个子不高,但很白净,眼睛很深。她能给你生个女娃,那就是我死了以后托生的,我会照顾你和那女人一生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