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海 蓝月 晖莹
作者: 李峥2024年11月24日,百岁的叶嘉莹先生长辞人世,消息传开,寰宇同哀。这位“桃李天下,传承一家”的风雅先生,是感动了中国,亦感动了你我的“诗词的女儿”;是转蓬万里,情系华夏的“穿裙子的士”;是一世多艰,守寸心如水,于古典诗词长河里摆渡超拔的师者——诗词大先生。
而《诗词大先生》,正是与叶嘉莹先生“携手日同行”廿余载的张静教授于2024年秋捧出的致敬之作。其情真真、其意切切,读之三更不忍罢,不禁潸然涕下。
泪洒《诗词大先生》
张静教授惠赠的这书,于碧绿扉页以正楷题字:“愿书中记述的这份情感也能伴您执着于文化传承!诗不远人!”落款时间为“2024年十一月”,地点为“迦陵学舍”。一时一空,已有其不言自明的意义。端正的笔迹伴着篇篇真情涌动的文章,令人读之顿生肃穆感怀。
书中所载的这份浓情重意,分明已越骨肉亲情。果然,在该书序言里,叶嘉莹先生开篇即引用她改自龙榆生先生的词以明师弟之缘:“师弟因缘逾骨肉,书生志意托讴吟,只应不负岁寒心。”其前两句,早已作为迦陵讲堂的联语,悬挂于学舍。《诗词大先生》一著体例特别、独具巧思,融叶嘉莹先生的诗教生平于古典诗词长卷。其以叶先生诗句“未应磨染是初心”为首章,忆叶嘉莹先生1979年春首次回国执教,为高等学府带来一股清新的风。归国40余载,她始终坚守着真挚、不变的初心。
读首章文字,即令人垂泪。那是2017年,叶嘉莹先生在南开大学捐设“迦陵基金”后,不少媒体涌上前来请求报道,均被一一谢绝。之后,她托弟子(该书作者)之口回复媒体:
我更看重的是1979年回国教书的选择……我不仅不要讲课费,而且差旅、国际机票我都是自付的。那时候,我就是希望能够回到祖国来,接引更多的青年一代能够领略到古典诗词中的美好。我决志奉献的是我的时间、我的精力、我的才华、我的生命,乃至我的一切……现在我把自己身后用不到的钱捐出来,又算得了什么呢?(《诗词大先生》第一章“恒久不变的初心”)
这是怎样的一种赤诚宏愿,确如叶先生诗句自陈:“他年若遂还乡愿,骥老犹存万里心。”(叶嘉莹《再吟二绝》)而这又恰如该书作者于前文所引辛稼轩受诗圣“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杜甫《绝句四首》)之启迪而就的词句:“谁似先生高举,一行白鹭上青天。”(辛弃疾《清平乐·书王德由主薄扇》)这宏愿与高举,这接续千载的感发之情动,不正是其业师顾随先生之谓“诗心”?
早在上世纪末,叶嘉莹先生就以其恩师顾随先生的名号设立了“驼庵奖学金”,以纪念恩师并奖掖后学。在顾随先生看来:一种学问,总要和人之生命、生活发生关系。(顾随讲稿 叶嘉莹笔记《中国古典诗词感发》)他主张修辞“以立诚为本”,“无诚则无物”。而如此“工夫在诗外”的妙理则载于叶嘉莹先生辗转半世始终随身携带的三本笔记中,即《中国古典诗词感发》《中国古典文心》《中国经典原境界》。这又一份“师弟之缘”实令人感佩。
该书令我再度垂泪处,便是第五章“高节人相重”所载的叶嘉莹先生致辞。那是2023年的金秋,南开大学举办的“中华诗教国际学术研讨会”开幕式上,海内外的众数重磅学者纷纷到场。那日,我怀着十二分激动与忐忑之心情,受张静教授之邀,参加“迦陵雅集”。参会之前,南开大学文学院卢桢教授曾告诉我“叶先生估计是不能露面,有点遗憾……”怎料,叶先生竟专门向医院提出申请,定要出席会议。只见她身着一席粉色长衫,坐于轮椅上抵达大会深情致辞:
感谢大家远道而来。我是非常幸运的一个人,一生漂泊辗转,我希望回到自己的祖国,所以我写过两句诗“一生终老在南开,为有荷花唤我来”……我的小名是“小荷”,我生平对荷花最有感情,荷花“出淤泥而不染”,可代表中国君子的美德……我对于荷花有一种感情,因此也写有“修到马蹄湖畔住,托身从此永无乖”的诗句……今天看到现场有很多年轻人,相信我们中国的诗歌的传统,诗歌,诗教,诗对人的感动和教化的传统一定会传承下去的。
这是一位百岁老人的殷殷嘱托。在身体如斯的情况下,她看到海内外的学人齐聚一堂,定要燃起心头一焰。真是柔蚕吐丝、蜡炬成灰。她一生经历了那么多的磨难,竟会在期颐之年称“我是非常幸运的一个人”,这是怎样的达观与乐天。这不禁使人想起坡仙在晚年回顾生平时所言:“吾眼前见天下无一个不好人……”(刘壮舆《漫浪野录》)我们都知道,坡仙一生辗转漂泊,其所寄身的北宋,于新旧党争之下大概也涌出不少不善之类吧。可他全然忘记,一任天真。同样乐天、豪迈的,也有叶嘉莹先生。在其生命里,是诗词擎住了她;她以百年之气吹燃莲内之火,希冀诗词之光永夜长明,恰如她的诗句“枝头秋老蝉遗蜕,水上歌传火内莲”。
结缘《掬水月在手》
人世间,大抵诸多遇见,皆非偶然。叶嘉莹先生与佛教有缘,其“偶然间”在恩师苦水先生之要求下“突然想起”的“迦陵频伽”乃是佛国仙鸟,于世间飞翔着传递妙音。这不正是我们心中的叶嘉莹先生吗?
叶嘉莹先生喜说“缘”。不论是上文所引的“师弟因缘逾骨肉”或“结缘卅载在南开,为有荷花唤我来”,还是少女叶嘉莹所作之诗《咏莲》(1940年夏)“如来原是幻,何以度苍生”,或于广济寺听法后所作词《鹧鸪天·一瓣心香万卷经》(1943年秋),都无疑表明了其善根利器,是救世之大乘智慧的有缘人。
说起来,我与叶嘉莹先生的结缘,早早便发生。记得,在前些年我出版的拙作《美人如玉》一书开篇“何谓美人”里,即记述了与先生之妙缘。那是2002年,我尚是一名中学生,某日午餐时母亲照旧为我播放中央电视台《百家讲坛》栏目。当时,在看到一位优雅的白发奶奶侃侃而谈中国古诗的赏析后,我立刻放下饭碗,开始用小本记录。自那之后,我明白了诗词原来可以如此读,可抵达远方、可启迪心灵,也由此对叶嘉莹先生、对古诗词、对《百家讲坛》均产生了某种不解情缘。工作后,各种机缘,让我遇到了诸多考验。在心境落入谷底时,竟又遇见了叶嘉莹先生的著述与讲稿。不论是《荷花五讲》中,她常引的“苦海迷途去未因”,还是《王国维及其文学批评》《唐宋词十七讲》中她常言的“静安三境界”之说,或是感悟李义山谜思的《美玉生烟》,又或是叶先生笔记《中国古典诗词感发》《中国古典文心》等,都给了我莫大触动,唤起了我沉睡的诗心。
波海蓝月晖莹
1987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约瑟夫·布罗茨基曾言:“一个阅读诗歌的人比一个不读诗歌的人更难被战胜。”面对满目疮痍、伤痕累累的20世纪寒冬,诗人何为?流亡他乡的布罗茨基用《小于一》提醒人类是整体的“一”;与叶先生几乎同岁的波兰诗人辛波斯卡写下:
我们的二十世纪理应比之前的世纪要好。
但已来不及证明,
它垂垂老矣,
步履蹒跚,
呼吸短促……
(辛波斯卡《世纪的没落》,1986)
重审“玻璃匣子里的魔鬼”时,汉娜·阿伦特宣告天下人的“平庸之恶”,引得喧哗不断。而诗人恰是例外,是刺破平庸的麦芒。面对世纪末“偶像的黄昏”,尼采选择了自戕;熟读他的静安先生步其后尘,投湖而亡。大洋彼岸钩沉金陵“悲笳哀角”往事的张纯如,留下记述东洋暴行的洋洋文字之后,不堪重负,饮弹自尽。何以如此?
在穿越枪林弹雨、暴力与动荡、人类命运及个体灾难后,叶嘉莹先生的生命态度何以重要?诗人痖弦总结,叶嘉莹先生是“意暖神寒”。她的心始终温热赤诚,因其心系人类之灾祸、面对人世之艰难,她实在无法欢颜,故而神寒。这一神寒,给了她冷静的距离,去抵挡世纪的风雨、平生的起落,使她毕生如顾随先生所言:“以无生之觉悟为有生之事业,以悲观之心情过乐观之生活。”
面对寒冬,顾随先生以诗词为抵抗,创造性化雪莱《西风颂》诗句译出“耐他风雪耐他寒,纵寒已是春寒了”的词句。在纪录片《掬水月在手》中,这一处师生唱和尤为动人。叶嘉莹先生用其句,填写了一首《踏莎行》(张静著《诗词大先生》第三章《心理东西本自同》):
用羡季师句,诗勉学其作风,苦未能似。
烛短宵长,月明人悄。梦回何事萦怀抱。撇开烦恼即欢娱,世人偏道欢娱少。
软语叮咛,阶前细草。落梅花信今年早。耐他风雪耐他寒,纵寒已是春寒了。
面对暗夜,真可谓“烛短宵长”,而桃李年华的她在沦陷区的北平已扛起了一家之责。此后,她耕耘杏坛,一站就是70余年,烛光长明。“月明人悄”,写景亦写人。“但愿老师真似月”(苏轼《次韵法芝举旧诗》),她恰似那一轮水中天上的满月,于迢递水波中映照光辉。“梦”就是她的温暖乡,是她的童年与旧院落。她擅于写梦,对于一位直面寒冷现实的诗人、词家,梦中之事多么奢侈、多么难得。可锐感的她并不自艾自怜,“撇开烦恼即欢娱”是达观,“纵寒已是春寒了”是坚韧。她,做到了!
波海挼蓝。天心月圆。
先生似月。美玉生烟。
美玉生烟 迎晚唐一抹蓝月
叶嘉莹先生重视晚唐诗词,好读义山之诗。《美玉生烟》即是她解读李商隐之诗的专著。“怀锦瑟,向谁弹”是叹知音少,“郢中白雪无人和”她言曲高和寡。她深深懂得义山的缠绵悱恻、幽微哀矜。她停留于此,后又走向了更豁达、宽广的生命向度。
甚至于,她对于更幽隐的情感亦有同情之理解。她独创“弱德之美”,诠释静安先生“词之为体,要眇宜修”所不能言。她理解“小簟轻衾各自寒”(朱彝尊《桂殿秋》)之孤寒,说其道出了全人类都有的那一份孤独痛苦。她抉隐词之“兴于微言”“幽约怨悱”(张惠言《词选》)的传统。她,独具慧眼。
2021年7月,我有幸前去叶先生家中拜访,叶先生考问我道:“既然熟读我的诗词,有没有印象最深的一首?”我脑中飞速闪过“植本出蓬瀛,淤泥不染清”“尽夜狂风撼大城,悲笳哀角不堪听”“遗音沧海如能会,便是千秋共此时”……但不知何故,当时竟以诵读口吻答道:“入世已拼愁似海,逃禅不借隐为名。”先生点点头。
那天,我分明看到眼前的叶嘉莹先生通体散发着珍珠光。在我为先生弹奏《高山流水》《渔舟唱晚》《汉宫秋月》等传统筝曲后,便为她讲述弹奏的这台“美人筝”的来历:这台古筝是我专为先生设计的生日礼物。琴头是彩贝雕画,化用了杨万里诗句“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一只活泼的蜻蜓立于粉色菡萏;琴尾是一朵盛放之莲,其旁是我亲手所写“出淤泥而不染”字样。赠予先生的这台筝,凝聚着我想说的话,是一弦一柱、是知音相和、是美妙殊缘,是要感谢先生以她之精神、生命点燃我、感染我,托我于暗夜里见光明。
好在,叶先生很是喜欢。她笑起来真美,像那盈盈的水中月。
于是我在先生百岁的教师节那天,写下一首致敬她的新诗:晚唐一抹蓝月
——致叶嘉莹先生
美玉生烟,迎晚唐一抹蓝月
清幽皎洁,掬一捧泉水于手掌
托天心的明亮
笛声飘扬,予人间数千年的乐章
那穿裙子的士,那荷花的仙子
引人格律里涤荡
春秋冬夏已百年
那把传世的锦瑟
如今几个哀叹,几人轻弹?
斑驳的丝弦,松了又紧
泛黄的书卷,翻了再翻
百亿莲华,炼火里盛放
一世多艰,水墨中道诉衷肠
躬身守汉字之田,仰头姮娥凝望
蓝月下,翠青松
吐丝抽不尽,天孙织锦成
整朱弦,诵义山
苦水遗音东去远,沧海鲲鹏起波澜
这首诗收录在我新诗集《D大调的纯响》中,以专辑“晚唐一抹蓝月”致敬她。
近年来,我一直不忍打扰,想默默地等着诗集问世再呈于先生眼前。没想到,终是错过了,遗憾了。我想为先生做很多很多的事,统统压在心头……先生走得安详,亦如她诗中言“柔蚕老去应无憾,要见天孙织锦成”。百岁的她,完成了。
可于我而言,这世上最大的恨,便是我知晓自己本可以做、有能力做,但却因种种缘由尚未完成,没拿出灵均“恐美人迟暮”愿与日月争光的能动性。不论是想为先生做的诗、还是想为她做的事,仍有很多很多……那写了一半的书稿、那画了大半的油画……终而未果,能无憾乎?
不知是否是迦陵仙子显灵,翌日午后我竟得酣眠。眠中有梦:袅袅白云淡淡地散于郁郁葱葱的山峰上,那一双白鹭飞过,轻盈舒展……半梦半醒间,我琢磨着,化用先生“天外从知别有天”的诗句写下生命里第一首古体诗:
悼叶嘉莹先生
天外从此别有天,淡云辽鹤绕峦山。
桐梓叶落归故土,海上梵音万世传。
那笨拙的笔体,一横一竖都记录着我对先生的深情。
(作者系青年诗人,译者,北京外国语大学文学博士在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