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姬归汉”的那些事

作者: 王振川

“文姬归汉”是一宗历史美谈。

汉末的曹操与大文豪蔡邕交情甚好,蔡邕一家沦亡于战乱,曹操则在战乱中发达起来。战乱过去之后,曹操发现蔡家已经没有后人,而数量庞大的蔡家藏书也已失落不见,心中非常痛惜。不久,他打听到蔡邕女儿的下落,便花重金把蔡文姬从南匈奴赎了回来。蔡文姬凭借惊人的记忆力,默写出四百多篇典籍,为后世保存了一部分汉朝文化。

《后汉书·列女传》有蔡文姬的传记。说蔡琰字文姬,“博学有才辩,又妙于音律”。早年嫁给河东卫仲道,因夫亡无子,回家乡陈留郡居住。汉献帝兴平年间,蔡文姬被胡骑俘虏,在南匈奴左贤王处居住12年,生了两个胡儿。被曹操赎回后,又嫁给了本乡的屯田都尉董祀。

蔡文姬能被列入史书,不是因为曾流落南匈奴,而是因为她机智地营救过后夫董祀。董祀犯了死罪,蔡文姬上门找曹操说情。曹操呢,因为当初赎回文姬是一件义举,很值得向人夸耀,便当着百官公卿的面召见了文姬,让大家看一看著名大文豪蔡邕的女儿。但听到哭诉之后,曹操却推托说死刑命令已经发出,无法更改了。蔡文姬挤兑他说:

明公厩马万匹,虎士成林,何惜疾足一骑,而不济垂死之命乎!

这样一挤兑,曹操若再不赦免,就是故意的了。史书称她“有才辩”,这是一证。能够在大庭广众之中为亲人求情,遭拒绝后又能巧言辩驳,这样的贤妻确实值得上《列女传》。

蔡文姬求情的时候,为了卖惨,不穿鞋不戴帽,在寒冷的天气里冻得发抖。曹操赦免董祀后,就赏给她衣帽鞋袜,让她穿戴整齐,然后从容地询问蔡家藏书的下落。蔡文姬说藏书原有四千多卷,全部丢失,但自己能够背诵其中的四百多篇。四百篇不是个小数目,曹操计划派十个书吏去她家里抄写,蔡文姬却说:

妾闻男女之别,礼不亲授。乞给纸笔,真草唯命。

她自己不但能够胜任抄写,而且书法很好,隶书和草书都可以,要什么就给写什么。这话说得十分豪气,千古之下,不知有几位女性敢说这种话。史书说她“博学”,确实不假。曹操花重金把她从胡地赎回来,从传承保存文化的角度来说,确实是做对了,也赚大了。

蔡文姬的“妙于音律”,则有童年的故事为证。蔡邕在屋里弹琴,文姬在屋外玩耍。蔡邕弹断了一根弦,文姬说是第二根,蔡邕以为是偶然猜中,故意又弹断了一根,文姬说是第四根。蔡邕这才相信女儿的天赋。

蔡文姬流落胡地的经历十分复杂,但她创作了两首《悲愤》诗,其中一首是五言,为后人提供了不少线索。她的诗,不但记录自己的经历,也刻画了汉末战乱的种种惨状,可以算作一段诗史。

《后汉书》说蔡文姬是汉献帝兴平年间被掳到胡地的,这个时间大致是公元195年。当时汉献帝东迁,董卓部下李傕郭氾等人抢皇帝抢公卿,有大量的妇女在战乱中被俘。南匈奴的右贤王去卑也曾参与救驾,可能也劫掠过妇女。但蔡文姬一直居住在陈留郡的圉县,离这个战场比较远,不可能在此战中被俘。

《悲愤》诗是这样描写蔡文姬被俘情况的:

汉季失权柄,董卓乱天常。

志欲图篡弑,先害诸贤良。

逼迫迁旧邦,拥主以自强。

海内兴义师,欲共讨不祥。

卓众来东下,金甲耀日光。

平土人脆弱,来兵皆胡羌。

猎野围城邑,所向悉破亡。

斩截无孑遗,尸骸相牚拒。

马边县男头,马后载妇女。

《后汉书·董卓传》提到一些细节:

初,卓以牛辅子婿,素所亲信,使以兵屯陕。辅分遣其校尉李傕、郭氾、张济将步骑数万,击破河南尹朱俊于中牟。因掠陈留、颍川诸县,杀略男女,所过无复遗类。

董卓逼迫朝廷西迁,自己留在洛阳迎战关东义军。那关东义军却是乌合之众,每日置酒高会,不肯用兵。只有曹操敢于出击,但被董卓打败了。袁术部下的孙坚也敢于勇猛作战,竟胜了董卓和吕布几场。董卓不愿在关东继续纠缠,布置了一批部将留守,自己就回长安去了。他女婿牛辅先驻安邑,后驻陕县,派部将李傕郭氾张济等人,领着数万步骑,在中牟县大败河南尹朱俊的军队,然后劫掠了中原腹地的陈留、颖川诸郡。所谓“平土人脆弱”,中原各郡根本不是胡骑的对手。按史书描述,陈留和颖川等地,男的基本全被杀了,女的基本全被抓了。

这个时间,大致在191年和192年之间。

郭氾和张济军队中的羌胡人数不详,李傕则确实招揽过数千名羌胡骑兵。羌是指西部民族,胡则指北部民族,也就是匈奴人。

东汉时期,北匈奴远遁消失,南匈奴则是汉朝的属国,居住在今陕北及内蒙古一带。汉朝曾多次征发南匈奴军队到中原参战,引起了南匈奴部众的反抗。他们杀死羌渠单于,另立了一位新单于。羌渠的儿子于扶罗和呼厨泉本在中原参战,回程中发现爹死了,家乡也回不去了,只好暂居于今山西南部的平阳一带,于扶罗自立为单于,南匈奴事实上分裂成了两部分。李傕是北地郡人,他招揽的匈奴骑兵,应该是南匈奴故地的那部分,而不是平阳于扶罗单于的这一支。

《悲愤》诗描写了蔡文姬被俘后的惨状:

长驱西入关,迥路险且阻。

还顾邈冥冥,肝脾为烂腐。

所略有万计,不得令屯聚。

或有骨肉俱,欲言不敢语。

失意机微间,辄言毙降虏。

要当以亭刃,我曹不活汝。

岂复惜性命,不堪其詈骂。

或便加棰杖,毒痛参并下。

旦则号泣行,夜则悲吟坐。

欲死不能得,欲生无一可。

彼苍者何辜,乃遭此厄祸!

被俘的妇女超过一万,胡人不让她们互相联络。遇到熟人亲人,她们也不敢打招呼。稍微有一点举动,胡人就会举起刀来,声称要杀掉俘虏。不拿刀威胁的时候,也经常打骂虐待。李傕当初招揽胡人的时候,是以财宝和妇女来诱惑的。所以,胡人虽然打骂威胁,倒是不肯轻易杀死这些掳来的宝贵“资产”。

蔡邕在董卓手下任职,只要知情,肯定是有能力营救家人的。但192年4月,董卓被王允和吕布合谋杀死,长安局势大变。蔡邕因惹恼王允,竟也被下狱处死。蔡邕死前,很可能都不了解陈留的惨状和女儿的遭遇。

李傕郭氾等人返回陕县的时候,不仅董卓已死,连守将牛辅也死了。王允不肯赦免董卓的部下,李傕郭氾等人惶惶不可终日。后来,在谋士贾诩的建议下,他们团结起来进入关中,找王允讨要说法。不久就杀死王允,夺取了朝政,开始了新一轮的乱局。

可能是在这个时间空当,赴中原参战的胡人带着掳获的人口财物返回了南匈奴故地。也可能是几年后,在汉献帝渡河进入河东,与李傕郭氾暂时议和之际,蔡文姬才被胡人带走的。如果是后者,《后汉书》说的“兴平中”也是有道理的。

我们再论一论左贤王。

《后汉书》说蔡文姬“没于南匈奴左贤王”,后人便理解蔡文姬是做了左贤王的妃子,戏剧《文姬归汉》更是以此大做文章。曹操能用金宝把左贤王的妃子赎买回来,气魄也算着实不小。但事实应该不是这样子的。

羌渠单于时代有一个左贤王,被派去幽州帮助刘虞作战,因此引发了部族叛乱,导致羌渠被杀,这个左贤王后来下落不明。南匈奴自立的新单于死后,部族没有首领,由长老理事。左贤王一向是单于的继承人,如果他还在南匈奴故地,没有道理不继承单于之位。

就在蔡文姬被掳到胡地的195年,屈居于平阳的于扶罗单于病死,其弟胡厨泉即位为单于,然后封于扶罗的儿子刘豹为新的左贤王。在此之前,呼厨泉可能是左贤王,但史书无载。在蔡文姬居住胡地的十几年里,刘豹是史书记载的唯一一个左贤王。不管刘豹有没有接管南匈奴故地,他都不可能做蔡文姬的丈夫,因为他的年龄实在是太小了。刘豹是历史名人刘渊的生父,其死亡年代有明确记载,是公元279年。可以推断,刘豹195年就任左贤王的时候,还是非常小的小孩。

所以,史书说的蔡文姬“没于南匈奴左贤王”,应该理解为“没于左贤王部”,而非嫁与左贤王本人。蔡文姬的胡人丈夫,应该是隶属于左贤王部的一名军人。

蔡文姬居住到胡地之后,生活逐渐稳定,不再像劫掠路上那样被打骂虐待。作为中原的名门之女,蔡文姬最不适应的是北方的气候和风俗,天天都在思念家乡。《悲愤》诗是这样写的:

边荒与华异,人俗少义理。

处所多霜雪,胡风春夏起。

翩翩吹我衣,肃肃入我耳。

感时念父母,哀叹无穷已。

有客从外来,闻之常欢喜。

迎问其消息,辄复非乡里。

南匈奴后期的历史记载,主要围绕着于扶罗、胡厨泉这一支来说,他们居住的平阳周边,还算是中原汉地。蔡文姬说的“边荒与华异”,明显不可能是指平阳这一带,而是更遥远的北方。大概是位于现在的陕北、内蒙古或宁夏一带,气候与中原有明显的差异,风俗饮食当然也完全不同。那地方,却经常有中原人来经商贸易,赎买人口或者说人口贸易是其中的一个大宗。被掳到此的中原人,经常向商人们打听家乡的消息,也会委托商人们向家乡传递消息。蔡文姬虽然说他们“辄复非乡里”,但毕竟,她居住于此的消息,还是被商人们传回中原去了。过了许久,蔡文姬在胡地住了12年之后,蔡邕的故友曹操才出资来赎回蔡文姬。诗中说:

邂逅徼时愿,骨肉来迎己。

已得自解免,当复弃儿子。

天属缀人心,念别无会期。

存亡永乖隔,不忍与之辞。

儿前抱我颈,问母欲何之。

人言母当去,岂复有还时。

阿母常仁恻,今何更不慈?

我尚未成人,柰何不顾思!

见此崩五内,恍惚生狂痴。

号泣手抚摩,当发复回疑。

兼有同时辈,相送告离别。

慕我独得归,哀叫声摧裂。

马为立踟蹰,车为不转辙。

观者皆歔欷,行路亦呜咽。

去去割情恋,遄征日遐迈。

悠悠三千里,何时复交会?

念我出腹子,匈臆为摧败。

有人来赎自己回乡,原本是极好的运气。但蔡文姬随即发现,思乡之苦刹那间就变成了舍子之痛。儿子们虽然尚未成年,但已经懂了人事。他们抱着母亲不肯放手,说着伤心的话来刺激母亲。蔡文姬到底是要家乡还是要儿子,成了两难的选择。但事情已成定局,她的胡人丈夫只把她当作私人财产,有人愿意出高价来买,他肯定愿意大赚一笔。他们之间原本只是主奴关系,并没有一般夫妻的感情。回不回乡,并不是蔡文姬本人能说了算的。而那些普通人家的妇女,没有亲人拿钱财赎她们回乡。她们送蔡文姬走的时候,哭得加伤心。

蔡文姬长途跋涉三千里,终于回到了家乡,也就是今天的河南省杞县于镇。但家乡的情况又是如何呢?诗中写道:

既至家人尽,又复无中外。

城郭为山林,庭宇生荆艾。

白骨不知谁,从横莫覆盖。

出门无人声,豺狼号且吠。

茕茕对孤景,怛咤糜肝肺。

登高远眺望,魂神忽飞逝。

奄若寿命尽,旁人相宽大。

为复强视息,虽生何聊赖!

蔡文姬想念的是那个有烟火气有人情味的家乡,但回来之后,发现家乡完全变样了。没有家人,没有亲戚。城里长了树木,庭院生了荒草。到处是暴露的白骨,到处是觅食的豺狼。看到家乡的情状,她伤心得小死一回。在旁人的劝慰下,只能勉强地活下去。

但还有更为勉强的事情。汉朝已有女子不再嫁的礼法,出身名门的蔡文姬更应该严守贞节。但她被掠胡地,屈辱失节,回到家乡,还要服从汉朝新的婚姻政策。战后的朝廷需要恢复人口,育龄妇女是必须嫁人生子的。到后世曹丕做皇帝的时候,还发生过强征寡妇的事件。曹操时代虽然没有那样过分,但法令照样是严格的。这样,回乡的蔡文姬又嫁给了同乡人董祀。当然,不说政策,单从生活角度讲,孤身一人的蔡文姬也需要有一个遮风避雨的小家庭。诗中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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