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让我们再一次进入时间
作者: 汪惠仁2024年底的某一天,我对自己说,别犹豫了,该下了一个决心,直播带货去。然后就真的下场了。直播正式开始前,同事把我引到了化妆间。我当然是不愿意化妆的,但我从镜子里看到了我自己——平时还真的没有仔细打量过自己现在到底长成了什么样——一双眼睛老花松弛,头发灰白,脸颊居然出现了不少老年斑。我对化妆师说,为了观众,化吧。
我要带的货是《小说月报》《散文》等百花文学期刊。虽然没有各种财政及商业补贴,就是仅仅凭借真实的市场回报,说实话,我们的期刊过得还不错,近三四年,同行叫苦不迭的时候,我们挺过来了,有些品种销量还有所上扬。这当然与《小说月报》《散文》本是市场里生市场里长,什么市场风浪都见过有关。对我来说,毕竟身处新的传播时代,新的手段自己不太熟悉,内心总是有遗憾的。
直播效果还可以——订阅有不错的增量,但没有形成所谓爆炸式增长。这不得不说与我的直播设计有关,直接点挑明,就是与我的个性有关。是的,我本来就不想把带货这件事做到脱离文学品格的地步。几年前,一个贵州的学院希望能招聘到好的老师,较早触碰了营销学的讲述策略,貌似低调的口气里讲尽了自身的金贵。我觉得那是好的范例。之所以说好,是因为营销策略只是表层叙事,其底里还是留住了教育的魂灵、读书人的风神,故其妙处在于讲述者与营销学保持了合适间距,没有被讲述策略吞噬,并且,那些没有被吞噬的,还依稀见证着晋人放诞与苏轼圆通的持久魅力。而现在,这个合适的间距消失了,讲述策略获取了吞噬一切的能力,尤为严重的是,它被鼓励,被视作楷模。然而,当揭开这浅表的营销策略时,我们发现,其底里空无一物。这是可怕的——营销成为全部,真正需要社会共同体牢记的要素反而消失了,本应与道义、真理、美发生紧密关联的讲述者,也消失了。与此相似的险境和困局也出现在文学的生产之中。正如实体经济的萎缩带来了经济空心化,“营销至上”在精神消费上的蔓延,也会带来精神空心化的危机。
我的确有带货的诉求,但我更想借此留住那个与道义、真理、美发生紧密关联的讲述者。在直播间与我聊天的是作家张楚和蒋一谈,他们都是属于沉静、沉思型的作家,从他们的嘴里说出一些关于写作的真谛式的言语是不难的,但,想让他们嗨翻全场形成年货式爆款售卖,那几乎不可能。场下,我请的嘉宾是作家弋舟与著名主持人汪涵。弋舟的短篇小说极为出众,我就请他讲短篇小说的写作体会。汪涵是主持人里的读书种子,他也精彩地分享了他的阅读生活——事后,好多朋友说,你把汪涵当作普通读书人了,应该发挥他跨界流量明星的作用。朋友们的建议,我是非常理解的,但我不忍心把汪涵当作流量明星,我更愿意呈现一个我心目中那个智慧的汪涵,他的智慧正来源于阅读。
这场直播过去了,时间很快就来到了新的一年。在新的一年,我还会做直播带货吗?会的。直播中一些显而易见的缺点,下一次我会做技术调整;但一些属于格调气质上的因素,我不但不会改变,有可能还要进一步强化。新年之新,不是让我 “新”成一个没有自己的人——新,是从自己身上生长出来的力量。为了赋予生命以意义,我们不得不赋予时间以矢量性质。于是才有新的一年。
1877年的年底,据说是12月24日,陀思妥耶夫斯基曾经给他自己列出了一个来年的写作计划。他还在这一则记事上特别标明“牢记”“终身莫忘”的字样。计划只有非常简明的四句话,我抄在这里:写一部关于俄国的老实人的作品;写一部耶稣基督传;写一部回忆录;写一部人死后四十天的小说。彼时陀氏56岁,还没有写出《卡拉马佐夫兄弟》。这样的年岁,又是在一个年底,心里生出这样的一个计划,倒也自然。即便不是写作者,年底也往往是“悲欣交集”或者“励志”的恰当时候。但颇值得注意的是,在陀氏的计划中,他暗示了有别于普通“励志”的四个写作维度,而这四个维度与我之所谓“好的文学”紧密相关。彼得大帝改革之后,知识阶层渐渐拆除了闭锁俄罗斯思想的“万里长城”,积极干预现实,设法获取重新打量俄罗斯的勇气与视角——而这一切都以珍惜俄罗斯的名誉为责任与出发点。这是我理解陀氏写作计划的第一个维度;第二个维度、第三个维度,可能无须我解释了,耶稣基督传和回忆录寄托着写作者对写作精神底色的自证意志;第四个维度,我想它体现了陀氏向经验叙事之外开拓的雄心。爱伦·坡的作品初次介绍到俄罗斯的时候,陀氏不惜笔墨费心费力地向俄罗斯读者推荐,这也不是偶然的,想象力与一定程度上的叙事冒险,是所有写作者生来即有的“本能”。
我虽然不是一个作家,只是一个文学编辑,一个在新的传播年代偶尔参与“带货”的编辑,但我愿意像陀思妥耶夫斯基那样,列一个我自己的新年劳动计划,并且也像他那样,留住那个与道义、真理、美发生紧密关联的自己。
攀上了第九十九座山,在第九十九座山的山顶,你看见,又有一座山在等着你。
这就是新年。
我想这里不全是生活带给我们的疲惫感,在人生的每一个时段每一个疆场上,我们需要又一座山、又一条河、又一段生活,我们需要又一次进入,带着陌生人那样的新奇,又一次进入新年。玫瑰曾扎破我们的手,但我们还要接着浇灌。
(作者系第十四届全国政协委员,百花文艺出版社总编辑,《小说月报》《散文》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