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一冰《苏东坡新传》阅读札记(上)

作者: 韩海安

李一冰《苏东坡新传》阅读札记(上)0

李一冰先生(1912-1991),原名李振华,浙江杭州人,自幼接受古文启蒙教育,奠定旧学基础,毕业于浙江私立之江大学经济系,留学日本明治大学经济系,后因抗战爆发辍学返杭。1947年,其叔李辛阳的法国巴黎大学同学魏道明,接替因“二二八”事变处理不当而下台的陈仪,担任第一任台湾省政府主席,魏道明邀请李辛阳来台相助,李辛阳安排侄子李一冰到隶属经济部的物资调节委员会,担任科员。1951年,李一冰卷入“国营”台湾造船公司的“露标”事件,虽为低阶科员,却被牵连判八年徒刑,但没有强制收监。1967年,因旧友告发再次入狱,服刑四年。狱中,他托幼子李雍购买苏东坡诗集,在艰苦环境中背熟两千多首苏诗,为日后创作《苏东坡新传》打下了基础。

出狱后的李一冰先生生活艰难,凭借狱中积累和对苏东坡的深入研究,决心撰写《苏东坡新传》。他将自己的悲辛穷厄融入其中,借东坡行止浇心中块垒。

1983年,《苏东坡新传》正式出版,共七十余万字。李一冰先生的经历及其作品,让读者深刻感受到他与苏东坡在命运上的相似之处,他的著作也成为研究苏东坡的重要参考。

本文择其中几个章节做一札记。

初仕凤翔

宋仁宗嘉祐六年(1061年),26岁的苏轼赴凤翔府任签判,他从汴京前往凤翔途中再次路过渑池,之前接待过他们的那位老和尚已经死了,当年题诗的墙壁也坏了,回忆起旧地往事,他写下《和子由渑池怀旧》: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老僧已死成新塔,坏壁无由见旧题。

往日崎岖还记否,路长人困蹇驴嘶。

诗的前四句以“雪泥鸿爪”为喻,形象地写出了人生的漂泊不定和踪迹难寻。诗的后四句通过回忆当年在渑池的经历,虽借此表达了对人生无常的感叹,过去的人和事都在时光的洪流中渐渐消逝,流露出对往昔岁月的怀念和眷恋,但毕竟是少年得志,多少有“为赋新词强说愁”的人生况味在诗句里。

苏轼到底年轻,又是一个文人气质偏重的人,被派到这荒凉的凤翔来,不免时有“尔来走尘土,意思殊不堪”“人生营居止,竟为何人卜”的慨叹。趁着新年假期,游山玩水,访古、读画、写诗,是他的兴趣,而“扶风古三辅,政事岂汝谙”则又是他初仕当时的心理压力,但见别人都很忙碌,往往只能独自一人,往东湖去寻求一醉,以求得片刻的解脱。

他负责核判五曹文书,工作繁杂,还需处理凤翔府的两大特殊任务,即终南山木材运输和对西夏边防军的军需供应。衙前之役给百姓带来沉重负担,苏轼修订衙规,使衙前可自择水工运作时间,减轻了百姓的负担。

嘉祐七年(1062年),因久旱不雨,苏轼赴郿县祈雨,后又陪同太守祭祷,最终大雨倾盆,百姓欢呼,他写下了《喜雨亭记》以记之。所谓:

亭以雨名,志喜也。古者有喜,则以名物,示不忘也。周公得禾,以名其书;汉武得鼎,以名其年;叔孙胜狄,以名其子。其喜之大小不齐,其示不忘一也……五日不雨可乎?曰:五日不雨则无麦。十日不雨可乎?曰:十日不雨则无禾。无麦无禾,岁且荐饥,狱讼繁兴,而盗贼炽……则吾与二三子得相与优游以乐于此亭者,皆雨之赐也。其又可忘耶?

喜雨亭本是一个供休息的场所而已,然而东坡巧妙地将建“亭”与“雨”联系起来,与民众忧患相关联,把忧民之所忧,乐民之所乐作为主旨,正是他匠心独运,挥洒自如之处。

时任太守宋选对苏轼颇为温厚,苏轼对其心怀感激。凤翔县令胡允文曾从老苏问学,与苏轼相得甚欢。

然而,苏轼与继任太守陈希亮(字公弼)相处并不融洽,二人性格迥异,陈希亮对苏轼颇为严厉,苏轼也对其有所不满。

陈希亮于官舍后圃,筑造一座凌虚台,以望南山,请苏轼作记,苏轼乘此机会浇了他一头冷水,如言:物之废兴成毁,不可得而知也。昔日的荒草野田,岂知有今日的凌虚台?而从前秦穆王的祈年、橐泉,汉武帝的长杨、五柞,隋之仁寿殿,唐之九成宫,其宏丽坚固,将百倍于凌虚台,而今复为破瓦颓垣,又安在者?所以结尾狠狠地讽刺他道:

夫台犹不足恃以长久,而况于人事之得丧,忽往而忽来者欤!而或者欲以夸世而自足,则过矣。盖世有足恃者,而不在乎台之存亡也。

这是对陈知府奏劾一事,给予针锋相对的回应。

陈希亮是眉州人,苏陈两家原是数代世交,论辈分,且比苏洵还长一辈,当他读过《凌虚台记》的稿子后,不易一字,吩咐上石,并且慨然道:

吾视苏明允(苏洵),犹子也;轼,犹孙子也。平日故不以辞色假之者,以其年少暴得大名,惧夫满而不胜也,乃不吾乐耶!

后来,苏轼因其子陈慥之请,作《陈公弼传》,其中有一段说:公于轼之先君子为丈人行,而轼官于凤翔,实从公二年。方是时,年少气盛,愚不更事,屡与公争议,形于言色,已而悔之。读此文所言,显见苏轼当时已经体谅到陈希亮这位老前辈,为要矫治他少年早达的弊害,所设下的苦心,因此说“已而悔之”。

在凤翔期间,苏轼创作了大量诗歌,如《石鼓歌》《凤翔八观》等,这些诗歌展现了他对历史、文化、艺术的深刻理解和感悟,也体现了他诗歌创作的才华和风格。

乌台诗案

北宋神宗时期,王安石变法引发新旧党争。苏轼站在旧党立场,反对变法中的一些激进措施,其言论和作品被新党视为眼中钉,成为诗案爆发的政治背景。“乌台诗案”的导火索是苏轼的一些诗作被新党官员指控为讽刺新法、诽谤朝政。如他在湖州太守任上时,因在《湖州谢上表》中的言辞以及平时与友人唱和的诗歌,被新党摘取字句,恶意解读,成为引发诗案的导火索,随后苏轼被御史台(因御史台外有很多柏树,常有乌鸦栖息,因此被称为“乌台”)逮捕。

宋神宗元丰二年(1079年),时年44岁的苏轼被捕入狱后,遭受了严厉的审讯。御史台官员试图从他的诗文中找出更多“罪证”,对他进行逼问,苏轼在狱中经历了精神和肉体的双重折磨,但他始终坚持自己的观点,不屈不挠。在狱中,苏轼写下了两首绝命诗,表达了对家人的思念和对命运的无奈。同时,他也积极为自己辩护。苏轼在狱中写下的两首绝命诗:

其一

圣主如天万物春,小臣愚暗自亡身。

百年未满先偿债,十口无归更累人。

是处青山可埋骨,他时夜雨独伤神。

与君世世为兄弟,又结来生未了因。

其二

柏台霜气夜凄凄,风动琅珰月向低。

梦绕云山心似鹿,魂飞汤火命如鸡。

眼中犀角真吾子,身后牛衣愧老妻。

百岁神游定何处,桐乡知葬浙江西。

这两首诗情感真挚深沉,充满了苏轼对家人的深切思念、对自己命运的无奈感慨,以及对兄弟苏辙的深厚情谊,展现了他在狱中困境下复杂的内心世界。第一首诗中,苏轼表达了对皇帝的敬重,同时也感叹自己因愚笨而遭遇灾祸,担心自己死后家人的生活,希望能与苏辙世世为兄弟。第二首诗描绘了狱中阴森恐怖的环境,他将自己比作受惊的鹿和待宰的鸡,生动地表现出他在狱中的惊恐不安,还提及对儿子的期望和对妻子的愧疚,最后表达了对死后归宿的忧虑。

诗案背后是新党与旧党之间的激烈政治斗争。新党企图通过打击苏轼来压制旧党势力,巩固自己的地位;而旧党则为苏轼辩护,认为这是政治迫害。双方在朝堂上展开了激烈的争论,许多官员卷入其中。王安石在诗案中起到了一定的作用,他虽与苏轼政治立场不同,但对苏轼的才华有所赏识,曾出面为苏轼说情,这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诗案的发展。

经过多方营救和神宗的权衡,苏轼最终从轻发落,被贬为黄州团练副使。

乌台诗案是苏轼人生的重大转折点,使他从一个积极入世的官员转变为一个更加豁达、超脱的文人。人生态度从“奋厉有当世志”“致君尧舜”转变为“聊从造物游”。他在黄州的创作风格发生了明显变化,作品更加深刻地反映人生哲理和社会现实,对后世文学产生了深远影响。

黄州岁月

元丰三年(1080年)二月,45岁的苏轼抵达黄州贬所。此时他生活困苦,经济拮据,居住环境简陋,内心充满了失落与苦闷,政治上的失意和生活的落差使他陷入了人生的低谷。初到黄州,寓居定惠院时,苏轼写下一阕《卜算子》词: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上阕词营造出夜深人静、月挂疏桐的寂寞凄冷的氛围画面,下阕词直抒孤寂心境,苏轼以“孤鸿”自况,借此表达了他在被贬黄州后的孤独苦闷心境。当他寄居定惠院时,心理状态尚未恢复平静,每天必须等到夜晚,才独自溜出寺门,到附近走走,心如惊弓之鸟一样的惶惑和孤独。

苏轼开始反思自己的过去,对自己的遭遇感到无奈,在写给李端叔的信中,他自嘲“平生亲友,无一字见及,有书与之亦不答,自幸庶几免矣”,表达了世态炎凉下的孤独与自我反省。

元丰四年(1081年),苏轼向当地官府请领到一片废弃的营地,用来辟作农场。这块荒地所在,本无地名,因在黄州城东门外,而且白乐天做忠州刺史时,有《东坡种花二首》,又有《步东坡》诗:

朝上东坡步,夕上东坡步。

东坡何所爱,爱此新成树。

苏轼向来爱好乐天,忠州、黄州,都是谪地,更巧的是皆在城东,因此,苏轼就给这个乡野之地,命名为“东坡”,自称“东坡居士”,亦自此始。在东坡上亲自耕种,经历了诸多艰辛,但他也从劳动中获得了乐趣,体会到了田园生活的质朴,与百姓的交往也让他更加了解民间疾苦,逐渐放下了士大夫的架子。

同年冬季,苏轼又在东坡附近,距州门南向430步的地方,寻得一块旧作养鹿场的高地,视野非常宽旷,极合他的造屋理想,就此张罗建材,召集工匠构筑起来。于元丰五年(1082年)二月,大雪纷飞中落成了。苏轼于堂屋四壁,满画雪景,取名“雪堂”,自以为“起居偃仰,颇得其所”。苏轼自书“东坡雪堂”四字,榜于门上。后来凡是远道朋友来访,都招待他们住在此处。

他与黄州的邻里相处融洽,从他们身上学到了质朴和坚韧,如与潘丙、郭遘、古耕道等人为邻,他们的陪伴和帮助使苏轼感受到了温暖,也为他的创作提供了丰富的素材。

元丰五年(1082年)三月七日那一天,他到距黄州三十里地的沙湖,土名螺蛳店的地方去看田。看完田,归家路上,天气突变,忽然下了大雨。他们一行,本来带有雨具,看看无用,先已叫人带回去了,这时候,除了挨淋,没有别的办法。同行的人,个个淋得非常狼狈,独有苏轼似乎不觉有雨,照样安步徐行。不久,雨过天晴,他很为自己拥有这份坦荡的心怀而得意,作《定风波》词: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九月间的夜晚,他与几个朋友在江上饮酒,薄醉归家,一路欣赏江水接天、风露浩然的秋色,忽然兴起“身非己有”的痛苦,生出挣脱尘网、追寻自由的欲望,独自面对着江水幻想起来:“倘使趁这好风好水,将这自己作不得主的躯壳,乘上小舟,听凭江上秋风,随便吹到哪里都好。”他把这份渴求解脱的幻想,写成一阕《临江仙》词:

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

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縠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在黄州期间,苏轼的辞赋创作也达到了新的高度,如《前赤壁赋》《后赤壁赋》等,通过对赤壁景色的描绘和与客人的问答,表达了他对宇宙、人生的感悟,体现了他在困境中追求精神自由的思想。

岭南流谪

经典小说推荐

杂志订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