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想启航的地方
作者: 吴振鹏我出生于上世纪60年代,1970年上小学。学校条件十分简陋,任课老师学历不高,上课没规律,时间没保障,动不动就去学工学农。小学基本是玩过来的,好在那时升学不用考试。
始于1977年的高考,对我触动很大。当时农村的孩子,出路只有两条,一是当兵,但那不是长久之计,因为若干年后还得复员回家,真正提干的寥寥无几。二是考学,不管是中专大专,毕业后分配工作,就能端上铁饭碗。我的舅表哥是考学出去的,草鞋换成了皮鞋,让我好生羡慕。所以,我从初中开始用功。
初中有正儿八经的老师。初中离家近十里路。每天早上起来,我自己炒一碗剩饭吃,然后带一瓦罐淘洗过的米,交给学校食堂蒸熟,解决中饭问题。下午放学回家,如果天还没黑,或遇到农活缺人,我还需要出工劳动,挣些工分,根本没时间复习和做作业。即便这样,我还是坚持把初中学业完成。
1979年6月,我参加了黄冈地区高中入学统一考试,收到了浠水一中录取通知书,成为老家片区三个幸运儿之一。我如愿考上浠水一中,这在当年也算是轰动一时的大事。亲戚们都替我高兴,接连不断请我吃饭。1979年8月下旬,父亲带着我搭乘拉货的便车,前往一中报到。
第一次远离父母,我非常想家。学校的广播每天播放流行歌曲。每当《北国之春》的歌声响起:“亭亭白桦,悠悠碧空,微微南来风”……我就愈发想家,偷偷流泪。
1979年国庆节,学校放假三天,同学们都兴奋不已。放假前夕,我们躺在床上聊天,毫无睡意,说着说着,有同学突发奇想,与其等到天亮,不如现在出发,走路回家。我与几个同学一拍即合,说走就走,在星夜踏上归程。 我家距离县城大约30公里。那天晚上特别黑,没有月亮,好在被车碾压结实的马路泛着白光,引导我们前行。一路上我们有说有笑,既不害怕,也不觉累,天亮时分走到了家门口。母亲对我这么早突然回家感到惊讶,得知我是一晚没睡走路回家的,她接过我的书包,用手擦了擦眼角。而我却喜笑颜开,完全沉浸在回家的兴奋之中。
其实,对于一中学习生活,我是准备不足的,对县城也是陌生的。从小学初中“放养”到高中“圈养”的大转变,随之而来有种种不适。
首先是作息时间。每天早上天蒙蒙亮就起来跑步做操,平常时日倒是没问题,冬天就非常难受。那时的冬天特别冷,我双手都是冻疮,痛得厉害,有时握笔都困难。
吃饭问题也困扰着我。正在长身体,饭量很大,感觉从来没有吃饱过。住校生一日三餐依赖食堂,每个月家里送米到学校,换成餐票买饭菜。学校为了减轻学生的负担,也想尽了办法。在城外好几里路远,有个农场专门种菜,主要提供给学校食堂。每个星期有一节劳动课,男生负责挑大粪给菜地施肥。我那时身材不高,肩挑着的粪桶快拖着地了,但也没叫过一声苦。每到劳动课,一群学生挑着大粪桶,走街串巷,成为县城一大奇观。
有一次弹尽粮绝,让我刻骨铭心。有个月底,到了家里该送米的时候,左等右等不见到父亲的影子,我心里越来越慌。薄薄的几张餐票,尽管省吃俭用,但终究抵御不了一张大嘴,越是担心着急,餐票越是消耗得快,转眼就吃完了。当时,我又不好意思向同学借,况且大家都很困难,也没有多余的餐票。然而一旦挨饿,就顾不上面子了。我左思右想,突然想到了堂姐夫在县五金公司工作。一天早自习后,我壮着胆子,沿路打听,很幸运地找到了他的宿舍。堂姐夫见到我,十分意外,我红着脸说明了来意,其实不说他也猜到了。
正是早饭时间,堂姐夫去食堂为我买了三个花卷和一盆稀饭。花卷是大大的,足有二两一个;稀饭是稠稠的,满满一饭盆。我狼吞虎咽,几分钟就风卷残云。临走时,堂姐夫给了两块钱。正是这两块钱解了燃眉之急。那是我第一次吃花卷,那种带着咸味的葱花卷,热乎乎的,香喷喷的,直到现在,依然让我垂涎欲滴。走回学校的路上,我就想:一定要好好学习,将来也要到有花卷吃的单位工作。
几天后,从教室窗口,看到了盼望已久的父亲。我冲出教室,刚跑到父亲面前,委屈的眼泪就流下来。父亲说:“家里知道你饿肚子了。我这次来,还带了一小袋奶奶亲自炒的米粉,就是怕不能按时送米,你餐票用完时,就用开水冲泡米粉吃,可以抵挡几天。”后来我才知道,家里人多,口粮也不够吃,凑了很久也没凑齐40斤米,父亲急得生病了,身体刚好转,他就赶紧给我送米。我十分愧疚,更加发奋学习。
上一中前,我在当地学习成绩名列前茅。到一中就完全不一样了。我所在的高一四班,同学都是当地的尖子生。第一学期,我的成绩始终处于中下游。种种因素导致学习压力大,情绪一度非常低落。这种状况在第二学期有所改变。班主任程庭喜老师了解到我的情况后,多次找我谈心,帮我分析问题,找出原因,指出方法,并给予鼓励。任课老师在课下也抽出时间单独辅导。我自己也努力适应学习环境,逐步改变学习方法,考试成绩不断进步,信心也大大增强。
由于偏科,我选择了文科。分科后,学习兴趣增强了,成绩也有所提高。同时,我还担任班长兼团支书。班主任蔡则群老师很敬业。为了提高我们的作文水平,他经常自掏腰包,购买蜡纸油墨,刻印精品小文章,分发给我们学习。蔡老师非常关心学生,要求也很严格。我语文成绩较好,作文经常被老师当作范文朗读,有时还传到其他班级。心里有点飘飘然。一次晚自习,等蔡老师巡查后,我和一个同学偷偷溜出来,跑到电影院看电影《追捕》。看完后又回到教室自习。满以为做得天衣无缝,谁知蔡老师杀了一个回马枪,中途又到教室巡查,还问我们的去向。第二天早自习,蔡老师一脸严肃站在讲台上,以他特有的大嗓门说:“有的人自以为成绩不错,就感觉好像一只脚已经踏进了大学校门。你这种水平与高考成绩还差十万八千里,如果放纵下去,你就做好准备把被子抱回家种地吧。”
虽然没有点名,但我却心知肚明,面红耳赤地低着头。自此以后,专心致志学习。
晚自习一般是九点结束,我们男生几百人住在大礼堂,大宿舍熄灯时间是十点。为了多学习一会,又不影响别人,我咬牙买了一个手电筒,躲在被窝里看书。后来,感受不可持续,就与程三国同学相约,待晚自习结束后,从学校翻墙到街道上,坐在路灯下看书。路灯并不明亮,学习效果不好,眼睛却因此近视了。
星期天不上课,一些同学结伴上街,而我则钻到图书室,翻阅各种学习资料,一整天乐此不疲。那间小小的图书室,见证了一个农家子弟的奋斗。
1981年5月,我顺利通过了湖北省高校招生预考,6月参加了全国高校招生统一考试。之后,学校放假,同学们各自回家。
大约一个月后,我和同学一起回一中。那时,考生成绩还没有出来,但录取分数线已经公布。我清楚地记得,1981年湖北省高校招生录取分数线文科是383分。看到分数线,我吓了一跳。自己反复估分,很难达到这个分数线。回家后,我二话不说,抄起农具,直奔田里干活。当时我想,今年恐怕考不上大学了,一定要好好干活,争取让父母支持我复读。
一天,一个在官塘乡政府工作的长辈回老家,关切地问我收到填报高考志愿通知没有,还说官塘已经有人收到了通知。我听到这话,瞬间崩溃,把手中的农具往地上一丢,跑回家号啕大哭。因为我觉得到现在还没收到通知,肯定是没有达到录取分数线。虽然早有思想准备,我还是非常痛苦失望。母亲见我这么难受,也急得不行,一直安慰我。她说如果真没考上,家里就是砸锅卖铁,也肯定让我复读。
有些事情便是那么奇妙,写小说也想象不出这样的情节。我把自己关在屋里郁郁寡欢,突然听到有人喊我的名字,问我家在哪里。我觉得声音很熟悉,便跑出家门,只见同学手里拿着一张单子向我挥舞,他大声说:“吴振鹏,你家好难找哦,我找了好几个塆才找到你。恭喜你过了录取分数线,过几天我们一起回一中填志愿。”
听到这个意料之外的消息,我高兴得手舞足蹈,一把将同学拉到我家,母亲连忙给他煮了一碗面条,感谢他带来了这么大的喜讯,不然真不知道我会怎么样。前后不到一个小时,峰回路转,反差如此之大,可谓冰火两重天,让我理解了范进中举的疯癫。
几天后,我回一中填志愿。我的高考分数只超过录取分数线十几分,老师指导起来也有些为难,最后还是让我自己决定。当时翻阅招生简章,看到湖北财经学院(中南财大的前身)招生人数较多,就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将它作为第一志愿,第一专业选报的是法律。为了稳妥起见,第二和第三志愿填报的都是师范院校,并都选择了服从调剂。
八月上旬,我收到了湖北财经学院的录取通知书。尽管不是心仪的法律专业,但毕竟能够上正规的大学,心里还是非常高兴。八月底,我带着几件行李,揣着录取通知书,踏上新的求学之路。
大学四年,我延续在浠水一中形成的认真刻苦的学习态度,节俭朴素的生活作风,特别是泡图书馆的习惯,一直保持不变。先后担任年级团支部书记、系团支部副书记。大四时成为首批入党的在校大学生。毕业那年,我被某中央国家机关特选招录,成为全班唯一进京入职的应届毕业生。后来听辅导员说,单位人事部门来校选招学生,当时毕业论文尚未提交,他们查看了我的入党申请书,认为字迹清秀,文笔流畅,且是真情实感,就看中选定了我。辅导员戏说我是一纸定终身。
时光飞逝,离开浠水一中40余年了。但是,很多记忆镌刻在内心深处:那老师吟唱“君看流水尚能西”激励我们奋发学习的神情,那下课铃声骤响冲出教室撒欢的身影,那课堂外恣意嬉戏打闹的场景,那中午大喇叭高亢嘹亮的歌声,那矗立在操场边大樟树的苍劲,那晚自习埋头苦读的寂静,还有那羞涩偷看邻桌女生的纯真……一切如此美好,令我毕生难忘。
回望在一中学习生活的两年时光,泪水欢笑皆有,酸甜苦辣并存。正是浠水一中,那年那月敞开怀抱,接纳了一个乡村走来的孩子;正是在浠水一中,我接受了正规的学习,积累了宝贵的知识,历练了坚毅的性格;正是在浠水一中,我的梦想开始启航。
(作者系经济学博士。曾任财政部农业司副司长,新疆生产建设兵团财务局副局长,财政部干部教育中心主任,财政部派驻国家开发银行董事,中国财政学会常务理事,中南财经政法大学工商管理学院客座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