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之辨

作者: 于知航

“芙蓉”是古人诗中常见的意象。《古诗十九首》里有这样一句诗:“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这是有情人在以“芙蓉”寄托相思。诗仙李白也有诗云:“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这使“清水芙蓉”之赞流传千年。可见临水而生的“芙蓉”确实令人流连忘返,但是我们都知道,芙蓉花为木本植物,生于陆上。既如此,“芙蓉”为何需涉江而采?又何故出于“清水”呢?

释芙蓉:不同时代的“芙蓉”

实际上,这里的“芙蓉”并非现代语境下所讲的芙蓉花。《涉江采芙蓉》出自六朝时期著名文集《文选》,一般认为作于汉魏时期。所以,要解释“芙蓉”,须借助于汉魏时期的文献,看汉魏人怎么理解“芙蓉”。汉代字书《尔雅》载:“荷,芙蕖”,晋朝郭璞注曰:“别名芙蓉,江东呼荷。”《诗经·山有扶苏》:“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东汉著名经学家郑玄注曰:“未开为菡萏,已发为芙蕖。”曹植也有《芙蓉赋》赞曰:”览百卉之英茂,无斯华之独灵。结修根于重壤,泛清流而擢茎。”寥寥几语将“芙蓉”,也即荷花之高洁刻画得淋漓尽致。

很明显,汉魏人口中的“芙蓉”,应该是指荷花。那么,芙蓉的含义又从何时转变呢?李时珍《本草纲目》有言:

此花艳如荷花,故有芙蓉、木莲之名。八九月始开,故名拒霜。俗呼为皮树。

这里是说,有一种花因为色泽艳丽如荷花,所以借荷花别称为之命名,是为“木芙蓉”,也有“木莲”之称,这种花也就是我们通常所讲的芙蓉花了。

唐宋以后,木芙蓉在庭院中广泛栽植,和荷花一样,木芙蓉之名也频繁地出现在文学作品中。如宋代张嵲作《种木芙蓉》一诗,诗云:“去岁经冬百卉空,今年多种木芙蓉。” 唐代徐铉也有“怜君庭下木芙蓉,袅袅纤枝淡淡红”之句。据赵抃《成都古今集记》记载,唐末五代时期,因花蕊夫人酷爱木芙蓉,于是孟后主于“成都城上遍植芙蓉,每到秋,四十里如锦绣,高下相照……以花染增为帐,名芙蓉帐”。北宋张商英《蜀梼杌》也载:“五代孟蜀后主时,成都城上遍插木芙蓉,因名芙蓉城。”这也是后世别称成都为“蓉城”之渊源。

赞芙蓉:诗人笔下的“芙蓉”

无论是“水芙蓉”之荷花,还是“木芙蓉”之木莲,都常常为诗人所赞叹。唐代诗人白居易就是“芙蓉”爱好者,他不仅在诗中以“莫怕秋无伴醉物,水莲花尽木莲开”(《木芙蓉花下招客饮》)之句兼赏二者,更多次借芙蓉写物喻人。

全诗开篇先以“云鬓花颜金步摇,芙蓉帐暖度春宵”示贵妃之盛宠,而后再以“芙蓉如面柳如眉”描绘贵妃之美貌。此二句一为言物,一为喻人,虽皆是“芙蓉”,但并非同一种芙蓉。如上文所述,孟后主“以花染增为帐”并命名为“芙蓉帐”以示对花蕊夫人之宠爱。很明显,白居易在此处应是化用了孟后主“芙蓉帐”的典故,因此,前者的“芙蓉”当是木芙蓉无疑。至于后者,结合其上文“归来池苑皆依旧,太液芙蓉未央柳”之句足可窥见一二。大明宫中蓬莱殿北有太液池,而太液池上遍植荷花,由此可见,“芙蓉如面柳如眉”的“芙蓉”指代的就是荷花了。

不仅白居易一人善拟芙蓉,王昌龄更将芙蓉与采莲少女合二为一。“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乱入池中看不见,闻歌始觉有人来。”(《采莲曲》)采莲少女与美丽的荷花融为一体,此景跃然纸上。李白也借荷花之姿自喻清高,其诗云:“美人出南国,灼灼芙蓉姿。皓齿终不发,芳心空自持。”(《古风其四十九·美人出南国》)元代萧士赟注曰:“此诗太白遭谗摈逐之诗也。”这不禁让人联想到千年以前,同样遭谗摈逐的屈原,不愿与世俗同流合污,独自在湘江边徘徊之景。

甚至在音乐这一领域,也少不了“芙蓉”的身影。《李凭箜篌引》有这样一句堪称绝唱:“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荷花凝露本是常景,香兰欲开亦属常态,此二句却以“芙蓉泣露”摹写乐声的悲抑,又以“香兰笑”显示乐声之欢快,真不愧为“诗鬼”李贺之辞。

辨芙蓉:《红楼梦》中的“芙蓉”

鉴于“芙蓉”在文学作品中的崇高地位,被誉为“古今第一奇书”的《红楼梦》也未能免俗,文中常有关于“芙蓉”的意象出现。

如第七十八回宝玉为祭奠晴雯所作《芙蓉女儿诔》,开篇就说道:“维太平不易之元,蓉桂竞芳之月……乃致祭于白帝宫中抚司秋艳芙蓉女儿。”不过,这里的“芙蓉”就不是荷花了,《格物丛谈》云:“此花(木芙蓉)又最耐寒,八九月余,天高气爽,春意自如,故亦有拒霜之名。”王安石也称赞它“落尽群花独自芳,红英浑欲拒严霜。”(《拒霜花》)因此,文中提到的“司秋艳芙蓉”显然指的是木芙蓉。

曹公还常借花名暗喻人物性格命运,但不知是否曹公有意为之,文中“芙蓉”有时并不明言具体所指。在第六十三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 死金丹独艳理亲丧》众人夜宴行令时就有这样一段描述:

黛玉默默的想道:“不知还有什么好的被我掣着方好。”一面伸手取了一根,只见上面画着一枝芙蓉,题着“风露清愁”四字,那面一句旧诗,道是:莫怨东风当自嗟。注云:“自饮一杯,牡丹陪饮一杯。”众人笑说:“这个好极。除了他,别人不配作芙蓉。”黛玉也自笑了。于是饮了酒,便掷了个二十点,该着袭人。

黛玉掣的签是“芙蓉”,那么这里的“芙蓉”究竟是荷花还是木芙蓉呢?这就要结合上下文来分析了。此签题诗为:“莫怨东风当自嗟”,题字为:“风露清愁”,而东风、风露、清愁等意象往往指的是秋天或深秋时节,仿佛与荷花盛开的时节不甚匹配。唐代高蟾《下第后上永崇高侍郎》也有言:“芙蓉生在秋江上,不向东风怨未开。”其中也提到了“秋”这一意象,而秋天正是木芙蓉拒霜而开之时。更何况木芙蓉又颇具隐士君子之品格,《广群芳谱》说木芙蓉:“清姿雅质,独殿众芳;秋江寂寞,不怨东风,可称俟命之君子矣。”这与黛玉的君子之姿更是相得益彰。由此观之,黛玉所掣“芙蓉”为木芙蓉的可能性更高。

当然,也有观点认为此“芙蓉”为荷花,清代有学者解释“风露清愁”四字之意为:“谓莲花之愁风露欺侵,盖指钗袭也。”且荷花“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这似乎与黛玉的性格更为相符。由于原文文本相对模糊,也或许是二者兼有之,此“芙蓉”究竟为荷花还是木芙蓉,至今尚未有定论,这也许就是曹公一直追求的“兼美”吧。

一朵“芙蓉”,两季盛开。水芙蓉之高洁,木芙蓉之清雅,都令世人难以忘怀,难怪李渔作《芙蓉赋》赞叹:

水芙蓉之于夏,木芙蓉之于秋,可谓二季功臣也……如或傍水而居,隔岸不见此花者,非至俗之人,即薄福不能消受之人也。

(作者系宁波大学人文与传媒学院历史系二年级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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