蟋蟀

作者: 汤成难

个人简介:

汤成难,小说散见《人民文学》《收获》《十月》《当代》等,著有小说集《月光宝盒》《飘浮于万有引力中的房屋》《子弹穿越南方》等;著有长篇小说《一个人的抗战》《只有一个乳房的女人》。获得人民文学奖,百花文学奖,华语青年作家奖,金短篇文学奖,钟山文学奖,汪曾祺文学奖,紫金山文学奖等。

1

我决定陪李淑芬过一夜。当我突然出现在她面前时,她很惊讶,随即又兴奋地叫起来。她说原本想要大床房的,但前台说没有,便勉为其难住了这个标间。

现在她要将标间的两张小床合并起来。

我说分开睡也挺好。

不要。她像个小女孩一样撒娇。

我说夜里冷你就爬到我床上好了。

不要。她依旧回复这两个字,一边说着,一边撅着屁股艰难地将一张小床推向另一张。

李淑芬是我的母亲,在我的记忆中,我一直对她直呼其名。她希望我这么叫,说要和我像姐妹一样相处。大概也因为这样的“姐妹”关系,她在我眼里并无威严。记得我的十岁成长礼,学校要求父母必须参加。家长们站成一排,孩子们对应着站成另一排,我们读着写给家长的信。那天我家只有李淑芬一个人来的,吴大勇估计正在搓麻将。那时候我刚学会一些成语,信的内容就是由若干成语拼凑而成的。我写道,李淑芬,祝你长命百岁,万寿无疆,等你老了我给你买长生不老药,让你返老还童……信还没读完,李淑芬就噗嗤笑了起来,别的母亲都在潸然泪下,只有李淑芬笑得前仰后合。不知道是因为这些成语还是我称呼的是她的名字,总之,李淑芬笑得很夸张,直到几串响嗝从她的嗓子口涌出来,她才勉强止住笑。

成长礼活动结束后,她就和吴大勇离婚了。

一直觉得离婚这个词和她八竿子打不着,因为她懦弱,胆小,没有安全感。她需要一个男人,但那时她像中了蛊一样和吴大勇争吵,呵斥他,说他不像一个父亲。吴大勇一直是个感情淡漠的人,亲情,爱情,友情,都是,这和他的原生家庭有关,他从他的父母那里也并没有感受到更多的亲情。

我一直觉得离婚并不是李淑芬的本意,她只是想给点颜色给吴大勇看看,惩罚这个没有父爱的男人。没想吴大勇竟同意了,像是两个拉扯皮筋的人,他先松了手,皮筋狠狠打在了李淑芬身上。

孩子归她,只要吴大勇同意离婚,她可以净身出户。这是李淑芬提出的,果真是在较劲。吴大勇把我们和一些衣物送了出来,吴大勇走后,李淑芬坐在地上,坐在一堆将要和我们相依为命的物品里,一会儿流泪,一会儿笑,低沉与亢奋交替。当吴大勇的长安货车的马达声彻底消失在夜空下,李淑芬才咬牙切齿地对我说,我们一定会过得好的。这是她情绪高昂的时刻。一会儿,低沉的情绪来了,她抽噎起来,说,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好。

那时候我并不理解这句话,只觉得自己很幸福,几年之后,这句话越来越令我感到罪孽深重。

两张床拼在一起后,显得阔大无比,有种无边无际的荒凉感。李淑芬在卫生间洗漱,正乒乒乓乓地往脸上拍着某种液体——一个女人在卫生间会有一种千军万马的感觉。我想尿尿,她移出半个身子让我进去。我说等你结束吧,我不习惯与别人同用卫生间。

我又不是别人,她反驳。

我没说话,正要转身时,发现地砖上一个小黑点移动了一下。地砖是带花纹的那种,印着几个不规则的几何图形。黑点正是从一个几何图形跳到另一个几何图形去了。我蹲下来,想看个究竟,却什么都没有发现,我怀疑自己是不是眼花了。

李淑芬问我看什么,我说没啥,便帮她关上了门。

我斜靠在床上,李淑芬间或探出头来问我学校的事情——遇到新同学了吗?班上男生多还是女生多?教室熟悉了吗?在几楼?厕所离教室远吗?

她的问题我都不想回答,我懒洋洋地把头耷在肩上。那个黑点是什么?我仍在想。

你要多和同学们说话,不要不合群。

我分明看见黑点移动了,我回忆着。

你看,我跟你说话,你都爱理不理,我是不计较的;如果是同学和你说话,你这种态度就不好了,同学就会不理你了。

不是每个同学都和你一样唠叨的,我撇了撇嘴说。

嫌我唠叨了啊,李淑芬又把脑袋伸了出来。

哪里会呢?我连忙说。如果我不及时止住,“嫌她唠叨”就会被她歪曲成“嫌弃她”,然后这个话题又会无限延绵下去。她这趟送我来学校,就是希望我能让她放心,我唯一需要做的就是让她放心,让她认识到我真的长大了,就像她对亲朋好友们描述的那样——“木木现在很懂事”。

从她和吴大勇离婚的那一刻,就盼望我能早点懂事,“相依为命”这个词那几年常被她挂在嘴上。她想象着我像电视里的孩子一样,给劳累一天的母亲打来洗脚水,那个端着木桶蹒跚走来的身影令她不止一次憧憬过;或者,想象着天还未亮时,她就起来做早饭,灯火昏暗中看见坐在窗口借着晨曦早读的我。她的确做到了“劳累一天”和“天不亮就起床”,而我却没有晨读和为她端洗脚水,这让她有些沮丧,于是她起得更早,把自己弄得更加劳累,像个苦命人一样,希望以此来感化我,或自我感动。

2

离婚后李淑芬最迫切的事不是相亲和再婚,而是把我转到省城去读书。她在学校附近找了个工作,工资虽不高,但可以照顾我。工作之余她又揽了点缝纫的活儿,这是她擅长的,她从小就喜欢这些缝缝补补的事。缝纫机是从旧货市场买的,一百元,又花五十元找了个三轮车送回来。我放学回来时,缝纫机已经像个家庭成员端立在客厅中央了,的确,这台缝纫机后来真的成了家庭成员,准确地说,成了李淑芬的另一个“姐妹”。每天放学回来,我都会看到这样一幕:李淑芬边踩踏板,边哼歌,或者自言自语,缝纫机也回应似的发出哒哒哒的声音,哒哒哒,嗒嗒嗒,啊啊啊,她们在互诉衷肠。有一段时间,李淑芬不知道从哪儿接了一些毛绒玩具的活儿,就是给毛绒小兔缝上眼睛和耳朵,她的背躬着,脸凑得很近,像是要将自己的五官也缝进去似的。我想跟她讲学校的事,她听不清我说话;我想说说我的同桌,她也听不见。缝纫机哒哒哒地叫着,脚下四处散落着支离破碎的五官。

我的座位靠墙,同桌是个男孩,两百零一斤,坐下来时如同一大坨肉,正好卡在椅子里。下课我要去厕所,他不让,主要是他很难将自己从椅子里拔出来。我只能憋尿,所以在课堂上,我常常无法专心听讲,全部注意力都用在如何憋尿上,以及设想放学后如何走最短的路冲刺进入女厕所。

让(浪)一下吧,我乞求同桌。我的方言发音“r”“l”不分。

浪一下吧,有同学学我。

浪一下吧,笑声突然炸响。

浪一下吧,笑声此起彼伏。

我把脸埋在臂弯里,眼睛湿润了。后来我极少开口说话,我第一次意识到方言如此难听,除了某几个音的发音之外,还有,我的口音都是往上扬的,省城里的人口音是往下落的,听起来干脆,果断,铿锵有力,而我说起话来音调逐渐上跑,像唱歌。我刻意将音调落下来,但越努力越奇怪。有一次,老师喊我回答问题,那题我很有把握,激动难抑,说着说着就变成了方言,音调奇怪地上扬。老师突然笑了,同学们也跟着笑。我的脸顿时红了,感到十分羞愧。

我转到省城读书,李淑芬是花了代价的,找了她曾经的一个男同学帮忙,吃饭,送礼,共花费两万多块,这是李淑芬最后的积蓄。她觉得非常值得,这足以证明给吴大勇看,她为了培养我倾其所有。然而,事与愿违,我们在省城只待了两年半,在小升初的关键时刻,我们不得不打道回府了。我竟然没有学籍,学籍仍在过去的县小,我无法在省城参加考试,更不可能进入省城的初中。

回到县城对李淑芬的打击挺大的,有种省城已无容身之地的落魄感,虽然表面上李淑芬仍一副斗志昂扬的样子,但内在里她比从前萎靡多了。她的那台缝纫机留在了省城,因为运回来的车费远大于缝纫机的价格。她少了推心置腹的“姐妹”后,整个人有点消沉了。

李淑芬终于从卫生间走出来了,她将自己洗了一遍又一遍,这种不需花钱的水用起来毫不心疼,她在莲蓬头下冲洗到浑身发红。上床前她照例将被子折叠成长条状,她觉得这样的睡法很舒适,也很踏实。她刚叠好,方才想到要和我睡,又把被子散开来。

她催促我去卫生间。我说等一下。

你刚刚不是要尿尿么?她说。

我可以再等一等,我回复。

别等了,别憋尿。她不依不饶。

两分钟,我讨价还价。

快去,她用手推我。

不要碰我,我差点叫起来。

我们都突然沉默了,她的手杵在半空。

我的第一次叛逆就是这样的对话。记得我当时正在看电视,她让我立即关掉,我说两分钟就关。她说必须是现在。我说两分钟后我肯定关。李淑芬认为我在讨价还价,她要求我“立即”,而我希望有个“缓冲”。她动了手,我也还了嘴。

在这之前,我不知道这就是叛逆;这之后,听见她和外婆打电话说木木现在开始叛逆了。我仿佛突然释然了一样,压抑了许久的情绪得以释放,我就是想叛逆了,不想再做听话的孩子了。

叛逆之后,我们的身份对调了,我拥有了李淑芬的倔强,李淑芬则有了我从前动辄就哭鼻子的毛病,她常常泪眼婆娑地向外婆哭诉,向朋友哭诉,也向吴大勇哭诉。哭诉的内容无非是自己多么含辛茹苦,我是多么的不知好歹。

我这就去卫生间,不要那两分钟嘛,我对李淑芬说,声音里带着笑意。是的,我要让李淑芬觉得我懂事了,我要让她感到放心。

九十一天!我在心里小声地计算着,离我的十八岁还有九十一天,我多么盼望这一天早点到来,十八岁,是不是意味着我可以自主选择,我可以等两分钟再去卫生间,我可以独立生活,我可以离开他们?我每天计算着,并在心里默默减去一天。

3

卫生间的面池很干净,毛巾整齐地叠在一起,未被动过,李淑芬用的是自己的洗漱包。内裤和袜子已经洗了,用衣架挂在扶手上。内裤薄得几近透明,这是经年累月使用的缘故。她是一个干净又细致的女人,家里总被收拾得一尘不染,她刻在我脑子里的印象就是蹲在地上擦地的背影,屁股撅着,脑袋像要栽到地板缝里。我很难想象当初她和吴大勇是怎么走到一起的,李淑芬是个勤劳温柔又多情的女人,而吴大勇粗鲁懒惰,感情淡漠,大男子主义——大概就是因为这大男子主义落在了李淑芬的心坎上,李淑芬偶尔从吴大勇这一特点里感受到一点畸形的父爱。生活中我所见过的女人的婚姻大抵分为两种,一种是年纪轻轻就冲进婚姻,在她们还不懂得什么是爱情的时候,以为对方的几句嘘寒问暖就是爱情;还有一种是迟迟不结婚的,她们对婚姻感到畏惧,好像每一个男人都会将她们伤害得遍体鳞伤。

我又看见那个移动的黑点了,我蹲下来,竟是一只蟋蟀,它在墙角里蹦跳。大概它也注意到我了,便突然停下来,装死一样地静默着。

这只蟋蟀很小,开始我以为是一只翅膀受潮的苍蝇,仔细看才发现是蟋蟀。两条细长的触角超过了它的身长,虚淡地往后一撇,后腿饱满,呈透明状。

你怎么跑这儿来了?我对它说。它动了动前腿,像是回应。

你怎么爬上四楼的?这回它不动了,安静下来,像在认真聆听我说话。然后它趁我不注意,猛地向前一跃。

你在和谁说话?李淑芬在外面问。

我在唱歌,我敷衍道。

李淑芬叫我动作快点,再不睡明早会起不来的。

我关掉水龙头,擦掉身上的水珠,躺到床上。李淑芬向我挪过来,一只胳膊搭在我的胳膊上,我闻见了她身上的气息,那种被洗发水、沐浴露、肥皂多次涂抹冲洗也无法消灭的气息,像省城出租屋里缝纫机机油的气味,又像是漫到墙角的毛绒玩具的密丝绒的气味。我的嗅觉要穿过这些才能抵达属于李淑芬的气味,小时候我多么迷恋她的气味啊,恨不得永远将脑袋深埋在她的肩窝或乳房之间。寒暑假里,她上班的时候就把我送到外婆家,然后再以捉迷藏的方式偷偷跑掉。她的离开会让我很痛苦,感觉被抛弃了一样。我闹脾气,非要李淑芬不可,外婆又哄又骗,但总是以失败告终,最后不得不打电话让李淑芬回来。若是李淑芬请不了假,外婆就给我讲故事,她的脑子里尽是些鬼怪妖魔,每次都吓得我不得不往她的怀里钻。我闻见外婆的气味了,一股老人特有的陈腐、酸涩的气味,很多年之后我都无法接受这种气味,它和鬼故事一样令我感到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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