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图景

作者: 秦汝璧

这座小城的午后仿佛有一种魔力,即便是六七月间,每扇窗户外响雷滚滚,生活在这里的人们也一定要睡一个午觉,哪怕是短暂地眯一会儿眼,醒来的时候也当作真正地睡过了——一种奇怪的满足感。在马路上正玩得兴起的小孩子,也在大人突如其来的呵斥下,满头大汗地爬上床,听着自己怦怦的心跳,必须闭上眼等待睡着。

血液渐渐变得黏稠,里面含有大量的糖分,除了米饭,每样菜里又都加了一大勺白糖,味道不怎么鲜美,狠一狠心,再添一勺。白昼迟缓,空气中腾腾地扑来花圃里的淡薄花香,花香中白蝴蝶扇着双翅上下悠悠。门户静悄悄的。四周密不透风,尽管这座小城的交通并不堵塞。重型卡车刺耳的喇叭声无论从什么地方传到这里,最终都像打在一团白棉花上,绵软而无力,而烈日下白棉花所产生的光晕仿佛是人们脑海里想问题时所产生的昏雾。

当然因为季风气候的缘故,小城应该四季分明,但这里的一切都似乎不合比例地只生活在仲春,如那一头将要被宰杀的猪,夏天是猪嘴,秋天是猪鼻,而冬天则是细长的猪尾,只有饱坠的猪肚是春天,油润,晃荡。也是因为处于季风气候带,这里除了盛产水稻,还有很多马铃薯。动物每天要吃好几顿马铃薯淀粉,它们也都要睡一个午觉。晴朗的午后,清凉的微风拂来,暄气消散,然而不多会儿,动物的五官就像被熏熟了,无精打采地转两个圈,跪下去。人们的血液似乎一直要比外地的人的血液黏稠得多,几乎无一例外,到五十岁上下都会患上糖尿病,轻重不一。

宽阔的河流随处可见,左绕右绕,缓流慢淌。岸边就是房屋,并有许多路隔在房屋与房屋之间。每一条路也像那河流一样七拐八拐,不过不用担心,因为它们最后不是通向饭桌,就是通向床。

稍微注意一下的话,会发现尤其是马格西路上居民最多。紧密而低矮的房屋,一排又一排,在一个早晨就全被芒果拆迁公司拆掉了,因此居民都住在新起的小楼中。不过人还是以前的人,人与人之间凭借一股熟悉劲,马上就把过去的生活气息迅速地恢复了。看吧,苔藓也在各个角落不知不觉地重新生长出来了。虽说都是新造的楼,但是要说有两三百年历史也可以。此刻走在马格西路上,还是跟以前的男人一样需要注意头顶。住户们在阳台与阳台之间、窗户与窗户之间搭上细长的竹竿,像清朝内廷里的那些女人小拇指上的护甲,女人们的蕾丝大红三角裤就晾晒在竹竿正中。“男人不作兴从女人的裤头底下钻过去。”宋妈经常这样告诉五年前从外面归来的儿子王敦。王敦走在马格西路上总是不由得抬头看一眼,以为自己真的会从女人的三角裤底下钻过去,那样的话不吉利的事情恐会发生。但是这小城仿佛会包容他所有似的,让他的胆子大起来一些,他想想就不想了。

假如河道在某处突然变宽,那一定是有支流伸出去了。或许在历史上某个确切的日子,有成千上万的人开始在这里挖河道、挑泥。挖泥土的人已经老了一大截,据他们说,在那些泥土里经常看到累累的白骨,那是遭遇饥荒饿死的人。泥土都堆到不远处,因此一步一步地走过去,会不期然碰到泥堆挡住人的视线。起初,这些堆垛起的高坡边沿崎岖尖锐,经过岁月侵蚀,已像雪糕一样融化开了,地势绵延起伏,远远地看过去,侧面是一条丰腴而玲珑的曲线,流水日夜不停地潺潺低语——类似催人入眠的悠扬的旋律。一切都是平敞的,即便偶有高低起伏,最终也会埋没于整片地势中。还有那不时出现在路拐角的新修葺的古代建筑,暗示着这座小城已有极为漫长的历史。因此,没有什么可以打破这里一致与永恒的和谐与安静。

临近傍晚,王敦从月安街街头出发往宋妈的家里走去。自从五年前,他特地回来结婚后——有些奇怪,结婚干吗非要回来结?似乎在一座遥远的阔大的城市里结婚是一件险伶伶的事。在与前女友订婚的当天,他就临阵逃脱了。他非要回来结婚,回来结婚才像个结婚的样子。前女友不同意。他说:“我在这里看不到我的玩具柜,我的玩具柜在哪儿呢?”前女友百思不得其解,只能从网上买了一堆玩具,并锁在一个柜子里。“差多了,我看不到我的青蛙。”前女友因为害怕青蛙,终于离开了他。王敦在小城里找了一个类似于前女友的女人。他顺理成章地继承了月安街街头一栋四层楼房的第四层。他很长时间内只对月安街的晚上情有独钟,因此他一直喜欢临近夜晚的时候去看宋妈。

在路上,他回忆起在外面如何想念宋妈,他一直希望躲到还是年轻时候的宋妈的怀里,也偶尔想到二十岁就死去的妹妹。只有到晚上,事物的轮廓会在模糊中凸显:各式各样的吃食店在晚上开张,服务员也只有到晚上才会对客户讲普通话,他们在夜晚好像获得了另外一种身份,话语中夹杂着方言口音,反倒有些异域的情调。晚上的男人女人在月安街上食物的香气中调情,单纯地只调情——男人说:我马上要去上海了。女人说:你之前说要去北京的。男人说:那是因为你。而白昼的一切对王敦来说烂熟于心,他会后悔的。

王敦大约七岁的时候,在通往马格西路的一座小桥上,正数第三根栏杆底部凿过一个小洞,想要藏起一只小青蛙。他认为那只青蛙很稀有,搁哪儿都不安全,头天晚上就把青蛙放进了小洞里,但第二天早上青蛙就不见了。后来他一直笑自己傻,青蛙怎么会像他期待的那样在洞里安心地等自己?他回来的第一天从小桥上走过,就看见了那个小洞。小洞一直在,尽管小桥已经被全部翻新过,桥上的栏杆被涂上了雪白的石灰,连栏杆顶上的装饰都从圆球体换成了方柱体。洞也已经与他记忆中的模样大不相同了。他的耳边好像再次响起了那嘲笑声。难道这么多年过去,他还在嘲笑自己吗?也只有在晚上,他看不到马格西路那座桥上栏杆底部的小洞,也就听不到从心底涌出来的如狂风中枝叶疾舞一样的嘲笑声。但是时间久了,这样的欺骗也是亲切可人的。他认准了这个地方,剪不断理还乱。不过在外面的大城市里,那个小洞也偶尔会出现在衣服上被香烟头烫破的一个不规则洞里,出现在浴室中下水道的洞口处,提醒着他青蛙的事离他很近。但是他回到小城的第一天,路过那座桥,他才发现原来还可以再近一点,近到他整个人就像刚从里面生长出来一样,反而不怎么想得起来了,因此对小桥,对青蛙,他又变得无所谓。

小城是柔软的,是甜的,他渐渐被感动了,忘记了种种远离或靠近的不适应。回到小城的两年内,王敦的血糖也高了许多,似乎跟这里的大多数人一样,将会患上糖尿病。这一点也不奇怪,同样是吃,他只有在小城里才吃得死心塌地,一块肉是一块肉,一碗饭是一碗饭,结结实实,不容怀疑。而在外面,他却长期低血糖。

马格西路的入口正在月安街街尾的左转弯处,两边形成一个“L”型。月安街大概有八百米的样子,马格西路只有四百米,但却是臃肿的,老年人口众多的,看不清楚形状的,甚至让人以为它有四千米那么长,也非常宽。

住在马格西路的宋妈最近觉得头经常犯昏,两天前还跌到小河里去了,被人从河里捞上来,躺在岸边,救护车还没到,她已经醒了过来。医生做了简单的检查,也说没什么大问题。宋妈一直认为头昏是一种类似感冒的症状,感冒当然会引起身体种种不适,头昏只是症状之一,这很正常。除了身体不舒服外,每顿能跟往常一样吃,甚至吃得比以前更多,她更加笃定这就是感冒之类的小症状。她在小城里不缺吃不缺喝,她需要的是休息,于是第二天傍晚开始,她从家里搬来一把旧藤椅放在巷子口,整个人铺在椅子中,像一床厚厚的棉被。

这里的人在晚上五点钟时看见宋妈,都会有一些不自然,仿佛走着走着就遇到了红灯。因为通常这个时候宋妈不应该在这里,而是早早地吃过晚饭,坐在王涛八十岁的母亲门口谈会儿往事,有关于她小女儿的悲惨往事。

仲春的蕙风抚人,双眼被抚得迷离恍惚,从回忆女儿的悲惨往事到忆及王敦小时候的样子,宋妈始终面无表情,不大看得出来是忧伤还是欢喜。母子两人一直相依为命,感情笃厚。王敦现在每天还要打一个电话给宋妈,确定她是否无恙,倘若电话那头接通,再决定要不要跑一趟。让他担心的从来不是糖尿病,小城里既然人人都会得,就不必常感到恐惧,他是担心宋妈会像其他老人一样,忽然倒地不起,因为未能及时发现,尸体发臭。在马格西路,老人接连死去,就像约好了一样,唢呐声与铙钹敲打的声音经常在路上流荡。

王敦所继承的房子里还有死鬼父亲生前跟外面的女人所生的儿子一家。房子原是他祖父遗留下来的,从两层变成三层,最后变成了四层。为了两家人不打照面,中间各让出一层空在那里,因此两家人隔了两层。除此,他们还在房屋左右各砌一个楼梯来消除两家人上下楼时碰面的意外。他们都知道彼此各自住在自己的脚下或头上——他们不住在一起吗?不,他们时时刻刻都住在一起。王敦同父异母的弟弟夜里会坐在客厅里的沙发上,仰起头来,面对屋顶神情幽滞,会想到王敦的种种死法,如果没有死,那么他又正在做什么呢?王敦则走在房间里,他会想他正走在弟弟的背上,于是便要跺跺脚踩一踩。唯一的区别是,王敦住在四楼,那么上下楼就必须要多爬两层。

王敦刚才下楼的时候,跟往常一样路过中间空荡荡的两层。在下楼之前,他习惯性地在阳台上徘徊了几分钟,看一看下面,高出弟弟一头的位置总是使王敦的眼睑下垂,神色整肃,整张脸便获得了力量——名正言顺的力量。这在这座小城中更加清晰,并为他所用。当他每次走在这几十个台阶上,脚步声就提示他空空的四面墙里什么也没有,他心痒难耐地想要把这空填满,即便当作一个装日用杂物的仓库也可以。每当他向妻子说出这样的打算时,妻子就提醒他:“你要在三层做点什么,你弟弟也一定会在二层做点什么。”王敦不耐烦:“我迟早要把这破房子卖掉。”但是谁会单独来买这老房子的其中一层来住?事情就一直延误下来,不过也因此,这里面已经产生了微妙的妥协,平衡后所带来的妥协。当他再次站在阳台上的时候,那位置所带来的力量又重新升起,足可以令他愉悦地暂时忘记下楼或上楼时的艰难。

非如此不可吗?

因为这栋房子是宋妈死去的丈夫生前送给外头的女人的。

是的,这两者之间有直接的因果关系,非如此不可。

宋妈的丈夫生前每天不是拎一只鸡就是一只鹅,要么就是端一锅浓厚的猪蹄汤送到她面前。她每次啃完猪蹄或鸡鹅,头抬起来的一瞬,门都正在关上。宋妈知道他出去见外头的女人了。那关门声仿佛是两人之间的默契。桌子上满是动物残骨,宋妈心满意足地一把扫进碗里,约有一碗。

“下流坯子,听说他外头不止有一个。”

“依着我看,都不如宋妈年轻时候的模样。那些女人我都知道。月安街上的那位,皮肤黑,长得倒像个男人。”

“外头的女人就指望能长久啦?”

“听说月安街的那个跟他可有不少年了,从结婚的那年就开始了。”

“那是有不少年了。”

宋妈没有照片,但是人人都说她跟她死去的女儿长得很像。从宋妈房间里那张女儿的遗照上的确可以看出宋妈年轻的时候很美丽。女儿有一双大眼睛,鹅蛋脸,樱桃嘴,因为照片有些陈旧,有一层淡淡的朦胧感,更显得楚楚可怜。她的面部神情有些紧张,也许是因为她那时候正紧锣密鼓地准备重要的考试。

这里的人似乎都讲不明,宋妈的丈夫为什么还要别的女人?马格西路的人只是一直从肉体,即男女唯一的、可见的载体来反复讨论。因此他们总是无法得到一个准确答案,而没有准确的答案就是无路可走的障碍。在障碍面前,马格西路的人会愣怔一会儿,想要突破局限,忽然就会有人不期然地大声喊“吃晚饭了”,或有人关怀备至地问“吃过晚饭了吗”。想到自己还没有吃晚饭,人们就回去吃晚饭了。

祥和的晚霞温情脉脉地布满每一处水面。

“他是个无可挑剔的男人。我们每天都看见宋妈把一碗骨头倒进河里。这里谁能每天有一碗骨头倒进河里?”马格西路人们的眼神中流露出一种复杂的笑,“他只是忍不住要往外跑,哪怕是一具骷髅,只要是外面的,他也要。你毫无办法。”大家叹一声,也就是说,毫无办法的事情只能听之任之。他们说“你毫无办法”其实说的就是“我毫无办法”,之所以用“你”,是因为这样显得客观,没有什么是不可接受的。在这里,性急冒进向来为人所不齿,缓慢下去,缓慢下去,否则那会耽误很多事情,睡午觉啦,吃饭啦……尤其是吃饭。

“不要底下的两层。”年轻的宋妈曾经双手交握,也喜欢站在四楼的阳台上。高出他们一头的位置使宋妈的眼睑下垂,神色整肃,整张脸便获得了力量。轮到分遗产的时候,宋妈轻描淡写地只说一句,“我们是王家长孙。”这一句完全可以在争吵中被忽略,被遗漏,王敦却一下子抓住了。因为他的弟弟是次子,来路可疑,而且是跟他爸外面的女人姓顾。王敦知道诉诸法律的话,几百平方米的房子,他跟宋妈一平方厘米也分不到。同样是位置,位置跟习惯一样,是不带感情色彩的名词,是中性词,既然是中性词,在具体的事情中就可以是贬义词也可以是褒义词,其中的边界不清不楚。王敦发现若是站在他们的角度,也就是这座小城市的角度,便能够迅速融入以前的关系中,这样他便能更容易地得到实际的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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