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歌的塔罗牌

作者: 夏榆

在我们中间寂静如此巨大

我们能听见一颗彗星

在它的路上,奔向

我们女儿的女儿的夜

——【法】菲利普·雅科泰

1.隐者

【提灯夜行。在寂静中获得真理,在寂静中倾听自我之声】

梵歌说她会玩塔罗牌占卜,我意外又好奇。

“能占卜人的前程和运势吗?”我试探着问。

“当然能。”她说。

长春活力城的漫咖啡。午后的时刻。我坐在深处靠玻璃墙的座位,有两张拼接的直角原木桌,木质的纹理清晰可触,果绿色羊皮直角座椅对于我的身体来说是适宜的。咖啡馆清静 ,没有多少人闲坐。这个时间人们都在办公室或工场工作。我是自由人,时间由自己支配,可以任意在这里逍遥。我喜欢这里,空间开阔,每个座位都有一盏水晶枝型吊灯悬垂而下,数十盏水晶枝型吊灯的映照使空间非常璀璨。客人之间隔着一定的距离,相互不会干扰。三角形的顶部漆成黑色的钢架纵横交错犹如迷阵——以前这里是旧工厂,如今成为装置艺术空间。

我是乘坐轻轨列车到活力城的。轻轨站就在我寄居的兰乔公寓附近,那是师懿的居所,出公寓门过一条马路即是轻轨站。高架桥横贯长街,从清晨5时到夜间22时,每隔5分钟就会有一趟列车驶过。红绿粉,三种颜色的列车交替出现。我会在每个周末乘坐轻轨列车到活力城的咖啡馆待着。这是我结束写作之后用来放松身心和头脑的方式。我和师懿在活力城或者看电影,或者在咖啡馆闲聊,或者在某餐馆用餐,这是我们度过周末的方式。

仙台大街的广电大厦,师懿工作的现场。我乘坐轻轨列车到活力城只需走四五站,到仙台大街站下车。一幢造型如皇冠的十七层钢化玻璃大楼,在阳光充足的时候,整幢楼体就是光芒四射的发光体。我去过她的办公室,那个直播间,结构复杂的录音室,各种精密仪器。这里经常会举办综艺晚会,从各地请来的演艺界的大咖们,他们在众人的簇拥下进入贵宾室,然后到预订的酒店,然后到演出大厅,那里已经有舞蹈演员反复排演,观众席上坐满了请来的观众,人们在现场导演的指挥下鼓掌,欢呼。大咖们只需在他们需要出场的时候上台即可,有录制好的歌曲,明星大咖随着音乐走台,对口型即可。

出了仙台大街轻轨站,从一座过街立交桥下穿过就到了活力城。漫咖啡位于活力城一层,自从我到这里喝过咖啡后,就再不愿去别处了。比如星巴克,我受不了那里的嘈杂,受不了客人近距离喧哗。此刻,坐在咖啡馆,我会透过落地玻璃墙看进入商城的人,男或女,老人或者孩子,当然,更多是年轻人,他们妆容时尚,衣饰新潮。年轻人的出现,使这座商城显示出某种现代气质。

然而置身于这时尚而新潮的环境中,我并不轻松。

沮丧,这是我的情绪状态。没有什么是值得高兴的。我所见的世间图景令我忧虑。活在人世间,我总能看见让我产生忧患感的事情,远在地球另一侧的事件都会影响我的心境。每次到咖啡馆我都会随身带着书籍和写作的笔记簿。此刻我的面前是一本匈牙利作家凯尔泰斯·伊姆莱的《船夫日记》,我对这位纳粹集中营的幸存者,也是奥斯维辛见证者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很有好感。他说,“写作始终是一桩绝对严格的私人事件……要从精神麻痹的队列中走出,要从剥夺个性与命运的历史走出。”伊姆莱还有一句话我多年难忘:失败是唯一可以实现的体验。我觉得这也是我的某种境遇写照。

梵歌说她会用塔罗牌占卜,我很高兴。我需要了解自己的未知命运和前程。

“呵,我想占卜。”我说。我当然明白占卜只是游戏。

“好啊,刚好现在有空,我准备一下。”梵歌回复道。

我们是在用手机微信聊天。她所说的准备,是在她的居所点燃蜡烛,布置好灵摆、罗盘和星云图。这阵势让我好奇心生长。

梵歌是我女儿,但我们很多时候更像朋友。我们并不在同一座城市生活,她在故乡小城。算起来我离开她和晓雪有十年了。现在我隐居在长春,过着自由而脆弱的生活。所幸有师懿做我的庇护者,她给予我的爱和支持可以护佑我,让我在这炎凉人世有信心活下去。

时间流逝,命运迁转,我和女儿在人生的某个时刻抵达了平等之境。

梵歌在故乡小城开着一家芳香疗愈馆。她的疗愈馆的Logo是用OM字母做的变形设计,梵歌在跟我解释这个Logo的意涵时说:“OM在梵文中指宇宙之初的振动。图形是意象禅定,莲花既有灵性的寓意,也有芳疗纯植物的指向,寓意人们在享受芳香疗愈的过程中,能够达到身心的愉悦、统一与升华。”

每次回故乡的时候我都会和梵歌见面。我们会约在百盛商场的某个餐馆吃饭说话。她是标准的美女,长发披肩,身材颀长,容貌秀美。这样的评价不只是作为父亲的溢美之词,也是旁观者的观感。我们聚餐或餐后逛商场的时候,商城的服务小姐经常会认为我们是老少配的情侣,就像我和师懿在逛街的时候总会被人当作是父女,这错位感令我感到好笑。现在梵歌与师懿也是很好的朋友,我爱的人能如此融洽地相处,对于我总是内心的慰藉。

“依你的个性,估计这辈子都不会妥协,这年头不能妥协的人是注定要受苦的。”

当初知道我辞职之后梵歌这么说。在我的大半生岁月中,我总是上演出走的剧目。

最初是从故乡出走,然后是从职场出走,最后是从生活的城市出走。

挑战和反叛是我喜欢的姿态,然而这也注定了我的结局,就是成为一个与世界格格不入的人,永久的局外人或异乡人。

“就这么活着吧,遵照自己良心的指引,也倾听神明的指引。这么活着没问题。”梵歌说。

我并非需要她的理解,然而她能理解,我很高兴。

“说吧,想知道什么?说出你内心的愿望、困惑和疑难,塔罗牌都可以解答。”她准备妥当后问。

那么现在什么是让我忧虑的事情?

自由的艰难和脆弱。这是我的忧虑。存在主义哲学先驱克尔凯郭尔说:忧虑是自由的眩晕。现实的问题就是,在老境来临的时候如何活下去,这是严峻的问题。以前我年轻的时候,这不算问题。对年轻的生命来说,没有什么问题是严峻的,无论如何都能活下去。然而到岁月渐老的时候,养老就是我的忧虑了。辞职多年也失业多年,像我这样的失业者没有任何保障。现在的问题就是,在没有任何保障的情况下我如何活下去。当然这问题也是杞人忧天。事实上师懿是我的庇护者,她可以保障我的生活——然而我必须假设这个问题是成立的。

但是我似乎不能说出这样的忧虑,因为我面对的是女儿。

怎么可以让女儿觉察出她老爸的生存之忧患呢?这是我的私隐。

我想占卜一下自己的运气,看什么时候我的运气能转好一点。

眼下的公共生活以及个人事务都叠加着,令我忧虑。

过了片刻,梵歌发来一个组合的牌阵。

“这是二十二张牌,你抽一张。”

我抽了一张。从左往右数,第六张。我带着游戏的心态,且看她能说什么。

“隐者,你抽的牌叫隐者。”梵歌将我抽的牌发给我看。

“这张牌的寓意是,隐士身着长袍,提着一盏燃亮的灯,拄杖而行。夜空星光闪耀,他在黑暗中独自前行。这张牌代表独处,隐士放弃外在世界的诱惑,回归内心寂静,在寂静中通过冥想获得真理,在寂静中倾听自己的声音,也寻找到真正的自我。”

“我喜欢这张牌,隐士很像我,它的寓意也是我喜欢的。”我看着那张牌说。

梵歌一一解答我的困惑和疑难,并给出具体而明晰的指示。

“塔罗牌可以占卜星象和运势,还是很神奇。”我开玩笑说。

“人其实都是由星尘组成的。从对陨石、彗星及星云的观察中,科学家发现,组成生命所需要的各种有机分子,其实就遍布在宇宙的每个角落。组成人身上的各种原子,都是在恒星的生与死之间轮回的灵魂,它们汇流成星河,又飞散如沙尘。我们所有人都是这宇宙的星尘。”梵歌说。

我当然不是第一次听到这说法,然而这些话语存在于她的意识里,让我觉得安慰。

这次牌局,我抽出了七张牌:隐士、世界、恋人、命运之轮、圣杯、倒吊者、星星。

这些牌回答了我内心的困惑,也让我看见昔日的时光,以及时光之下的生活遗迹。

梵歌的解释令我振奋。她可以占卜我的运数,显然也清楚自己的命运和境遇。

这样的能力是我愿意她拥有的,尽管可能仅仅是游戏。我喜欢这人生的游戏。

这是生命的成长,准确地说是梵歌的成长。我愿意看到她成长。

我希望梵歌不仅是可以预测命运的人,更是可以掌控命运的人。

我为此祈祷。我愿意日日祈祷。

2.世界

【骑士执箭而行。无论前路幸福与哀伤,都可珍视】

成为自由人。作为自由人存在于世——这是我现在的志业。

自由位于人类经验的中心。我经常思考的问题是:对于人类而言,获得自由意味着什么?

现实的经验告诉我,自由带领我走到了悬崖峭壁的边缘。在这个边缘我成为了一个存在主义者。

此刻是2021年春天。日常的时光,我在居所里写作、阅读、沉思,午后去森林公园运动。周末时我会去咖啡馆跟师懿闲坐,在美食街用餐,偶尔我会跟梵歌玩塔罗牌的占卜游戏。事实上,我的私人生活是幸福的。我有让自己幸福的能力,拥有上乘的爱情,安享着清静吉祥的家庭生活。然而公共生活带给我失败感,世界运行的现实总是令我哀伤。自我放逐,或者说将我反对的事物从内心里驱逐出去,这是我的内心和精神状态。建立对时间的信仰,与神明在一起,与爱和创造在一起,这是我想要的状态,也是已经拥有的状态。

自由的智识生活,这是我现在喜欢也安享着的。

作为一个昔日怀抱理想和激情的写作者,如今我放慢了写作速度,很多时候并不是在写作。沉思成为我喜欢做的事情,面对着窗外的风景,我沉浸于个人缅想——冬季的冰雪,夏天茂密的树木和葳蕤的枝叶。放任自己在某种悠闲而清寂的状态里,这是我做的事情。没有什么是需要我急迫地去做的事情,我写出的作品足够多了,它们存放在我的文档里,尽管很少有机会发表和出版,然而因为足够多,我可以暂时停歇。退场也是我选择的行为方式,先是从职场撤退,再是从家庭撤退,最后是从公共空间和舆论场撤退。回到个人状态里,这是脆弱的、晦暗不明又动荡不休的个人状态。我要拥抱我的痛楚和失败,就像拥抱我曾经的幽暗与流散的经验。

苏格拉底劝人在困难中求告神,他回避对神进行虚妄的推论,并说哲学的任务是研究德行。我没有宗教信仰,只相信哲学和灵性。色诺芬在《回忆苏格拉底》中说,苏格拉底常常在家中献祭,也常常在城邦的公共祭坛上献祭。他从事占卜,苏格拉底经常说神明指教了他。

照着心中的思想说话,因为神明是我的劝告者。

然而我也深知自由的脆弱与艰难。也许是因为我总是处在困难中,我才会对古希腊哲学产生信赖感。马可·奥勒留的《沉思录》和塞涅卡的《论幸福》,这些是我经常阅读的书籍,从某种程度上说,我需要它们强化我的心灵和精神,以应对世事的艰难和我在艰难中的黯淡境遇。我可以强化自己的心灵和精神,使它们看起来结实,但是总会有迷惘的时刻。也是苏格拉底说的:“人的本分就是去学习神明已经使他通过学习可以学会的事情,同时试图通过占卜的方法求神明指示他那些向人隐晦的事情,因为凡神明所眷宠的人,他总是会把事情向他们指明的。”

如果需要汲取生存的勇气,我会从自己的内心和精神内部开掘,而不会寻求外部力量的援助。失望并不是我心境的显现。严格说来我从来没有抱持过希望,只是我现在更多地收回了我对这个世间的热望。

作为一个自由人活在世间,这是我的终身之志。

尽管明白塔罗牌占卜只是一种游戏,然而我还是很高兴梵歌能玩这游戏。

我们都能将命运视为游戏把玩,这是时光给我们的馈赠。

我习惯离家。母亲也习惯我离家。我以为梵歌也会习惯我离家。

结果不是。1996年冬天,大雪降落。在屋里透过玻璃窗能看见纷飞的雪,堆满过冬劈柴的仓房顶被大雪覆盖。我结束了在故乡的短暂假期,准备回北京。每次离家我都会从后门走,通过阳台的门走出后院再上街。收拾好行装,黑色的拉杆旅行箱放置衣物,双肩背包放置随身的书——《加缪传》和《麦田守望者》。整理妥当就要出门,我对站在床上的梵歌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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