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尺
作者: 李一洋一
靖南孤梦觉,
千里去长安 。
首联攀上心头之时,裴复还卧在榻上。山上的猴群又叫了一夜,浅梦忽来忽往,直至破晓,晨光才与诗句一齐潜入昏晦的茅居。他合着眼帘,眼球在眼皮底下跳动。送药人没在门外。
顶着困倦,他开始用指肚在身侧的竹席上敲打,节拍或长或短。徐缓者为平,短促者为仄,平平平仄仄,仄仄仄平平,似是一首平起不入韵的五律——虽然“靖”是去声,“千”是阴平,但好在互成拗救,不至伤了音律。子曰:“从心所欲,不逾矩。”他当不成圣贤,但好歹已作了三十几年的诗,格律已铭刻在舌根,心念一动,句子便是工整的。
其实自他徙谪至此,已有许久不曾吟得佳作了。自然,这三年并非全无建树,也作了七八首律、十数首绝句,还有若干首仿左、鲍的古风,但那些不过是按平仄填字的游戏罢了,是苦吟。离了灵秀的京师,诗魂就散了,如明镜蒙尘,若灵犀有阻,再无一字一韵能啐啄同时。彼时,在圣人所设的私宴上,他也曾在摇落的梅花下行酒;梅瓣凡五,等五瓣俱入杯中,联句已成——“一落梅花一斛珠,薄樽春酒试新炉”。天子爱他的敏黠风流,着他在太常寺做了少卿,他除却宗庙典祀时率人安排香烛、拂扫神座诸事,平日只待诏参加宴会,于席间歌咏唱和,拨阮弄笛。奈何他年近不惑,犹只通风雅,不习臣道,终锋芒过露,惹了上忌,被安了个忤触的罪名发配。他本不喜做官,亦无老小拖累,反而在启程之日犹自幻想,从此以往,自己能免去应酬、颂圣的消磨,吟游于南方的莽岭大川之间。他从来自负,唯有松风,唯有江上的皓月,配得上他的隽才。“文章憎命达”,虽犹未成句,但这种感怀的确在他心头闪现过,是贬谪给了他一次与屈子同路的机遇。他以为,在此地,他终能写出点儿传世的东西了。
那么,该怪早春的江南风雨如晦,还是满山的无名草木散发着辛涩之气,昏眩了耳目?(一开始他就放弃了辨认哪株是薜荔,哪株是藤萝、杜若或申椒;对北方人而言,种种香草的名称无非是一串瑰丽悦耳的辞藻。)一过会稽,羁旅的偃蹇便开始了,山间遍是曲折、浅狭的溪流,漕船吃水太深无法航行,只好换乘南人的竹筏,等连竹筏也窒碍难行了,又不得不换麻鞋、打绑腿,随解差涉足野草及腰的小径,翻过一重重爬满了刺藤与毒蛇的丘陵,方抵达了流配之地。安顿茅居后,筋骨间的胀痛也未见消失,反而借着山边蚀骨的阴寒凝滞成了风湿。平日中此疾倒不甚难挨,唯每当瞑目宁神,寻词捉字时,阵痛便从膝盖和肩颈阵阵袭来,令他收煞了一切意兴。好在山野中不缺药草,足将《金匮要略》和《神农本草经》中祛风驱湿的方子一一尝验。什么“桂枝芍药知母汤”,什么“麻黄加术汤”全无效用;孰能预料,使他瘳健的会是一味名不见于医书的灵药。尽管缓释了截骨断筋的疼痛,他却始终惶惶不安:那太像某种巫蛊了。
从窗棂透入的光已照亮了大半个茅居,再迟就要误了服药和今日的教习。(他记得,他讲过圯上纳履的故事。)果然,节拍休止后,灵光断绝了,颔联壅塞在喉间,右肩的关节开始隐隐作痛。他索性睁眼、起身,寻了榻旁的葫芦,嘬上一口。酒解不了痼疾,亦助不得多少诗兴,可来此的头一年中,他便是靠独饮浇灭了自沉的决心,终未能继承三闾大夫的“衣钵”,反做了一个觞而不咏的五柳先生。过去,饮酒是快事,推杯换盏,更唱迭和,转瞬良宵已半,满座冁然之际,忽悲从中来,互作杨朱之泣,涕泪俱下,状如谵妄。现在,他从酒中已攫取不到分毫快意,自酌诚然无趣,大概也要怪此地的山芋酒太过寡淡。是也,他该写写此地——虽然这绝非易事。
此地叫“靖南”。数年前,在京师,一名从天台山寻茶归来的僧人曾向他说起过此地。那僧人法号神慧,开口前用火折点燃了案上的蜡炬,火苗摇曳不休,向上嗤嗤地吐着火星,烛光反照,于光头上映出了一团昏黄的光晕。据其所言,靖南几近是另一处 “武陵源”:“溪涧隔绝,林深难觅,桑田隐于谷壑。陟入幽深,方见竹扉柴篱,始闻豚雉犬羊。往来者椎髻卉裳,衣着绤,其言拙然有古意。询之以详,言颛顼之旁系也,昔帝辛失命,先民徙于南荒,以避兵燹;历周、秦、汉、魏,凡千载,及晋室南渡,乃与中国通,遂田户入册,服膺文教,渐臻归化。”听起来,那是一处留存了上古遗风的地方:其政闷闷,其民淳淳,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兵戈未识,伪诈莫辨;虽地处南陲,却不同于凶厉的驩州、滕州,那里的人良善敦厚,且顺应教化,当算作百姓,而非好勇斗狠的刁民。故而在得悉了流放的目的地后,他不免觉得,那不像一个会让他客死的所在。
要到他开始琢磨“靖南”二字的语义,才隐然生疑:此地的往昔或非神慧口中那般安泰。靖者,平也,定也;靖难、靖匡、靖遏、靖边——每个词皆隐射着同一件事。即便孤寒如他,也还略知朝堂中的微言大义。譬如,当圣人将“太平之世”宣于口舌时,心中念的必是戎马征伐。在帝国的四边,能寻得千百个异名同实的地名:什么定西、朔安、平羌、怀化云云,在这些地方随意找一片黄土掘地三尺,必能寻得几件古物,也许有锈迹斑斑的箭镞,也许有披甲的髑髅——如若在北方,多半还有套着鞍鞯、四腿修长的马骸;或者,每值迟暮,必飞沙走石,凄风苦雨,悲声不绝于耳,趋而欲寻,则惘惘不见啼者。如是的传言他从那些边塞诗人口中听闻了许多,他不敢妄言南境的景况如何,唯心知肚明:他要去的多半是一处被平定、被降伏过的桃源。
然而,在翻过最后一个山头,踏入靖南的地界后,他便知晓,此地既不是诗家吟哦的乐土,也远未归服礼乐。这里的巉崖崇岭,攀缠、丛杂的林莽,乃至夜半幽凄的猿啼,都给了他万钧的压迫感。他身陷全然不可掌控的蛮荒之中,不知将死于瘴疠,还是虎豹之口,还是盘桓在蒿草丛中的毒虫虺蛇,唯有躲在茅居中惴惴不可终日。这里种植的旱稻、山芋满足不了北方人食麦食粟的胃口,令他时时夜中而兴,念着西市的汤饼、东市的古楼子。这里的风物他更无力采撷入诗:花草无一识得,翻遍经史子集乃至稗官野史,寻不见半个此处的山岳、河川的名字和故典,就连玄虚的 “气韵”也无从摸索——因为未有前人歌咏过如此荒僻的山水。他暗度:就算谢灵运再生,必也只能喟然挠头。
还有靖南的山民。至今他仍拿不准应否称彼等为蛮夷,但无疑他们不同于北方的黎庶。他们的肤色更暗沉,身形更短小、结实,虽穿着右衽的褐衣,男女却皆断发跣足,露出健美的膀子和小腿,日暮将息之时,每每相挽而歌,授受不拘。遇见外乡人,他们丝毫不似桃源人那般可亲,往往瞪着明亮如琥珀的眸子,不发一言,这使他疑惧:他们与口中的“山外人”有何不共戴天的雠怨?要待许久之后,他才得知这些人多半通晓官话且并无歹意;他们不说话,仅仅因为不想说,而当靖南人不欲开口,谁也无力从他们齿间撬出一个字。在此长而久之,连他也变得寡言了,除了与送药人对问几句,常常镇日不语。这个,多半才是他诗才消退的原因。
思之何益?休矣。但此念方起,却又生出了一番悸动,如冰忽消而泉涌,如云骤散而月明,他速速重拾拍子,生怕这灵思徒然流逝——该仄起,该对仗,该用十四寒,童蒙所学已浸润血髓,如臂使指。他轻吟:
鸟渡烟溪急,
猿啼瘴岭寒。
他回忆着从茅居醒来的第一个清晨:他推开用参差的木枝编就的柴扉,踏入庭中,眼中尽是烟岚,湍溪汩汩在耳,在那纯粹的空蒙中,一只黑鸟无声地掠过,像有人于天地间斜斜地画了一道墨迹,待凝目而望,万物又已复归素洁。瞬间,他不再因彻夜的猿啼而心神不宁,他想,若走运,或能在此熬过一夏。
有叩门声。该是草生。
二
草生到了有一会儿了。
除了在溪边被耽搁了,叩门前还须作一番准备。他得拢住鬓边脱逸的发丝,收入头顶的髻中,束之以巾。山里人的头发更细,也更浓密,打理服帖颇费工夫。待头上之事毕,再依次敛衽、正带、脱履——襟口对齐,腰带端正,足衣平整。一切妥当后,往往已过了相约的时辰,可若他稍有疏漏,即便进了这道门,也会被立时逐出去。“正衣冠”是裴夫子教他的第一课。
其间,他不得不暂且放下肩上的麻布袋与手中的竹笼。脱手前,他再三确认笼口严丝合缝。在状如圆盘的笼子中,关着一个极狡猾的东西,一旦逃脱不仅追回无望,而且据太婆说,它还会在夜半潜入屋中咬人的脚腕,以报诱捕之仇;故而每次将它收入笼中后,直到物尽其用,他始终提着一口气,不敢有丝毫懈怠。诗云: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其实到了草生这一代,已没有多少山里人愿意或懂得用此物治病了,若不是前两年太婆在世前,传了他六尺娘娘的咒子,一个十五六岁的娃娃断不会习得这个方法。那段咒子是古老、纯正的山里话,不像他与燕雏儿拌嘴时一句中有半句都是山外人的词语,因此他对其中的含义也是不甚了了,只是觉得有趣,才跟着太婆一板一眼地背诵。太婆死后,他方从大人口中知道,老人过去是巫人,村中凡有人故去,必托她一同上山送葬,若是谁中了邪降,也少不了登门延请。后来,村里人死后送上山的越来越少,他家的篱笆前就冷清了许多,太婆索性乐得清闲,每日织布种菜,教养曾孙。九岁那年,他在崖壁上摸鸟蛋时失足,在山坳中躺了两天两夜才被过路的樵夫发现。他记得被抬回家后,自己仰卧席上,太婆用寸许长的指甲尖戳他的脚心,他无知无觉,倒像在看别人挑选一扇现宰的山猪肉。“血淤了。”留下一句话,太婆取了根黄连木短杖,头也不回地出了门。归来时,老人手捧竹笼,举止比如今的他更谨小慎微。此后每日太婆都会在天未明时离家,于正午前携药而归。三月后,他渐渐能被人搀扶着起身,足尖也有了知觉,约莫过了一年,他已能如往日一般在直上直下的山径上疾趋了,却再不敢打任何鸟窝的主意。
至于为何会传他——巫人的本领从来都是传女不传男的——他毫不知情,只是一日偶然问了句“药从何来”,太婆竟将其中奥妙一一相授,包括寻药之地、引药之咒,乃至喂服之法,他尽记心中。尽管不知今后何时派得上用场,但这些细枝末节自有一种令他目眩神摇的魔力。他入神地听着,像听一段明知是编造却又不觉沉迷其中的鬼话,直到太婆咕哝了一句:“徒劳!如何都是要化成灰的东西。”
太婆死后,有几年他几乎忘光了当日所学,只将其当作总角时听闻的一件奇事。那段时日,他想的全是出山出山出山……去越州,或更远些,去扬州,若不尽兴,再一路策马去京师。除了饴糖与机巧的玩具,客商们带来了在各个州府的见闻——元夜灯市、整如棋盘的街衢、鼻子比竹笋还长的西来人,他听得如痴如醉,但若不亲眼瞧一瞧,见闻永远仅是见闻。于是有一次,他鼓起胆子问客商:“如何去京师?”那山外人听了哂道:“小蛮子,你识得几个字?”那是他初次听说,在京师生活须得识字;想活得好,更得饱读诗书。而裴夫子便是村里唯一的读书人。
在裴夫子解释 “束脩”为何——实则意在让他知难而退——并无意中透露了自身的隐疾后,他灵机一动:太婆的药瘫症治得,小小风湿自然也治得。推辞不过,形销骨立的山外人成了他的先生兼病人;他日日送药,日日受教,不觉间,认得的字没有一斗也有九升,已学通了一部《论语》、一部《诗经》、半册《礼记》,还要加上百十余首乐府和古诗。再多些年月,他想,再多些年月,便可去投碟自举了。这一去,说不准,他便不着急回来了。
入则先礼而后趋——这是裴夫子的规矩。他拂了拂袖,左右相拢,行了一个长揖,接着垂首碎步,跪坐在东侧的蒲团上。西席嘿然。他抬眼一觑,发觉异样。
倒不是因为今日的裴夫子面有愠色——在草生迟到时,夫子全无责备之意反而奇怪——而是他的仪容。那与居礼多有乖违:他箕踞于塌,头发散着,像一道黑灰相间的瀑布从肩头垂下,直抵膝头。草生最感到讶异的是,山外人的头发竟如此之长——对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他们从不削发——难怪按《礼记》所述,男子过了十五岁便该束发成髻,再过五年,等头发更长些,便要固之以冠。他知道,夫子瞧不上靖南人断发、披发的习俗,但他们有自己的苦衷。任谁在溽暑的山中顶着一坨厚实的发髻都不是易事:苍蝇会围着发臭的头发转个不停,到了雨季,更是一旦被打湿就休想晾干。他暗自琢磨,如此衣冠不整,先生多半是起迟了。不学诗,无以言;不学礼,无以立。他记不清,自己被训斥过多少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