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字的诗意

作者: 渡澜

那些年,年轻人侵占了沉默的草荫,她们不发一言,从不讽刺谁,也不晒太阳,而是挤在一个小房间里为昨日祈祷,这些人里就有苏勒亚。她心思敏感,很有爱心,院子里的猫就是她养的,她还会常常不知从哪里剪下一块肉来喂猫。苏勒亚像演员一样引人注目,当你把目光从她身上移开一点,再返回来看她,就会发现她是一个变化迅猛,仿若活在梦中的人。由于她的梦想和仁爱,濒临破产的灵魂产业从地牢中逃脱了,但作为灵魂仅存的花朵——清醒的知见,却随着她的另一种光彩躲进了旁人看不到的去处。

父母因病去世后,苏勒亚跟着姑姑生活。那天,她下课后,来到了紧挨着律所的马护士家。她在这间满是律师的房子里喝了一碗粥后,便跑到诊所里玩捉迷藏。孩子们奔跑、喧闹,苏勒亚躲在病床下,她突然发现了一个人,这人穿着一件深褐色的皮夹克,并不和外头的人混在一起。他正挨着墙站在诊所里,脚边还有几张擦屁股的纸,但是他不在乎。他看上去是个简单的人,苏勒亚能从他脸上看出他的想法。后来马护士来找他,说没找到他要的药,他说没关系,还和护士聊了起来。他先是抱怨没完没了的手续和证明,接着又为护士描述了他一整天的倒霉经历。护士说诊室前些天来了一个脑动脉硬化的孩子,因脑部缺氧,孩子表现出痴痴傻傻的样子。马护士为孩子的遭遇感到惋惜,这个神秘人却认为这种痴痴傻傻的孩子不简单,其似乎已下定决心不与这人世间有过多的纠葛,且其父母和亲者必定会竭尽所能来供养他们,他们将如痴如醉地完成自己的使命,最后重返“故乡”。

“为什么这么说?没人想一生下就是傻的。”马护士并不赞同。

“哥们儿,你会拯救那些与世界的本质一样美、与果实一样亮的生命,但是咱们这儿尽是‘白天的孩子’,你看不到他们的美,但他们自有其行为之道。你可以叫我那第琶杰,或者琶杰。”他说话的方式很奇特,像个诗人。他用白白的嘴唇叼起了一根黑色的香烟,深深地吸了一口,吐出灰蒙蒙的烟雾。他说一声啼哭可使另一颗心变硬,护士则认为他正好说反了,一声啼哭应使另一颗心变软才对。琶杰说他生病了,护士会可怜他;可他有点刻薄,护士就会开始烦他。

“我是个当护士的人,我就该尽心尽力。”他说。

“谁不是呢?可你是出于怜悯。出于怜悯,你两只装满泥的手紧紧握在一起。”琶杰又开始讥讽。

“我可不知道哪里得罪你了。”护士摇着头离开,就在他起身出去的一小会工夫,这个神秘人就把脸整个埋到手心里,又哭又闹。他说:“今天,我得死得虔诚。”他说:“我是个身兼重任的人,我得死得虔诚。”嘴巴里这么说,抬起头来时,他却又露出一副不顾他人死活的天真烂漫的表情。

苏勒亚的伙伴们有点怕他,就跑出去玩了,但是苏勒亚觉得这人了不起。因为他的靴上没有马刺,腰上没有缠着鞭子,苏勒亚便不由自主地接近了他。“你在这儿干什么呢?”苏勒亚从床下爬出来问。

她把琶杰吓了一跳,他蹦得老高,头发都竖了起来:“我的妈呀!你从哪里钻出来的!”

“我们玩捉迷藏来着。”苏勒亚说。

“为啥不出去玩?万一打烂了什么东西可怎么办啊!”

“外头太热了!”

“你是哪儿来的小孩?你叫什么名字?”

她说:“我是苏勒亚。”

他觉得这个名字很熟悉,忙问她妈妈是干什么的。她回答说她妈妈是医生。

“苏勒亚,苏勒亚,这儿有一百号人叫苏勒亚!苏勒亚就是你了对不对?我妈妈也是个医生。”琶杰说,“你认识贡诺尔医生吗?我是她儿子哩。”他俩的妈妈都是医生,他就觉得他们之间有着奇妙的缘分,因此他说要请她吃花蜜。他说自己了解花蜜,每一种花蜜的味道他都记在心里,人们有时候会怀疑他是一只小蜜蜂。

“我可害怕小虫了!”苏勒亚说。她偶尔摸着一只光滑的小虫,就会发出一声尖叫。“只不过是一只小虫嘛,有什么可怕的?”“我害怕那光滑呀,”苏勒亚说,“人身上哪怕牙齿也没有它们光滑。老天爷啊为何要费力气把它们磨得那么光滑,甚至不让它们在微风里发皱?我怎能不害怕呢?”

“饿坏了吧,走吧,我们下馆子去。”琶杰说着,搂着苏勒亚走了出去。

“我吃过了。”

“人就喝一碗粥怎么行呢?”琶杰说。

“你怎么知道我喝了一碗粥?”

“我看见了。”他满不在乎地说。伙伴们都不知跑到哪里去了,苏勒亚想叫马护士来,谁知琶杰直接就去了一趟马护士的家,他拿了一些文件出来,又进了律所,待了好长一段时间才又出来。听说今天律所的空调坏了,他出来时浑身湿透了,苏勒亚看见他抬起手臂,用手背和手掌反复擦拭着自己的汗水。

“你来这儿办什么事情?又去诊所里干什么?”苏勒亚问。

“哎呀,快别提了,我一天都没吃上饭,就为了这点破事。我去诊所里还能干什么?我要买药。走吧,走吧,我们吃饭去。”琶杰吆喝着,把她抓走了。

他们来到饭馆,琶杰推开门走进去。餐馆里的风扇正嗡嗡转着,左边的人有序地坐着,右边却聚集了一群吵闹的人,他们把桌子上的东西弄乱了,还有人把筷子塞进耳朵里,引得全场哄堂大笑。“不要把菜洒在座位上,不要打碎我们的玻璃杯。”服务员说。琶杰坐在左边,给苏勒亚点了几张馅饼,又点了一些小菜放在她前面。他自己一直在喊饿,却一口没吃馅饼,就咬了两口咸菜,他拿起杯子喝啤酒,说自己感冒了,在打喷嚏,什么都吃不下去了。“馅饼是凉的”,一位老奶奶说,“还是给孩子热一下吧。”琶杰说:“让她多喝点热水就行了,喝点热的孩子就不会拉肚子了。”他还对那个老人说,他在国外有个儿子,但他怀疑这个儿子实际上是个女儿。

趁着他们聊天,苏勒亚仔细观察着这个来路不明的人,她发现他皮肤紧绷发亮,还有一双栗子般可爱的眼睛。琶杰两只手攥在一起,不知道在干什么,脖子上则挂着一个玩具似的哨子。他装成心脏不好的样子,嚯嚯喘气,但苏勒亚明白他是健康的,他身上有着健康人士惯有的漫不经心。他嘴唇湿润,双臂结实,是个壮实的汉子。他令苏勒亚想起另一人——她们的宿舍管理员。那是个北方人,那年洪水推翻了孩子们的寝室,她们搬到了山后头,他及时赶来,替那位溺水的管理者照看她们。他是位只对自己苛刻的苦修者,躯干瘦削干瘪,面容却饱满靓丽,仿佛在发着光;他沉默、虔诚、顺服,简直如牛羊般供孩子们驱使。琶杰给她的感觉和那个宿舍管理员是一样的,哪怕看起来是两个样,他们身上却有着神似的地方。

再仔细看看对面的琶杰,他已不是个年轻人了,他脸上有皱纹写的诗,那诗写到一半,而疲惫的身子已在另一半中。但同时,他也一定是个很有成就的人,言语叫他信手拈来,他嘲笑没有骨气的人,却也简短地模仿了很多人。他说:“你手指放在刀上签个名就可以了,别发抖啊,别发抖……”他就是要这么吓唬人,这就是他了不起的技艺。因他买卖人的气质,她想起了自己的爸爸。爸爸以前是个大商人,现如今死了,他躺在她的脑海中,他的胸膛哪怕在炉火的照耀下都是发青的。哎,酸涩的背叛,不太令人痛苦的背叛,就像是你的小狗舔了别人的嘴巴,你的爱人注视着另一人的牙齿。想起了爸爸,苏勒亚又想起妈妈,她是一个医生,一看见病人,就急着和他们握手,可病人只要多说了几句话,她就说自己头晕目眩。妈妈恨不得把所有的药都塞到你嘴里去,时间为她提供了台灯、不耐烦的客人、轮班制度和肝脏故障。

“你平常都干什么,苏勒亚?就往病床底下钻吗?”琶杰打断了她的回忆。刚才的老奶奶已不见踪影了。

“我写东西。”苏勒亚说。

“哎呀,年轻的作家,一定要‘自焚’哩,你必须烧起来才能写出好东西。”他吹嘘道。

他又拉过苏勒亚的手,看着她的手掌,问谁打的她。

“老师。”

“老师为啥打你?你在课上开小差是不是?你是不是和同桌聊天了?”

“我写诗来着。”苏勒亚说。

“哦?我还以为你这小手攥不住笔哩,你竟然会写诗?”

“我已经写了几百首了,明年我要出本诗集。”她在琶杰这儿炫耀自己。她最近写诗,也学会了评判的恶习。有人对她讲,现在的诗歌没有一点滋味,他们挑着“以前的诗”给苏勒亚读了几段,苏勒亚却觉得一般般,“以前的诗”无非是蓝天白云和牛羊马,她都不太感兴趣,她还想着,没准儿“现在的诗”才能打动她的心。她盼着他露出敬佩的表情,谁知他耸了耸肩。

“我也写诗。”他满不在乎地说。仿佛写诗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

“你真会写诗?”

“当然,我本要成为一个大诗人的。”

“是不是因为我说我写诗,所以你也说你写诗?”

“不不,我真的写诗。”琶杰说。

“你刚才说,你本要成为一个大诗人,为什么这么说?”苏勒亚问。

现在餐厅里的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不是因为他有什么变化,而是因为每个接近他的人都变了。他们按照琶杰所说,寻找他的诗人的心、诗人的眼、诗人的嘴巴,他们看着他,他们触摸他的身体,但他们明白世间的恩惠不在其中;他们没找见一个诗人,他们看见了一颗被压垮的心,它为自己而战,而战场是一个血淋淋的妄想。一个还在读书的年轻人走了进来,用那双乌黑的大眼睛看着琶杰,他有点迷头迷脑的,但绝不是个笨蛋,估计成绩还不错。他凝视着琶杰,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像捏着笔头一样捏着自己的手指。他陷入了沉思,其庄重和优雅只有已故的哲学家才能比拟。人们好奇他想从琶杰那儿得到什么,然后又想,不不,这个年轻人是想给琶杰一些东西,这就是年轻人的本性。“去去,一边儿玩去。”琶杰挥手,像是赶苍蝇那样赶他。这个读书人不服气,嘴里嘀咕着:“你别在这儿骗小孩了。你是个买卖人,你可不会作诗。”

“我可要揍你了。”琶杰啐了他一口。这个读书人追问琶杰怎么管东管西的,琶杰又把他拉过来,用力拧了一下他的屁股,小伙子立刻疼得泄气了,哀叫着求饶。琶杰又吓唬了他两次,这个学生才拿着书包走了。待他走远了,琶杰才扭头回答苏勒亚的问题。琶杰把手搭在椅背上:“你刚才问我,我本要成为一个大诗人,此话怎讲,对不对?其实,我从小就有个理想,那就是我要成为一个诗人。为什么呢?因为我觉得除了写诗,这世上一切都不值得。孩子,我们栖息的这片土地,松树秀美,有这么多山,山上雪水清澈,流淌如洞中之泉,这么美的风景富裕了一大批诗人的心,所以,不是我要成为诗人,是咱们的土地要我成为一个诗人……你觉得一个字里有诗意吗?”

“有。”苏勒亚点头道。

“那半个字呢?半个字有诗意吗?”

苏勒亚摇了摇头。

“一个苹果有诗意吗?”

“有。”

“那半个苹果呢?”

“有。”

“那为什么半个苹果里有诗意,半个字里却没有诗意?”

“半个苹果是完整的,但半个字不是完整的。”苏勒亚答道。

“那半个人呢?”

“哪怕一人外面看着是半个,他里面也是完整的。”苏勒亚说。

“那字呢?一个字从外面看是半个,但万一里面是完整的呢?”

“半个苹果就是半个苹果,但是字不一样,字是我们造出来的。字得是完整的字,字如果不是完整的,那么它就失去了字的意义。”

“它的概念——”

“对。一个字的概念。”

“照你这么说,那么其实,半个字也有概念,若是没有概念,你怎么知道它是半个?它有概念,它就有诗意——况且,就算它没有概念,它也得有诗意。”

“什么诗意?半个诗意吗?”

“不,那得是完整的一个诗意。”

“我还是觉得半个字里没有诗意。”苏勒亚说。

“也许你说得对,苏勒亚,一个字的概念——像是鸟,像是猫……有着轻巧的骨头、漂亮的羽毛,鸣叫的,啁啾歌唱的是鸟;有着柔软的毛发、尖利的爪子、尖尖的耳朵和圆圆的眼睛的是猫。以后人们一离开你,就要说你的坏话,有人问,你是个什么样的人?讨厌你的人就要说,她是半个字的诗人——但这实际上是在恭维你呢。”琶杰说。

“为什么非得是半个字?”苏勒亚问。

“因为你是个诗人。你自己说的,我可没添油加醋。你说半个字没有诗意,所以你想想,要是完整的一个字,就要有诗意。诗人本身不能有诗意,诗人本身不能是诗意。你要当个诗人,就得唾弃诗意,摒弃概念。诗意得是你的,但你不能是诗意的。好孩子,你得记住你在安静时刻的想法,我们最爱忽略这些想法,我们更在乎那些开心的、伤心的……但安静的才是值得被记住的,那时候的想法才是最宝贵的。那时候的想法就是诗歌诞生的养料,一个字的诗人无法理解这个道理,但是半个字的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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