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人,迁徙之人与我们的岛屿
作者: 王卉子三桥下课晚,两桥白天的时间干巴巴的。家里是两桥说了算,开支也是两桥说了算,她擅长持家,买颗土豆也能要回来一套葱,一身衣服能有两三种穿法,她还在小红书上自学了理发。持家是大头,三人的吃,穿,住,都靠赵河海的工资。他们仨,一个八岁,一个十八,一个十九。家庭是他们自己选的,也是因为赵河海还没毕业,他只能把两桥带走。“我们是两情相悦的”,但两桥的二叔在微信上辱骂他,还要找人打残他的腿,赵河海就把两桥和三桥带走了。他们两家很近,两桥和三桥没有父母,跟着外公;赵河海有父母,跟着奶奶。有一天夜里,赵河海搭了一座草秆房子,里面还用电线接了电池,接了一盏暖黄的小灯。两桥瘦,瘦得只有骨头,赵河海抱了抱两桥,他不能让一具骨架睡在硬地面上 ,他把两桥送回了外公那儿。第二个夜里,他在油菜田里踩出一块绿地,悸动着,悸动着地,把两桥放到了柔软的绿地上,安心地搂住了两桥。绿地本没有温度,但是为什么偏偏在这一夜,绿地在发烫?烫得赵河海梦见了九个太阳。人在梦里,就顺着它们的队列向前眺望,尽头是一片绿绿的陆地。二叔知道了,骂到了赵河海的奶奶那里;奶奶要赶走赵河海,赵河海就要带两桥走。赵河海和两桥说了必须这么做,但她对走的事情拉拉扯扯,拉拉扯扯,也不开口,只让赵河海猜心思。赵河海心想她该是愿意的,但这下要做主,便感觉如芒在背。他猜得到两桥的心思,拉拉扯扯,他才说,那带上三桥。我养他,但他不要叫姐夫,不要叫哥,要叫爹。三桥没叫爹,也不叫姐夫,他叫赵河海“喂”。喂,带上我。他说。
两桥不高。一米五八,九十四斤,脚步轻快,有种墩墩的小巧。她皮肤白,他们那儿的女孩皮肤都白,清凌凌的肤色,吵起架来也清凌凌的,脆快。她出来无悔,可是没读够书,有些为自己介怀。龙华有农民工子弟学校,还发校服,两桥又让三桥猜了几天心思,三桥像模像样地在深圳读起了书。
赵河海上工的时候,两桥就在家里看美文,美图,还试着写一些百十来字的短文,发到公众号的文章评论区,或是网易云音乐的评论区。他们住在章阁村,离赵河海上工的地方不远。赵河海在距离村子三公里的老艾大塘钓场上工,这里没有人烟,一个人在塘边坐一天,一个月能开六千。扣掉房租,还有五千三。三桥一学期学费两千九,折一个月八百块;早午饭一天十八块,一个月三百六;还有书本费,杂七杂八的费用。“老子养你还不如养个亲儿子”,他要和三桥骂仗,三桥却知道忍让这个假爹,可以住楼房,有学上。
在他们仨住的开间里,有一张两人沙发,一张双人床,还有一个小阳台,甚至能在下午的时候晒到太阳。从阳台墙面瓷砖的缝隙中,伸出了一枝柔韧的绿色植物,它的枝头灵巧地拐了个弯,指向了阳台外,城中村的楼宇矮平之处,像要给那边涂上绿色。看房间那天,两桥喜滋滋地喊他俩,那张两人沙发的扶手能放倒,靠背能放平,便是一张床,睡一个三桥绰绰有余。她比划着,计划着这个房间。她要给这房间拉一道帘,那就是两个房间了;再把方桌挪到三桥的床边,他写作业,他们也能用来吃饭。租下房间,赵河海给“家里”立下第一条规矩:三桥不许到布帘的那边去,那是他和两桥的地界。
那个钓场其实就是一片野地。到深圳以后,赵河海才知道道路的绿植是有人打理的,是整齐而多彩的。但他来到这片野地,这里如丛林一般,没有人打理,很像他的故乡。门卫室贴着有“招聘”字样的纸张,赵河海才知道了野地也能挣钱,知道了钓场,知道了圈地收钱,还知道了钓鱼。
那个人好几个小时都站着,鱼竿与水面平行,一遍一遍地抛钩,有的时候半天也不见鱼咬钩。那人穿的也不一样,黑色的工装夹克,头戴着鸭舌帽。赵河海看大门,两天就不老实了,支了根鱼竿学着他钓,却又在岸边走来走去地让鱼钩游动。那人来纠正他,“你不能动,要让鱼饵随着水里的暗流,在钓线的控制下,模拟真鱼一样游动,但你不能动。你就只有脚下。”那人示范给赵河海看,他来多了,两脚站立之处,站出了两个深深的脚印。他给赵河海看家伙,饵是花花绿绿的,荧光黄和粉红色,软塑料做的。赵河海有些泄气,他知道“钓鱼”了,这玩意也不是劳动,也不是玩耍。
七点钟三桥上学,六点半时,出租屋里还很安静。三桥独自睡在沙发床上,与他们隔着一道帘子。赵河海拉开布帘,看到三桥还熟睡着,他撇撇嘴,又把布帘拉上了。拖油瓶,赵河海来到这里才学会这个词,因为它形容三桥过于形象,赵河海总在念叨。以赵河海肉眼可见了的速度,两桥胖了起来。房间里漾着清甜的气息,没有人醒来,但清晨确实是到来了。两桥的确胖了,这一切像梦一样,但错不了。两桥把一条腿搭在了赵河海身上,初夏已经很热了,出租屋散热只靠阳台。赵河海静悄悄地,小心翼翼地将手放到两桥的腹部,什么也没感觉到,他不甘心,又低下头去,将耳朵贴上去。两桥热得哼唧了一声,醒了,她由着赵河海在她的肚子上找心跳,还鼓起了肚子,让赵河海的脑袋跟着她的肚子起伏。这样的回应让两桥的肚皮显得很硬,赵河海更加确信了,两桥的身体是一片坚实的土地。
钓客戴着军绿色的鸭舌帽,把钓上来的小鱼扔给旁边的赵河海。赵河海接过去,顺着脚伸到水里的方向把鱼儿放生,他们一个钓一个放。赵河海再来就戴了鸭舌帽了。他戴了那顶十几块钱买来,尽可能和钓客那顶相似的帽子,还穿着登山鞋,也是一起买来的。他指指水面,问钓客那水如何能养出大鱼?钓客顾着收线,有一条凶猛的鳡鱼咬饵了。在它生死攸关的地方,水面亦如挣扎般沸腾,赵河海目瞪口呆地看着钓客收线,提竿,随着鱼线越收越短,那股沸腾也由远及近,鳡鱼离开水面时,仿若凭空发出了一声哀鸣,又似乎湖泊也被拖泥带水地提了起来。
钓客给鳡鱼拍了张照片,随后把鳡鱼放了。钓客被晒得很黑,可能是知道自己皮肤黑,今天他穿了卡其色工装裤,还有军绿色的T恤。卡其色工装裤上系着一条宽皮带,使人到了中年便会出现的肚子显小了。赵河海以为自己知道城市是怎么回事,也以为自己知道城市人是怎么回事,但现在他感觉自己不知道,这是一片野地,却蕴藏着那么多惊叹。钓客说,还有人到海面上去钓。在南海近海,海深五十多米处,有一片风力发电机组,一个从未抵达过那个地方的人,是无法想象那种静谧的。风车缓慢地转动着,随着海面轻微的波澜,渔船也缓慢地起伏着。烈日当头时,因毫无遮挡而变成了白色的日光炙烤着空气,让声音也融化了。赵河海听得目瞪口呆,钓客却再度抛出长长的鱼线,身体略向前倾,向着那团湖面。顺着他前倾的角度,他像是指着那枚饵沉入的地方。他减轻自己的动作,让身体专注于那枚饵。他又像变作了那枚饵,披挂着被化工修饰过的鳞片色彩,自如地依照造物所设计的那样游弋着。他是一个模拟体态的好手,他与那枚饵在水底相伴而游着,游着,他有些得意,情不自禁地直起身来,湖面轻轻泛起了波纹。
赵河海戴着鸭舌帽回家,脱下了登山鞋。他其实想和两桥说说那片在南海近海的风车,它们那样让人神往;他想和两桥说,那是一个没有声音的地方,却到处都是白色的日光。他还知道了,钓鱼这项运动有全球比赛,世界上最熟悉鱼的人都会参加,他们在险峻的、或洋溢着巨大未知的海上相互竞技。但两桥感兴趣的是抖音、小红书,这些他们在家乡时便已经十分熟悉的事物。那些钓鱼的,还能参加比赛,拿奖金,赵河海谈奖金,但其实奖金也遥远,赵河海明白,他只需要拿着工资,养得起家。重要的是别的——比方在城市中的一块野地里,区区的一块地方,遇到的人也会到过海上,在海深五十米处,与自然缠斗;在无边无际的静谧和风车缓慢的转动中,也有人在沉浮。
父母把赵河海交给奶奶时,她已经不像一个女性了。她更像是一棵没有性别的老树,她的树皮上纵横交错着沟壑,顺着沟壑向上望去,树冠也总是落着叶子,那叶子落到地上,又被她自己缓慢的步伐踩碎。奶奶的身板很小,很干瘪,但一直到赵河海五六岁了,奶奶还由着他在自己的怀里入眠。奶奶的怀抱和她的人一样干瘪,贴着赵河海的那老迈的胸口,上面也有沟壑,但很硬,是一个用肋骨搭建的胸口。夜里,赵河海往往在奶奶的怀里醒来,他心疼那干枯的胸口,怕它被肋骨扎伤了。他确信奶奶正说着梦话,用的是她还未嫁给爷爷时的乡音。赵河海听不懂奶奶的乡音,但她说起来没完,甚至有吟唱的声调。赵河海在奶奶的怀里听着她的乡音,逐字地辨认,慢慢确认奶奶是在和谁诉苦,那乡音里的奶奶,和赵河海岁数一样大,这更让赵河海惊奇。
赵河海的爸爸回来了,在当晚的半夜,爸爸将他从奶奶怀里提溜出来,扔到他自己的床上。那一晚,奶奶和他都没睡好,可是面对爸爸的怒容,他们都不敢说些什么。甚至在爸爸回城里后,奶奶也觉得再搂着他一起睡觉是让人羞愧的事情了。这事本身并不让他难过,让他难过的是他的奶奶在一天内接受了这一切。她板着脸晾晒被子,气汹汹地走到他的床头,把他的动漫兔子枕头拿到屋前,在阳光下用老头乐抽打起来。伴随着抽打,一些灰尘浮到了空气里,每一下都有抽在赵河海脸颊上的声音。赵河海长大了,奶奶老了,一个人真的老了,首先失去的就是对轻柔的理解,那大概是一种明明理解却高高挂起的迟钝,并且迟钝得理直气壮。那只动漫兔子被固定在枕头上,随着不断地抽打,似乎在掉毛,丢失了自己毛绒绒的个性,也不再让赵河海感到亲近。一夜之间,赵河海同时失去了柔软的兔子和那个坚硬的胸口,他的梦境缠绕着他,与他一同奔袭在乡间的道路上。“啊——”赵河海呼喊着,呼唤着,他也不知道在呼唤着什么,那种事物,它像陪伴吗?不。像眷顾,像凝视吗?是的,像温柔的凝视。一个人在一夜的立足,就立足在得不到眷顾与凝视的时候,一夜之间,世间的柔软都是沙石。
那棵老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地消解了,甚至,奶奶说话的声音也变得硬邦邦的。不知那些乡音还会在梦里出现吗?奶奶包青饺时,腌制腊肉时,目光直直地抬起,看见赵河海,又直直地收起。清明时拿了青饺去拜爷爷,那祖坟也像一个怀抱,红色的漆字写着奶奶的名字,像抱紧了她。
他们仨临出来的前夜,赵河海溜进了奶奶的房间。他已经长大了,但奶奶还能干农活,即便她周身都是树皮,她仍是最挺拔的那棵树。赵河海想听听,这些年他不在那结实的、确切的怀里,奶奶还说乡音吗?他在屋里躲着,趁着静谧的夜晚,等待着奶奶睡熟。他等了很久,先听见均匀的呼吸声,然后响起了鼾声。赵河海翻开奶奶的抽屉,把奶奶的绣片、剪子,都安放在一边,又提起奶奶的布包,里面是爸爸刚给的生活费。赵河海给奶奶留了一半,另一半,他当即揣到了兜里。去深圳的硬座三百多块钱一个人,在杭州转车,一人一天的伙食费,三十五块不知够不够,到了还不能露宿街头,找吃,找住,都要他做主。赵河海从奶奶的那叠里抽出二百,又放了回去。
两桥和三桥的二叔质问赵河海,你拿什么养我们家的?赵河海知道二叔有本事,他是个木匠,能不用钉子做出榫卯,让腿和板子牢牢地长在一起。他有安身立命的本领,但他也已经活到了不会再受到责备的年纪,无法理解一棵小树掉光了叶子的寒酸。那棵小树的叶片毛绒绒的,风吹过来,它摇曳着触摸自己,然后它结出了果实。那果实摇摇欲坠地悬在某根枝头上,和他一样酸涩,却也是一枚果实。
两桥这两天嗜甜。他们那儿有句老话,酸儿辣女甜秀才。中午从钓场出来,一种对甜食的渴望攫住了赵河海。他蹦蹦跳跳地回家,拿出那块蛋糕,在“85℃”买的,他尝试让两桥知道,那是一个大城市都有的蛋糕专卖店。他没忍住,用手先捏下一块奶油。他像对两桥示威一般,舔着那块奶油,确信味蕾接触到了它。知觉是可信的,等那块奶油改变了些什么,他漾起了微笑。他轻声地把两桥喊过来,把另一块奶油抹在她嘴角。两桥胖乎乎的,吃了一口,又要一口。他们俩躺在床上,用手指挖,嘻嘻哈哈地把蛋糕分了,都没给放学的三桥留。躺在床上午睡,赵河海躺在两桥的身边,他伸出手去为两桥擦掉额头上的汗,两桥的额头上沁着细细的汗,随后她轻轻地把自己蜷了起来。赵河海想搂住两桥,又怕把她碰碎了,怕把她碰没了。两桥蜷了一会儿,自己起身,床单上有殷红的一小片血迹,女孩的矜持让她下意识要遮盖,不让赵河海看,赵河海一个猛子跳了起来。
验了血也验了尿,男大夫皱着眉头,看一纸B超报告,问,几个月了?赵河海说,出来的时候,一个多月了;我们来了三个多月了,加起来有五个月了。大夫推了推眼镜,五个月?两桥站了起来,扶着肚子请大夫看。大夫摆了摆手,你们多大了?赵河海得说老实话,指指两桥,说她满十八岁了。从哪儿来?江西雾县。怎么怀上的?我们在一起睡觉了。睡觉是指你抱着她?不只是抱,我还亲她了。赵河海脖子一梗,这种做了不该做的,被审问的感觉,像在面对两桥的二叔。大夫只说回去吧,没怀,却不讲透该怎么抱。没了?不是没了,是没怀。大夫就是不愿给赵河海上这一课,摆摆手,示意他们出去时候便叫下一个病人。
赵河海回钓场上工,他左等右等,也等不到来客。他从下午三点等到四点,又等到五点,荒野般的钓场里还是只有他一个。他站在水边,探出身子,看自己投映在水中的倒影,那影子里游着三两条肥硕的鳡鱼。赵河海回到保安室,从里面拿出钓客存放的钓竿,恶狠狠地走回水边,他要把搅乱了他倒影的鳡鱼钓上来,他知道该怎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