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天

作者: 卢燨

天空一无所有/为何给我安慰

——海子《黑夜的献诗》

云从远山升起,浸染着一圈橘黄,飘然,翻涌,渐渐连成一片。然后是鸟群,黑褐色的,摇曳着掠过。它们鸣叫,叫声诡谲,一声,又一声,渐渐地,遁入通红色的日头,日头偏东,温和、妥帖,不似正午的太阳那般拒绝任何人的注视。

这是此刻透过父亲的眼睛观察到的天空。父亲同往常一般,站在阳台边,给那几株藤萝、紫罗兰浇水,间或将视野投向天空。当然,父亲能够轻松做到一心二用,照看花草的工作并未因为望天的动作而中断。

我还在吃早餐。早餐是父亲早起做的,雷打不动,一碟橄榄菜,一颗水煮鸡蛋,一碗白粥,外加一小杯牛奶。父亲从来不怕烫,手剥刚出锅的鸡蛋,喝下热腾腾的白粥,一气呵成,因此吃得快,五分钟内便解决了早饭;我就不成了,吃饭慢,一日三餐对我而言无不是拖沓的,望不到尽头,于是,我的目光有充裕时间在各角落逡巡,食厅、厨房,再到客厅,到阳台……

不过眼下我没有看天,如父亲那样,因为我的头顶不过是吊板,再有就是那多年没有擦拭、早已积灰的水晶吊灯。我的目光开始轻盈地滑过餐桌,穿越客厅,经过通透的玻璃门的几次衍射,停泊于阳台,先琢磨那些花木,那一点点微弱闪烁的绿,最终,才落在父亲的身上。但这种方式不能让我真正靠近他,父亲站在日光里,身上薄薄的一层光影将我们彻底分开。

我长久地注视他,忘记了时间。当眼神过度聚焦,我发觉父亲开始在一片光亮里弥漫、消融,直至最终只剩下地上一枚硕大的日影。我不得不转头,避开他。

当然最后我还是朝他走去。我背着沉重的书包,和他点了个头,表示我要去上学了。他有时听不着,沉浸在花草世界里(当然也或许是沉浸于头顶的天空),我一概当作他已经知晓,推开门,走了。有时他把眼光缓缓转向我,并延伸到我的眼底,我们对视着。沉默,巨大的沉默,然后我会避开他的目光,他才如梦初醒,低声说句:“哦,好,去,去吧。”我说:“嗯”。

我从来不在阳台久留。

楼下,我推出单车,骑车出小区。视野一点点开阔了,巨幅的天空渐渐悬浮于头顶。我仰头,看天,乌黑色的鸟群摇曳、升腾,显得凛冽、奇崛,偏东方向,还是那一枚毛毛的日头,宛若一粒缓慢燃烧的水晶球。我确信,我与父亲看的是同一片天。由此,我与父亲似乎建立了一点关联,这也成为了我一日中最沉醉的时刻。

上午是两节数学,一节英语,一节语文,最后一节是历史。数学我最厌烦,英语次之,语文小有兴趣,唯独历史,每次课前我都充满期待。只是这种情绪每次都被现实的课程内容彻底消灭。老师永远讲的是教科书上那些宏大的“事件”,在一节课短短的时间内,它们如一颗颗孤立的星辰被不断罗列,或被浓缩为一张线条草率的素描,进而走马灯一般闪过。鸦片战争、两次世界大战、法国大革命、美国独立战争、工业革命……这都偏离了我对“历史”最简单粗暴的理解,所谓历史,不就是过去的故事吗?或者直接点,就是一张细密的蛛网,包罗万象,它多少得跟我,或者跟我周边的人,有那么点关系吧?

期待感被无聊取代。后二十分钟,我几乎是熬过去的。放学。中午我不回家,在食堂吃。饭后,我习惯沿着操场散步半小时。

现在,我又暴露在巨大而无遮挡的天穹下了。没有一丝云。太阳正对头顶,正对操场的轴心。日光苍白、炽烈。日光下,我的影子极度渺小,几乎只剩一个黑点。也许是今天历史老师提到了一点明清家谱的知识,我突然开始在脑海里拼贴祖父的故事。那是父亲告诉我的。

关于祖父死亡的故事。父亲说,那时祖父年纪比他现在大一些,身强力壮,从水井边挑着两大桶水或肥料到田地浇菜,脚步轻快,中间不用休息。一个盛夏的正午,祖父同往常一样,去地里给玉米洒农药。父亲说,那是台风天前夕,收音机正在播报“台风中心位于吕宋以东××公里”,因而,气温比平常还要高,至少在35℃以上。当然,祖父并不放在心上,他从来不会因酷暑严寒而停止农活。

祖父的身影在浓密、半人高的玉米秆中来回穿梭着,然而,他没有觉察,因日头暴晒,洒到地里的农药正随着地气慢慢蒸腾。他被密不透风的玉米叶包围了,也被喷出的药水的蒸汽包围了。浓度一点点累积,祖父终于倒在了滚烫的泥土上,不省人事。父亲说,等他被家人发现并送到医院,已经来不及了。

父亲的讲述总是很简洁。而我会想象,也许那天祖父在干农活前,同所有农民一样,关注天时,于是,他下意识地看了看天,他一定感慨太阳怎么这么大,然后他开始为地里的玉米而忧虑。祖父看到的,是正午时分的太阳,那就绝不同于清晨的太阳了,它浑身发白,如同被洗过一般,没有任何目光可以在它上头滞留,在所有人那里,它被抽象为纯白的空洞。它平滑、抹除一切。当然,抹消的对象也包括生命。

祖父倒下了。也许他是仰面朝天,目光对准天空的方向,但他的身体,却紧紧贴着沉重的土地。在另一些时候的想象中,我还会看见祖父的身旁,骤然升起黑色的鸟群,它们绕着祖父盘旋,声音低沉、哀戚,仿佛是乡野的牧歌。

那段时间,祖母在家养病,坐在靠窗的那张皮沙发上,曾经不止一次说起窗外时常闪过一群黑色的鸟。“就在我眼皮底下。没多久就没影了。”有一次她还强调有那么三两只黑鸟在窗台站了好一会。父亲听见祖母这样讲,就让我做完作业守在她房间,帮她看清这群生物的面目,但我从未在窗边看到过鸟群。祖母那时眼睛不好,每天贴两次好视力眼贴,我和父亲都怀疑那不过是她眼神昏花的幻觉。祖母过世前两个月,鸟群出现的频率变成了每天固定两次,一次在清晨,一次在黄昏。而且,在她的描述中,它们不再迅速消失,而是长时间驻留,足足有半个时辰,如一团怎么也挥不走的乌黑浓雾。

祖母的葬礼过后,我们将她的遗照抬到老家的祖屋。尘封的大门早已掉漆,显得很破旧,父亲在门沿摸了好久,终于拿到了那根生锈的钥匙。“咿呀”一声,大门洞开,屋内昏暗,尘埃遍布,物什早已搬走,除了厅堂正中的墙上,挂着的祖父的遗照。那是我第一次看见祖父的脸。照片中的他与父亲酷似,五十出头,但皮肤要更黝黑些。父亲走到祖父的遗照跟前,轻轻将祖母的照片挂在旁边。然后,他缓步倒退,目光在墙面上稍作停留。他的目光渐渐移动到厅堂角落的小窗,那里,框出来一小角墨绿色的夜空。“走吧”。他小声说。

我们沿着弯曲的小道走,在一个拐角,父亲指了指月下那一丛玉米地,说那正是祖父当年耕作的地方。他说其实玉米地早就转给别人了,那家人没有祖父的勤劳,而且似乎常常出门,所以,在这个本应收成的季节,玉米地不仅没见着什么玉米棒,反而都是一些枯黄的叶子。

祖母去世后,我们很少回老家,除了一年一次的扫墓,还有就是祖母三周年大祭的时候了。当天的情景,现在我还记得的,有两个片段:一个是父亲走到门边,跪地,手捧高香,望向天空,嘴上低声说着什么。另一个则是我不时会抬头看屋内的那扇天窗,因为总有一阵鸟鸣吸引着我。那是一群家燕,它们盘桓不去,似乎已经在檐下筑巢了。后来,它们飞入屋内,或是贴地飞行,飞累了就停在门槛或窗棂上。

后来我才知道,家燕不能高飞,它必须常年贴近大地飞翔。

下午,上地理和政治。我的座位靠窗,一偏头就可以望见天空。当地理老师提到雨的不同成因,我的关注点已经放在了某一朵积雨云上;当政治老师用密涅瓦的猫头鹰形容唯心主义,我的视野早已聚焦于远处天台上的一群白鸽。没有黑色鸟群,学校里最多的就是这群白色生灵,它们在每一栋楼的天面起飞、降落,又重新起飞,在日光的照拂下起舞。它们开始大量集聚。日色西斜。下课了。

推车出校门。太阳还是一片白花花,却已磨掉了几分光芒。每隔一小会,我就抬头看,终于目睹日头从白色染成橘色,再变为通红,某种意义上,清晨的太阳又重现了。这时,天空的颜色也对应着蜕变为酒红色,树丛间的鸟群渐渐徘徊不定,并开始向高处弥散,直至铺满半片天空。

现在我已经缺乏足够丰富的词汇来描述天空和空中的景物,但是童年时不是如此。那时几乎每天黄昏,饭后,我都会随父亲上到天台,我所拥有的视野内,天空无比开阔,这让我可以随意切换视角和参照物,用各式语言,重新对其定义。例如,透过爬满藤架的秋瓜叶子窥视,天空是一个个密集的网眼;从两栋握手楼的间隙望去,天空被挤成一条细线;沿着对面楼顶的半圆弧勘探,天空渐渐研磨成了一片扇形;凝望那些云彩最为集中的角落,天空也开始有了几分翻山倒海的气象;而在天台边缘锃亮的铁栏杆深处,天空则浓缩为变形的倒影、幻影……

那时我观察到一个现象:入夜后,太阳,还有所有的飞鸟,最终都消失在远处的一座山里,那山体连绵,明丽无比,在日色下闪烁宝蓝色。它另有深蓝部分,则隐约是碧树、亭台、游人。我只能看到大概轮廓,可某一日,这座山竟然凭空不见了。上初中以后我开始怀疑这座山峰不过是天边的云霞(可能由于某种光学效应或者我们家的位置,其出现频率极高),于是,我变得难以理解天上的事物。在我的心中,它们的行踪渐渐缥缈不定。

而且,后来父亲很少照看秋瓜,天面渐渐荒废了,我也很少再上去。没了这个瞭望台,我能掌握的天空变得狭小局促。而且,年纪渐长,想象力退化,也桎梏了我对于天空的遐想。

但从上学以来,直到现在,同学们对我的印象出奇地一致:喜欢没事就仰头看天,一副想入非非的样子。他们用方言形容我,说我经常“天天”的,好听点叫思接千里,难听点其实就是我这人从来心不在焉,有点呆傻。上高中后,另有同学说我关心星空宇宙,有诗人气质。当然这完全是溢美之词,我笑笑就过去了。我这人不爱拍照,在小学、初中毕业照和高中文理分班的集体照上,不少人发现,跟别人相比,我习惯性地将下颌微微抬起,看向了镜头略微往上的地方。我不得不花费口舌解释这并非出于我的傲慢,好在他们都相信了,并嬉笑着看向我。

回到家里,父亲已经做好了饭。两菜一肉,炒虾瓜和春菜,炊排骨。长期以来,家里的餐桌形成了两素一荤的基本样式。菜是父亲在超市买的大出的当季菜,肉则主要是猪肉,偶尔也会有鱼。父亲固定每周一三五一大早,到楼下的生鲜超市集中采购,不过很少买油米,因为家里好多时候都吃单位工会分的大米和花生油。大米是陈米,有股硫黄味;花生油则有一股哈喇子味。不过这么多年,我们俩吃着吃着就习惯了,没有谁嚷一句东西不好。父亲的厨艺近年来缓慢长进着,他刚开始独自一个人做饭时,经常往一锅排骨里灌入小半瓶老抽,以至于蒸出来的排骨呈现出混浊的暗黑色,咬一口如同吃进去一勺盐;后来,他知道了老抽应当酌量,因为只是为了上色,他还会往里头加入一点冰糖或是蜂蜜,让肉类的味道更为细腻。只是过了火候,烧焦烧煳,酱油加多的情况还是会偶尔上演。

饭桌上,我们很少说话,除了父亲的一两句嘘寒问暖,“中午吃得饱吗”“最近多穿点”“最近睡得还好吗?”之类的。大部分时间,我们以眼神交流。常常我夹一筷子菜,父亲便有意无意地将目光贴过去,进而我抬头,我们便有了十分短暂的对视。这时,我会留意父亲的神色。大部分时间里,父亲没有表情,整张脸犹如一面平静的湖泊;但有些时候,他的嘴角会稍稍牵动,像是有一个什么念头触动了他,只是我永远不能得知。每天晚餐,这样的循环都会不断上演。我唯一害怕的,是父亲猛然直愣愣地看向我,因为他的眼神常常带着某种说不清的重量(是否来自天空?)。

更多的时候,我们轮番看窗外的天。常常是父亲专注于吃饭时,我呆看着窗外;而当父亲把眼光投向窗外,我就赶快把视野拉回室内,毕竟,我们有地利之便——饭桌的侧面正对着厨房那扇大窗户,傍晚明艳的天光从窗外透进来,屋内一片敞亮。我常常觉着如果餐桌变作长桌,那我和父亲就仿佛置身于《最后的晚餐》里——特别是考虑到我的每一餐都是那么漫长。

其实在很久之前,饭桌上还有另一个话题:母亲。父亲会突然说一句,“猪肉我吃着还行,有你母亲的一般水准了。”或者说,“这道菜是你妈妈最爱吃的。”但不知哪一天开始,父亲就不再说起母亲了。我们仿佛小心翼翼地营造着一种已经将她遗忘的错觉。

那日是清明。我们一家去祖父、祖母的坟前扫墓。我们行过崎岖的山路,渐渐走入深山,来到墓前,先把供品摆好,然后烧香。接着我自告奋勇,去将墓碑上的字描红,我用毛笔小心翼翼地滑过每一个题字的轮廓。忽然,天上开始落雨。一滴,两滴,越来越大,在墓碑上展开一圈圈暗灰色的水痕。涂抹其上的墨迹开始漫漶不清。父亲从我手上拿过笔,弯下腰,躬身向前,接续我的工作。转眼之间,雨水已经在我的脚下滋生了好几条小河流。隔着汹涌的雨幕,我已经看不清跟前的父母了。我们开始烧纸钱。雨实在大,我们不得不打着伞,将火堆护住,避免雨滴将火焰熄灭。橙黄色的火焰在风雨里飘舞,一条条火舌慢慢将纸钱吞没。远处,仿佛是别家的墓前,升上来青灰色的烟雾,但随即被纳入漫无边际的雾气中。回程路上,雨更大了,即便打伞也不济事。母亲忽然想,有一袋水果忘拿了。父亲叫她别回去了,区区一点东西而已,但母亲还是调过头,朝来时的山路走去。她的身影很快掩没在一米多高的芒草丛中。这种草有着尖利的锯齿边,高高的顶上是一抹白色。我后来知道了,整座山因为绝大部分充当了本地人的坟地,高大的树木已经被砍掉,只剩这种植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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