缝一个柔软的枕头
作者: 淡巴菰1
秋高气爽,阳光像脆亮耀眼的金纱从蓝色天宇抛垂下来。后院儿有蜂鸟在柠檬花蕾上盘旋,急速地拍打着翅翼,针管般的长喙吸采着花蜜。无视这花香鸟鸣,我在屋内津津有味地看着同类上阵厮杀,指手画脚,唇枪舌剑——客居在距洛杉矶三十英里的山谷小城,我竟迷上了那档真人秀America’s Justice(《美国审判》)。
那位寡居乡下的美国老妇刚搬进城,住在儿子为她购买的townhouse(联排别墅)中。她说话柔声细语,眼神无辜得像头绵羊,显然一辈子都安分守己人畜无害,万没想到被才混了个脸熟的近邻告上了法庭。
“我卖掉了农场所有的牛羊,只带了六只母鸡一只公鸡进城。我在小院子里种菜,用鸡粪当肥料。我靠周末去农夫市场卖菜补充有限的收入。公鸡是不能下蛋,可它已经跟了我十来年,和别人家的猫狗一样,它是我的宠物。难道养鸡也犯法吗?”清瘦的、素着一张脸的农妇有六十多岁的样子,苍白的薄嘴唇哆嗦着,很是委屈。
“你那公鸡早晨五点就打鸣,吵得我和孩子们都睡不好觉。我敲门说过好几回,能不能别让那公鸡叫……”站在原告席上的是一位微胖的卷发中年女子,黑眼圈儿挂在脸上,像是失眠的证据。
“她的答复是什么?”着黑袍的黑人法官翻着白眼,饶有兴致地问原告——他可能还真没审过鸡打鸣引起的官司。
“我说大家慢慢就习惯了,就像我,原本也不习惯城里的生活,最后不也适应了吗?总有直升飞机在头顶飞,好像烧的是水不是油,那么大的动静,大家不也得接受吗?”农妇抢着答道,一边扭脸不满地打量着原告,似乎在怪她无事生非。
“那你,索赔一千五百美元,这数字的依据是什么呢?”法官笑了,露出一口白牙,他把头又转向原告。
“我原本做着两份工作,本来就很累,自从这公鸡来了,吵得我睡不好觉,早上起不来,我丢掉了一份(工作),已经一个月了,所以我要求她赔偿我一个月的损失。”
现场观众都把目光投向了法官,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看热闹的表情。
“双方没有再需要陈述的了?那我要作出裁决了。确实,没有法律规定不允许在城里养鸡,但如果你的鸡制造的噪音影响到了他人正常生活,那就是公众扰乱。因为你没有采取措施避免别人受到影响,比如把鸡关进车库,罩一块布在笼子上或装上隔音装置,你让人家自己去习惯你的鸡叫带来的不便,这本身就是不负责任的行为。享受自由的前提是不妨碍他人权益。”法官判定农妇赔一千五百块给邻居。
这节目让我这在国内几乎从不摸电视遥控器的人欲罢不能。活生生的民事纠纷,在观众的见证下,由法官当庭断案,不仅生动有趣,还效率极高。有母亲告成年女儿不付房租的,有女主人告保姆与丈夫有染的,有室友互告财物损失和盗窃的……这节目往往在白天播放,收看者多是闲在家里的主妇和退休人员。它常常是两小时滚动连播,插播很密集的广告也不担心失去观众,反正别人家的芝麻绿豆纠纷可以满足普罗大众的好奇心,再说,当事人遭遇的许多冲突都有可能落在我们这些观众身上啊。
房东杰伊开门进屋,喜欢反复看情景喜剧《宋飞全传》的他似乎对这判案节目兴趣不大,微笑道,“这些来打官司的人都是被付费的,不管输了和赢了都可以拿钱。”看我吃惊的样子,他解释说realityshow(真人秀)往往比某些虚构的电视剧更吸引观众,尤其有矛盾冲突的民事纠纷,比相亲和探险节目还受广告商青睐。“案例是真的,也是经过筛选的。过堂前,原告被告都同意录播就来,输赢随机,所以看起来跟真的一样。”
在一个娱乐至上的年代,看来一切都可以拿来消费。听我为那输了官司的老太太感到可惜,很少负面评判别人的杰伊脸上现出一丝不屑,“这就是许多美国人的做派,动不动就维权告状。有人走在路上被拱出地面的树根绊了一跤,就会状告市政部门,说没贴提醒标识或没把那树根砍掉。”
“可是那老太太的鸡确实打鸣让人休息不好……”我左右为难地说。
“她如果知道会当被告赔这么一大笔钱,肯定早想法儿解决了问题——把鸡要么卖掉要么送回乡下亲戚家。一千五百块,她得卖多少菜才能赚回来?”杰伊是个特别善良的男子,不仅与人无争与世无争,还义务去红十字会献血五十多次,就因为听说他的O型血特别适合有先天疾病的新生儿。
我忽然发现杰伊那天比平时下班早了许多。
“今天是十月的第二个星期一,哥伦布日,纪念1492年哥伦布发现新大陆。我到公司才想起来是个假日,加了会儿班,回来的路上看到有人在示威游行,条幅上写着:IndigenousPeoples’Day(土著民日)!”
“可是哥伦布日毕竟是联邦法定假日啊!”趁插播广告,我起身去关上百叶窗帘。阳光透过落地玻璃窗照进来,有些刺眼。
“美国各州有权不承认联邦假日。现在已经有一百三十多个城市把哥伦布日改为土著民日。理由是,人家原住民在这儿生活得好好的,突然某天来了条船和陌生人,于是他们就像怪物一样被‘发现’了!然后就是灭绝式地被屠杀。现在的美国人都知道,欧洲人来之前,这美洲大地上生活着五百万至一千五百万原住民,到十九世纪末,只剩下不足二十四万了!”
我问杰伊是否赞成洛杉矶也把这个节日改名,答案却出乎我的意料。“就像你在采访的话题,虽然一直有学者考证且相信中国人、腓尼基人、波利尼西亚人都可能早在哥伦布之前到过美洲,但哥伦布日至少是有记载的欧洲人最先到达美洲的日子,不管白人给这片新大陆带来了多少灾难,毕竟那是人类历史上一个重大事件,我不建议改名。如果说要对原住民历史上的血泪史有个交代和纪念,可以在白人与他们的一千五百次交战中选一个有特殊意义的日子,比如死伤最多最惨烈的某个日子……对待历史,我倒不反对有多种声音。可是有些人看似在维权,其实是在滥用公民自由或过度使用权利。比如一说提倡黑人权利就有人把罗伯特·李将军的雕像捣毁,只因为他是内战时代表蓄奴州利益的南方联盟军首领。比如疫情防控期间,有些人坚决抵制在公共场所戴口罩,不是也举着维护人权的旗帜吗?过分在意和强调所谓的某个群体或个人的极端做法,其实给社会增添了不必要的矛盾、动荡甚至危险。”
说话间,广告结束,一位高大富态的金发女子推门上场,气愤地状告她的房客未租够合同上写的一年期限就擅自搬离,致使她损失了四个月房租共计三千美金。
被告是一位穿着灰西服套装的知性女子,她不卑不亢,平静地向法官陈述:“YourHonor(法官大人),她是我通过一位朋友介绍认识的,说要出租一个卧室。我看了房子感觉满意,签了一个简单的合同就入住了。没想到她的所谓男朋友不仅经常过来,俩人还总在共用的客厅亲热,毫无顾忌。我表达过不满,他们反而更加嚣张。有时我去客厅接杯水喝,就看见他们……”她眼里开始冒出不快的火苗。
“够了够了我们不需要听这类细节。”法官的调侃把观众都逗笑了,他转向原告问,“你之前告诉过她你有男朋友同住吗?”
“法官大人,我从未隐瞒!我认为她之所以反应这么强烈,纯属忌妒,因为她刚刚失恋了。我有权在家跟男朋友亲热,不是吗?”私密的生活细节被曝光,原告并不觉得难为情,坦然为自己辩护并攻击对方。
“你是失恋了吗?”法官认真地问被告。
“没错,我是跟男友分手了,但和我不继续租住这房子没关系。他们太恶心了……”
法官抬手做了个打住的手势,清清嗓子当即宣布,原告的诉讼不成立。“没错,你们是有合同在先,你也有在家亲热的自由,但你无法给房客提供一个最起码的正常生活环境,任何人都不能接受你这样的居住条件。交涉未果的情况下,她提前单方中止合同搬走没错,且不必承担任何经济损失。”啪,惊堂木一拍。“Allrise(全体起立)!”法警高声一喝,尘埃落定,案子结了。
有趣的是,节目似乎还嫌火药味儿不够,特意给当事双方一个互相吐槽的机会。刚宣判完,走出法庭的二人在过道狭路相逢,面对镜头继续互相攻击。
“你就是出于忌妒才这么做!”
“没人愿意住你那破地儿,和你那恶心的男朋友见鬼去吧!”
呵呵,真人,作秀,投入得也许让自己都忘了真假。
2
“我可不会轻易跟人打官司,输赢都挺伤人。”杰伊说着抱起他的爱猫火球,像抱着个婴儿一样贴到脸上亲了一下。我猜他是九型人格中典型的和平型,总是自甘吃亏,息事宁人。“如果真有天堂,我相信你肯定在那儿有个座位。”然后我笑着问他找到做木工活儿的工人没有,他一直想在后院搭一个木廊以遮阳。
他曾去街道尽头的邻居家问询,得知那家去年刚搭的木廊花了一万二千美元。不过是三根胳膊粗的木柱子竖在地上与房屋一面墙平行,再在上面纵着横着钉上一些木条而已,听我惊叹太贵,他便上网货比三家。“在黄页上找到一个,报价七千五百美金,但不负责刷漆。”我自告奋勇说那没问题,我上月从旧货市场淘来一个古董写字桌,用砂纸打磨后刷了层新漆,很容易的。
五十岁的杰伊是个电脑软件工程师,单身狗,工作狂,在公司和在家都是一个姿势,坐着,面对电脑,不是编程,就是打游戏。偶尔推开二楼他那间向北的书房,我总是很惊讶他如何能如此天衣无缝地“multitask”(身兼数职)——双手在笔记本电脑上对付着一串串看似无规律实则逻辑性很强的数字,后面的台式机屏幕上播放着国际象棋比赛,一侧的牌桌上开着电视,上演着笑浪不断的情景喜剧。
吃快餐、喝碳酸饮料的他却有一个好习惯,每天下班都去城郊山脚下的那家健身房跑步,五英里,风雨无阻。他说选择去那儿主要是因为便宜,每个月只要二十五美元。我猜收入颇丰的他舍近求远,还出于不自觉的怀旧——他曾与父母共度的有限时光就在离那儿不远的一幢老房子里。“我记得很清楚,这个健身房以前是一家汽车4S店。这条路当时还是条土路,出门一直往右走是我们学校,一直往左走就是望不到边儿的菜田和柑橘园。”第一次与杰伊去健身,他灰蓝的眼睛透过车窗望向店铺外的水泥马路,微笑着说。这个无城府的老男孩,明明感伤或无奈,脸上那微笑仍是干净无辜如初雪。
“能去你的旧居看看吗?”那天健身回来路上,望着那带大铁栅栏门的小区我好奇地问。
“可以,只是我没密码,只有住户才能开车出入……”正好有辆福特皮卡开门驶入,我们尾随了进去。
半山坡上,一栋砖红色的两层小楼落落大方,屋后几株粗壮高大的棕榈树直指湛蓝的天宇。车库外墙是蛋壳色,上面固定着一个篮球筐。“那是我十岁生日时,我父亲送的生日礼物。”风吹过,篮筐下那显然是新换的蓝白网子轻轻晃动,似乎等着那对夫妇与两个小男孩从玻璃门里走出来,笑着抢着把篮球投进去。“从读初中开始,我每周为家里的草坪割草,我父亲会给我一些零用钱。后来我弟弟长大了,他抢了这活儿,我就去给邻居家打扫马厩,清扫马粪可不是什么轻松活儿。每个周末,我和弟弟就拿着零花钱去看场电影吃个冰淇淋……啊,那老樟树呢,被他们伐掉了?我们总在树下荡秋千……”我才看到那草坪正中有一片没草的圆形,覆盖着青褐色鹅卵石。
世间好物不坚牢。杰伊大学毕业时母亲患癌去世,父亲再娶搬走,弟弟也去了外州鲜少往来。杰伊大学毕业后回到故乡,却物是人非,形单影只。我真想问问那泛黄的草坪,那矮墙垛边长成树木的仙人掌,那只剩下根的老树,目睹这人去楼空的变故是何感觉?看着眼睛里蒙了一层雾的杰伊,我正想说点什么,不知是担心目前的房主看到我们起疑,还是不忍久留,杰伊急打方向盘,没熄火的车轰鸣着离开了。
没想到,不过一周后,不想打官司的杰伊差点当上了被告,而对手竟是这旧居的现主人!
那天,一个穿杏黄T恤的中年男子来敲门,说他就是杰伊从黄页上找到的专业patiocover(露台凉棚)公司的老板鲍里斯。看场地,量尺寸,体型精瘦、目光干练的这位小商人很麻利。松木板由他定购,先交一千五百块定金,他当即和杰伊签了个一页纸的合同。
几天后,鲍里斯带着一高一矮两个墨西哥工人运来一堆裁切好的木板。“给你们三天时间刷漆,一天时间晾干。下周,我们过来先把三根柱子立起来,等一天让柱子周围的水泥干透了,就来钉木板。预计一共一周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