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元秘藏
作者: 刘欢苍茫的医巫闾山脉由南向北捭阖而上,刚过十月,漫天的大雪就落了一层又一层,远望雪雾蒸腾,宛若一条白龙直插云霄。本是北镇名山,值此山雪好景,正该文人墨客吟诗作赋,然因地处汉、蒙交汇之地,时有杀伐争端,是以方圆数十里人迹罕至。
此时正是傍晚时分,天色已暗了下来,官道上却有两骑飞驰向东。左首一人约莫不惑之年,作儒生打扮,俊雅闲适;右首是一年轻后生,生得眉清目朗,颀长健硕,一身劲衣,背悬一把长剑,显得英气勃勃。
只听那后生道:“师叔,这天贼冷,眼见得要黑了,何不寻个去处歇息?”
那儒生望了望天色,道:“也好。早年我随你父亲行走江湖,记得这附近有个庙,倒是可以歇脚。”
那后生道:“如此甚好。”说罢二人策辔向北而去,果见一座寺庙呈现眼前。二人牵马入内,放眼四下,虽斑驳颓旧,好在甚为宽广。
二人取出烛火点了,铺草拾柴烤起火来。
那后生将干粮烤了,递给那儒生,道:“师叔,我总觉着这事蹊跷,想那藏宝何等……”
“嘘,噤声!”那儒生挥手打断道,“隔墙有耳!”
那后生笑道:“这荒野破庙,哪来的隔墙有耳?”
儒生愠道:“你怎知江湖险恶!那东西稍有不慎便是弥天大祸,重振玄剑山庄还落在你身上,倘若你有个三长两短,叫我如何向你父亲交代?”
原来这二人均是玄剑山庄的人,那年长的儒生名唤纪君南,年轻后生唤作殷长峰。玄剑山庄由殷长峰之父殷铁山一手打造。当年,殷铁山凭一把玄武神剑,打得绿林豪杰尽皆叹服,由此创下基业,广收门徒,八面威风。然天有不测风云,十七年前,殷铁山外出办事,贼寇趁隙来袭,将殷家满门屠得一干二净。遭此巨变后殷铁山性情大异,行踪不定。如此又过数年,忽一日将山庄和四岁的幼子托付给师弟纪君南,一去再无消息。纪君南含辛茹苦,护得殷长峰周全,故二人名为师叔侄,实则情如父子。
眼下殷长峰见他恼了,忙不迭赔笑道:“师叔训得是,是侄儿孟浪了。”两人又絮絮叨叨聊了一阵,只将先前的“藏宝”以“东西”替代,正说得兴起,忽闻窗外声响,一人推门入殿,身披玄色长袍,腰悬长剑,头戴斗笠,难辨容颜,让人颇感不适。
纪君南惊道:“阁下是……”
那斗笠客却一言不发,缓缓走到西首空地坐了,只似老僧入定,再无动静。
纪君南满腹狐疑,殷长峰却满不在乎,蹲在那里大吃干粮。未几,那斗笠客睁眼朝门外睥去,不一会儿即闻院外马嘶之声大作,只听一个粗豪的声音嚷嚷道:“快快生火烤肉,他娘的,冻死老子了!”
有人说:“大当家的,小的在道上打了一头灰狼孝敬您,狼肝下酒……”紧接着那门被撞开,二十余名江湖豪客鱼贯而入,俱是膀阔腰圆,神情凶狠。
且见左首一人一张脸又瘦又长,面色青白,眉宇间带着几分邪气;右首是个黑脸汉子,年纪甚轻,身形敦实;中间一名大汉想必便是那大当家的,约莫四十岁,满脸钢针般的虬髯,一条蜈蚣般的疤印从额头直至下巴,甚是狰狞。他见这内堂里已有三人,团了团拳道:“几位朋友请了,借光。”说罢领着众人至东首空地坐了,倒也不失礼数。那下头众人拾柴生火,将随身带来的牛羊肉烤了,又把一头野狼剐得精光,擦盐抹酱上火炙烤,喝酒吃肉,好不痛快。
纪君南先前见他们人多势众,有些惴惴不安,现下见他们并不相扰,不由长吁了一口气。
忽闻一人大声道:“吵死了,还让不让人睡觉——咦,好香,好香!”但见一条人影自佛像上方旋落于地,两眼圆瞪。众人吃了一惊,且见那人模样甚不协调:身着昂贵的天丝紫貂皮袄,却浑身脏兮兮的,脚上趿一双破了洞的棉鞋,躯体雄健厚实,却乱发如草。
殷长峰吐了下舌头,暗忖:“当真是隔墙有耳,也不知被这怪人听去了什么没有?”
正思虑间,却见那怪客笑嘻嘻地对那黑脸汉子道:“这位兄台请了,四海之内皆兄弟,把那狼肝分我一口成不?”不待对方作答,纵身一探,已将狼肝抄在手中,大口吞嚼起来,“不赖,当真不赖……”
那黑汉大怒,骂道:“哪里来的疯子,却来消遣你爷爷!”挥拳向他面门打去。那怪客微一侧身避过,顺手扯了一把那黑汉的脖领瞧了一眼,嚷道:“下次兄弟回请便是,兄台怎的如此小气?”
那黑汉更怒,双拳如风,呼呼打去。那怪客叫道:“君子动口不动手,兄台实在是有辱斯文!”他嘴里大叫不停,脚下却恰似闲庭信步,左一穿,右一闪,那黑汉的如风快拳尽皆落空,气得哇哇大叫。殷长峰是少年心性,在一旁瞧得有趣,不禁哈哈大笑。
忽闻一个尖锐的声音喝道:“少当家的,点子硬,接家伙!”却是那瘦脸汉子自人群中跳了出来,将一把锯齿九环钢刀抛给那黑汉,自持了一对精钢鹤喙判官笔,与那黑汉一左一右双双攻上。
那怪客叫道:“两个打一个,不是好家伙!”只见他脚下翩跹,在那钢刀鹤笔之间纵横迂跃,将那黑汉的九环钢刀向左一拨,那瘦脸汉子双笔便脱手飞出。那黑汉一愣,回刀反劈,那怪客右脚飞起,正中黑汉手腕,黑汉只觉手腕一麻,钢刀已被那怪客顺手抄在手中。
那瘦脸汉子大喝一声:“兄弟们,抄家伙上啊!”下头一众喽啰咣啷啷地抽出兵刃,正待上前厮杀,那大当家的喝道:“住手!老二,骁龙,你们也下来!”
他瞧了半晌,心知自家这两个武功差人家太远,如今有要事在身,不宜树敌,遂向那怪客拱了拱手,道:“这位兄台如何称呼?在下飞云寨寨主柒九,不知怎的得罪了兄台,但请明言,自当赔罪。”
岂料那怪客将一双判官笔拾起,连同那九环钢刀抛还给众人,自顾自地从腰间解下一个漆金小葫芦,饱饱地喝了一大口,赞道:“好酒!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诚不我欺也!”说罢打了个酒嗝,倏地从侧窗跃出,几个起落间便已走远。
众人一愣,那黑汉大骂:“臭贼休逃!”登时便要率人追赶,被柒九喝止。那黑汉犹自骂骂咧咧,瞟眼见殷长峰嘴角还挂着一丝笑意,不由怒从心起,“适才可是你在笑话大爷?”
殷长峰见他跟自己年纪相仿,却自称大爷,不由气道:“难道这天底下还有不让人笑的规矩?”
纪君南忙将他扯到身后,赔笑道:“这位好汉,我侄子少不更事,还请原宥则个。”
那黑汉怒道:“他笑什么?”
殷长峰道:“我瞧见好玩的事情笑一笑,不行么?”
那黑汉喝道:“臭贼,吃我一刀!”说罢就待动手,柒九大声喝道:“骁龙,够了!”
那黑汉对柒九十分敬畏,骂了几句便回到自家阵中。纪君南把殷长峰拉到一旁不停数落。
忽闻院外传来一个娇柔女子的声音:“请问里间有人吗?”殿门被慢慢推开,一名少妇怀里抱着一个孩童,怯生生地道,“各位大爷,奴家在路上遇到强人,跟官人走散了,现下孩儿发起热来,只得在此躲避风雪,还望各位大爷收留。”说着欠身一福。众人多为粗犷汉子,见她面容姣好,肤白似雪,楚楚动人,又怀抱病童,都觉不胜怜惜。
殷长峰道:“大嫂说哪里的话,这庙又不是谁家的,快进来烤火吧!”
那少妇谢了又谢,抱着孩童凑到一无人角落。殷长峰最是热心,抱了一捆柴火过去帮着点了,又赠了些干粮清水。他见那孩童约莫总角年纪,口眼歪斜,甚为丑陋,这时面颊微红,想是受了风寒,便道:“大嫂宽心,有事说话。”那妇人自是千恩万谢。
待殷长峰回位,纪君南小声埋怨道:“就你能干!这荒野莽莽,天寒地冻的,一个弱女子如何行来的?我看颇为蹊跷!”
殷长峰笑道:“师叔,她难不成是白骨精,要吃您这唐僧肉的?”
纪君南愠道:“贫嘴!你初涉江湖,又怎知江湖险恶?你父亲将你托付给我……”
殷长峰忙不迭求饶道:“是是是,侄儿知道了!”
一时无话。不一会儿,忽听那孩童叫道:“我好饿!”
那妇人喜道:“孩儿醒了,这里有大饼!”
那孩童嚷道:“我不吃饼,我要吃肉!”
那妇人道:“这光景哪里有肉?”
那孩童撑起身子指着飞云寨众人的方向叫道:“那边不是有肉吗?我要吃肉,我就要吃肉……”
那妇人骂了几句,却听那瘦脸汉子嘻嘻笑道:“他既要肉吃,小娘子何不过来拿点儿?上好的羊羔腿,又香又嫩!”边说边用刀切下了一条刚刚烤好的羊腿,举在手里晃了晃,举止颇为轻佻。
那孩童见状,吵闹得更厉害,那妇人踯躅难决,却见那瘦脸汉子提着羊腿凑了过来,笑道:“娘子要是跟了在下,别说一只羊腿,便是要我这颗心,在下也双手奉上!”
殷长峰呸了一口,立时便要发作,却被纪君南死死按住,刚要挣开,却听那妇人道:“此话当真?”
那瘦脸汉子喜道:“那还有假?在下便是飞云寨的二当家曹青鹤,积得万贯家财,金银珠宝、绫罗绸缎,只凭娘子喜欢!”他色迷心窍,口不择言了。
那妇人笑道:“我不要这些,我只要你的心!”
曹青鹤笑道:“我的心早就是娘子的了!”
妇人道:“如此甚好!”说罢伸出玉笋一般的纤手。曹青鹤大喜过望,随手将羊腿递给那孩童,握住那妇人之手不住揉捏。那孩童接过羊腿,忽道:“我不吃这个,还是你吃吧!”蓦地一跃而起,将羊腿塞在曹青鹤口中,曹青鹤一惊,刚要反抗,遽然间手腕外关穴和腰际气海穴同时一麻,顿觉全身酸软无力。那孩童面目狰狞,猛地撕开曹青鹤的衣领,一口咬在其颈部动脉处,咕嘟咕嘟大口吞咽!
曹青鹤发出呜呜的叫声,柒九等人都愣了半晌方才惊醒过来,哐啷啷拔出兵刃,一拥而上。那妇人将一条银鞭舞成一团旋风,当先几个帮众立时便被搅得血肉横飞。那妇人笑道:“谁打搅我孩儿吃饭,奴家便让他以后都吃不成饭!”
飞云寨众人被那银鞭拦在圈外攻不进来,忽见那孩童纵身从曹青鹤身上跳了下来,曹青鹤摔倒在地,脸色灰白如僵尸,痉挛了几下就此不动了。那孩童双手一探,如利刃般切入曹青鹤的胸腔,挖出一颗还在汩汩蠕动的心脏。那妇人笑道:“谁要这又黑又臭的东西?扔了喂狗吧!”抬手一鞭将其抽到窗外。那孩童嘴角还挂着血迹,骨骼啪啪爆响,身子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伸长了三成,虽说身形仍甚矮,但自有一股睥睨群雄的凶恶气焰。他盯着飞云寨那名黑脸汉子,沉声道:“飞云寨少当家陈骁龙?”不待对方作答,侧过头来续道,“玄剑山庄少庄主殷长峰,你二人随我走一趟,其余人等速速滚蛋,否则杀无赦!”
“你是……你是蝠魔裘天仇!”柒九颤声道。
“总算有点儿眼水。”裘天仇冷笑,“还不带着你的人滚么?”
柒九转眼看那妇人,缓缓道:“江湖传言,蝠不离蛇,蛇不离蝠,杀人盈野,吸血噬心,阁下想必是蛇魔佘若兰了?”
那妇人笑道:“柒寨主有礼了,奴家正是佘若兰。”她转过身子,轻移莲步,向殷长峰走去,媚笑道,“弟弟,随姐姐走一趟吧!”
殷长峰呸道:“谁是你弟弟?我眼瞎,还当你是个弱女子,谁知竟是杀人不眨眼的邪魔!”他拔出铁剑,立于当前。
佘若兰笑道:“倘若我真是个柔弱女子,方才岂不是要被那姓曹的祸害了?他若不先起歹心,又怎会送命?弟弟,你说是不是?”
“这……”殷长峰一时语塞,只得道,“曹青鹤自然不是好人,但你们生吸人血,难道还不是邪魔吗?不知你何故要挟持我,但自不会如你所愿,要战便战!”
纪君南拔出长剑跃到殷长峰身前,道:“想带走我师侄,先从我身上踏过去!”
裘天仇不耐烦道:“若兰,你哪来这么多废话?我拿下陈骁龙,姓殷的小子交给你了。”说罢跃身向陈骁龙扑去。
柒九大喝一声:“兄弟们拼了!”众人齐声鼓噪,手持兵刃向裘天仇攻去。
那裘天仇双臂如风,一爪破入一人胸腔,剜出脏腑,反身一腿将另一人双腿扫断,出手之狠辣,令人触目惊心,一时人人自危,不敢上前,场中只剩柒九和陈骁龙双斗裘天仇。争斗中,柒九一刀猛然劈下,裘天仇侧身避过,一拳击出,柒九回手用刀面一挡,只听“砰”的一声,柒九连退五步方才站定。裘天仇矮身避过陈骁龙的一刀横斩,连点他大包、环跳两处穴道,扔到身后的空地上。再看那边,佘若兰几招间已将纪君南点倒,封了殷长峰的穴道,携着他的臂膀轻轻跃回,颇有照料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