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眼修罗
作者: 李盗花大宋宝元二年,临江府清平县万香楼。
罗帐低垂,锦被翻卷,暗香四溢,精致华丽的鸳鸯床上,一个风情万种、娇笑连连的女人正罗裳半解,如蛇一样缠在一个年轻男子身上。
突然,年轻男子眉峰一挑,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手停了下来,脸色变得凝重。房门外的走廊上,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如疾风暴雨席卷而来,空气中响起了刀剑出鞘之声。
“砰”的一声,房门被踢开,十几个健硕捕快手持钢刀蜂拥而入。就在这时,床上的团花锦被包裹着一个人向门口抛来,皂衣捕快迅速上前将人拿下。被褥如波浪翻卷,一个几乎未着寸缕的女人娇喘着躺在地上。
众捕快瞅着女人雪白的躯体,顿时脸红心跳,眼睛一时无法移开。
清平县副捕头“劈风刀”铁万斤一脚将一名发呆的捕快踢翻在地,怒喝道:“抓不到‘锦豹子’韩青,今天所有人都得蹲大牢。”
铁万斤声如炸雷,众捕快如梦方醒,发一声喊,冲进房内。床上的男子哼了一声,手腕一抖,一把细如牛毛的梅花针破空而来,雨点般撒向门口的众捕快。
铁万斤一把推开身前的一名捕快,大声喝道:“快闪开。”迈步向前,将手中钢刀舞得密不透风,“叮叮当当”的响声连绵不绝,梅花针尽数落地。
床上的男子冷笑一声,从床上一跃而起,只几步踏上窗沿,一脚踢碎窗棂,破窗而出,几下起落,落在相邻一座楼阁的青瓦上。他身手敏捷,跃高蹿低,眼看就要逃出捕快的包围圈,脚步却倏然停下了。
前方狭窄的屋脊上,懒懒散散地站着一个年近五旬的汉子,皂青色的捕快服皱巴巴的,好像很多天没有洗,一脸络腮胡子,眼睛微睁,一副没睡醒的样子,正是县衙副捕头“诛魔剑”胡不求。他拈弓搭箭,远远地瞄准韩青,慢条斯理道:“韩青,胡某等你多时了,还不束手就擒!”
韩青的身后,隐隐传来捕快的呐喊声。他缓缓后退,眼角的余光观察着四周的位置,目之所及,右边是一片苍莽的树林,到了那里就如鱼游大海,谁也奈何不了他。主意已定,韩青猛地踢起脚底的瓦片袭向胡不求,趁对方躲闪之际,身形一折,扭身向右逃去。
胡不求眼中锐光突现,一双手绷满了劲,弓弦声急响,一箭撕风破空射出。韩青高高跃在空中的身形骤然一滞,惨哼一声,重重地跌落下来。
铁万斤率众捕快追近,将韩青紧紧围在当中。
胡不求从屋脊上跳下,慢腾腾地缓缓走近,翻着韩青的眼皮瞅了一眼,叹了一声:“他活不了了。”
铁万斤有些懊恼,跺脚道:“这小子死了,追查鬼眼修罗的线索就断了。”
鬼眼修罗乃江湖巨盗,凶残狡猾,犯案数十起,官府出动无数捕快官兵追拿,都被他巧妙逃脱。去年,他流窜到清平县,窃取库银三千两,县衙捕头薛万川发现他的踪迹,孤身追寻,却遭他暗算,伤重不治而亡。
库银被窃,捕头被杀,清平县令吴进之颜面尽失,他当众许诺,谁抓到鬼眼修罗,谁就是清平县衙的下一任捕头。其时,清平县衙有两个副捕头,一个是“诛魔剑”胡不求,一个是“劈风刀”铁万斤,胡不求多智善谋,铁万斤刀法过人,是薛万川的左膀右臂。他二人自此日夜查探,追查鬼眼修罗的踪迹,名为薛万川报仇,实为捕头之争。
“锦豹子”韩青身世隐秘,无人知晓,却被胡不求想尽办法查出,他是鬼眼修罗与人苟合的私生子,极得其宠爱。韩青相貌俊秀,轻功卓绝,惯喜寻花问柳。
衙门眼线得知韩青也随鬼眼修罗潜入了清平县,经常在万香楼嫖妓,立即报知县衙。胡不求和铁万斤遂率合衙捕快,将万香楼团团围住。哪知韩青逃跑之际,被守株待兔的胡不求一箭射杀。
胡不求绕着尸体不急不躁地走了两圈,摸着络腮胡想了想,道:“封锁韩青已死的消息,让眼线在酒楼食馆放出风声,说韩青被擒,择日押送京城。”
这一招果然奏效,鬼眼修罗获知消息后,救子心切,毅然冒险前来劫囚车。
官道上,五十名从州府调来的弓箭手将鬼眼修罗围得如铁桶一般。闻知儿子已死,鬼眼修罗全身发软,毫无抵抗之力,坐在地上哀声大号。
县衙捕快一拥而上,将其拿下,关进大牢之中。
因鬼眼修罗武功高强,心计过人,铁万斤便敲碎了他的琵琶骨,废了他的一身武功,再加以重锁看押。
胡不求先是一箭射杀了韩青,后又出谋划策,智擒鬼眼修罗,立下了大功,按理说县衙捕头一职已是他囊中之物,谁知县令吴进之却将铁万斤升为了县衙捕头。
胡不求心里十分不爽,自此日夜窝在酒坊里买醉,意志消沉。
这天,捕快孙小禄火急火燎地跑到酒坊,告诉胡不求:“胡头,鬼眼修罗越狱了!”
“越狱了!咋回事?”胡不求酒醒了一大半,睁开眼睛问。
一个被废去武功、已经半死不活的囚犯竟然逃脱了层层看守的大牢,当真匪夷所思!胡不求当即和孙小禄匆忙赶回县衙。
所有人都心情沉重,面色紧张。
鬼眼修罗是刑部挂了名的要犯,没有抓获另当别论,因为十几年来,各地官府都拿他没办法,可是既已将他缉拿归案,关进了大牢之中,如今却被他越狱了,这事一旦让朝廷得知,清平县的麻烦可就大了。
审问负责看守鬼眼修罗的人得知,因鬼眼修罗手脚已废,功夫尽失,狱中守卫便颇为松懈。忽一日,鬼眼修罗神神秘秘地告知看守一个藏有窃来财物的地点,看守将信将疑,依言去搜,竟然真的搜到了几十两纹银。数日后,鬼眼修罗又说出一个地点,看守再次在那里搜到了一些价值不菲的珠宝首饰。大约半个月后,鬼眼修罗对看守说,他最大的一处藏宝地藏有珍宝无数,若是取获,能让他们一辈子享受荣华富贵,只是藏宝地点十分隐秘,设有秘道机关,需得他亲自去开启才行。看守怦然心动,于是几个人半夜里偷偷放出鬼眼修罗,和他一起前去取宝。到了藏宝地点,鬼眼修罗启动机关,将看守们困住,自己却逃之夭夭。
夜色深沉,县城大街上一片沉寂,枯柳巷里零零落落亮着几盏灯光,像夜宇中闪烁不定的孤星。
县衙副捕头“诛魔剑”胡不求揉了揉有些昏花的眼睛,微驼着背,慢腾腾地走进了巷子。为了鬼眼修罗的案子,衙门里上上下下十几号人,折腾了几个月,却依然没有着落。这对当捕快几十年、破案无数的胡不求来说,简直是个不小的打击。
门扉在寂静的夜里发出“吱呀”的响声,本已睡下的妻子柳摇枝听到声音,半欠着身子,睡眼惺忪地问:“回来了,饭菜在锅里热着,赶紧吃吧。”
胡不求“嗯”了一声,算是听到了,似乎没有多余的力气回答。他掀开锅盖,将饭菜端上桌,桌上一盏油灯亮着微弱的光。妻子知道胡不求是个闷葫芦,也不在意,翻身又躺下了。
草草吃了点儿饭菜,解下腰间有些陈旧的酒壶晃了晃,胡不求心想:“酒不多了,明天该去酒坊打些酒来。”他仰着脖子喝了一大口,抹了抹嘴边的酒渍,拖着疲惫的身躯进屋,倒在床上进入了梦乡。
衙门的事经常起早贪黑,没个规律,因怕吵醒了柳摇枝母子,胡不求一直睡在西边的单间里。
朦胧中,隐约听到轻微的声响,一片淡淡的月光从窗户倾泻屋内。几十年的捕快生涯,让胡不求从睡梦中惊醒。他微微睁开眼睛,赫然瞧见床前站着个身材矮小的黑衣人,面目狰狞,仿佛戏子的脸谱,油彩斑斓。他手中握着一柄寒光闪闪的短刀,正要朝胡不求胸口一刀刺下。胡不求顿时睡意全无,翻身从床上滚下。
黑衣人振臂一刀刺来,刺在了被子上。
胡不求抽出挂在床头的佩剑,一剑朝黑衣人当胸戳去。黑衣人似乎没有料到他在睡梦中还会反击,躲闪不及,一剑几乎没入他的胸膛。黑衣人捂着胸口踉踉跄跄地后退,鲜血从指缝中溢出。他靠墙站定,狰狞的面孔上,一双满怀恨意的眼睛瞧着胡不求。
胡不求的耳边隐隐传来妻子的呼喊:“老爷,你怎么了?”
他慢慢苏醒,摸着脑袋,只觉头痛欲裂,手扶着床沿,触手冰凉。
妻子披着衣,将油灯放在临窗的桌上,随后将胡不求扶起,道:“怎么睡到地上了,又做噩梦了吗?”
胡不求睁眼一看,原来自己是坐在床前的地上,额头上尽是冰凉的汗水,贴身的衣衫尽湿。他心有余悸地朝屋内打量,屋子里只有妻子和自己,地上未见血迹。那柄“诛魔剑”挂在床架的挂钩上,没有被人动过的痕迹。
胡不求披上衣裳,想了想,抽出剑,就着摇曳的灯光察看,剑锋雪亮,如一袭白练,锋刃上的血槽也没有痕迹。他插剑入鞘,闭目沉思,面露疑惑,突然想起什么,疾步走到床边,掀起被褥。
黑衣刺客一刀刺在床上,被褥应该被刀锋划破!然而,他仔细翻看后,一无所获,被褥完好无损。
胡不求睁大了眼睛,半晌不语。慢慢地,他脸皮抽搐,面色痛苦,双手不停地捶打着自己的脑袋。
妻子见状,上前扯住他的手,面容哀戚道:“老爷,这半年来,你总是精神恍惚。年纪这么大了,整天和那些穷凶极恶的歹徒打交道,我在家里总担心有个什么三长两短。”说着,低下头抹了一把眼泪,“现在檀儿大了,家里也不靠你当捕快这点儿俸禄,赶明儿就和县太爷说下,你就告老在家安心享福吧。”
胡不求神色稍稍缓和,不耐烦地道:“一个梦有啥担心的?谁没有做过噩梦?妇道人家就是喜欢瞎操心。你回去歇着吧,别惊醒了檀儿。”
妻子无奈,面色愁苦,唉声叹气地退出了房间。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胡不求匆匆洗了把脸,提着剑出了家门。
永昌街上行人稀少,只有几个卖早点的已经摆起了摊子。在巷子口,他买了王小二几个烧饼,一边慢慢地嚼着,一边想着昨夜的噩梦。
近几个月来,胡不求总是做着一个相同的梦,一个身材矮小的黑衣人戴着油彩斑斓的脸谱站在他床前,手握利刃,朝他一刀刺下。冥冥之中仿佛有个声音在他耳边提醒,让他及时发现了致命的杀机。他本能地反应,扭身拔剑,一剑无比熟悉地刺出,黑衣人迟钝地胸口中剑,踉跄后退,指间溢出鲜血。
醒来,一切却都不存在。
胡不求做捕快几十年,缉凶拿恶,不知经历过多少生死险境,从未畏惧退缩,如今,每天从噩梦中醒来,他心底总是涌现出一丝莫名的恐惧。
他咽下最后一块烧饼,拍了拍手,加快了脚步,转过街角,脚步蓦地一顿。
永昌街的转角处,立着个简陋的算命摊子,一个双目失明的枯瘦老者坐在一把竹椅上,手拄一面陈旧的幌子,幌子上写着八个字:占卜测梦,避凶就吉。
这个反复出现的梦意味着什么?是不是预示着将会发生什么?胡不求平时从来不信这些,但是最近一连番的噩梦,让他心下忐忑。时辰尚早,衙门估计还没有开门。他转身朝老者走过去,从兜里掏出几个铜板扔到摊子上。
算命先生苍褐的面庞右侧有一大块疤痕,让人瞧着触目惊心。他微侧着头,似是在倾听脚步声,片刻后,他翻着骨碌碌的眼白,问道:“这位捕爷,要占卜什么?”
胡不求见他是个瞎子,一开口就能说出自己的身份,心下一惊,手不由按住剑柄,沉声问道:“我未出声,你如何知道我是个捕快?”
老者咧嘴一笑,颇为自得道:“贵客脚穿薄底马靴,步伐沉稳,异于常人;兵器敲打腰间,节奏明显,此等装束,不是行伍军汉就是县衙官差。走这条路,穿过一条街就是清平县衙,所以我猜贵客十有八九是衙门中人。”语声一顿,似有深意道,“眼下本县发生一起大案,朝廷要犯鬼眼修罗从死牢中逃脱,只有办案捕快才会这么早赶着去衙门。”
胡不求松开抓紧剑柄的手,神色慢慢松弛。
老者指了指摊前的一条木凳道:“贵客既然来了,就把心中所虑道来,老朽定为贵客一一解惑。”
胡不求没有落座,站在摊前,徐徐道:“近来,我总做一个噩梦,梦见有人杀我。”
老者翻着眼白,问道:“结果如何?莫非贵客总在梦中被杀?”
胡不求目光有些恍惚,慢慢摇头道:“不,每次都是我将那人杀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