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与罚

作者: 石杰

春枝一拿到化验单,心就怦怦跳起来了,她看不懂那些符号,赶紧去找医生。医生只扫了一眼,便冷冷地说:“你怀孕了。”

春枝一听如五雷轰顶,双腿软软地回到家里,把单子朝公爹一扔。巩春生一看,顿时闭上了眼,使劲捶了几下头,末了便叹息一声,脑袋垂到尻子里去了。

两人商量来商量去,得去县医院做人流。镇医院是不敢去的,万一让哪个乡邻撞见了,没活路了,县医院好歹远一些。

那扁脸的大夫检查了一阵子,说子宫内膜太薄,做人流以后恐怕再难怀孕了,连大人的也有大出血的风险。巩春生一听就急了,扯住大夫的袖子说:“你会不会看病啊,咹?现在技术这么先进,哪有连人流都做不了的?镇医院都能做呢。”

大夫反击说:“镇医院能做你咋不上镇医院去?”

巩春生哑了口。大夫气呼呼地甩开他的手,骂道:“没见过你这么当父亲的,连女儿的死活都不顾了,真是的!”一席话把巩春生臊得满脸通红。两人又去了另一家医院,结果也一样,只好垂头丧气地回到了巩庄。

春枝往炕上一扑就呜呜地哭了起来,也顾不得女儿男男坐在身边,哭得气堵声噎,恨巩春生也恨自己!

她清楚地记得,那天晚上特别闷热,她一连在田里拔了几天草,出了一身臭汗,把男男哄睡了,见对门的巩春生屋里也黑了灯,便去灶间烧好了水,舀了一大盆,关好屋门泡了进去。

清幽的月光中,水波微微荡漾着,她不知不觉地打量起自己赤裸的身体。奶子是挺挺的,大腿和臀部也很结实,浑身没有一点儿赘肉,充满欲望的身子散发出青春的活力,慢慢地,心里竟然生出怨艾了:男人真狠啊,电话都很少来,钻进钱眼里去了,好像家里没老婆孩子似的。

屯里的嫂子们常打趣她:“春枝啊,咋舍得让巩二走的?”羞得她想拧她们的嘴。

结婚头两年,丈夫巩二的兴头大得很,像发情的牤牛似的,眼珠子老围着她的屁股转;有了男男后就差一些了,说喜欢儿子,二胎政策一放开她就赶紧取了环,可儿子到底没有人民币的魅力大……

厨房里有脚步声,有人轻轻地推门,道:“枝子,有镇痛片没?我头疼。”

她一惊,含糊地答应着,赶紧擦好身子,胡乱穿上衣服,找出药片送过去。

屋子里没亮灯,公爹在炕沿上坐着。她攥着药的手刚往前一伸,胳膊就被人拽住了,只一拉,便倒在了他怀里,好像一切都准备好了似的。挣扎有过,可是不顶用,感觉像掉进大海了,身子在海面上悠来荡去……海浪紧紧地包裹着她,一会儿迂回曲折,一会儿勇猛前进,她已经不知道自己是谁了,惊恐和兴奋一起撕扯着她的心……

直到跑回西屋里,她才意识到这是十恶不赦,天理难容!但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

怪公爹荒淫吗?是的,他不该设下那小小的圈套,就连平日里的嘘寒问暖可能也是圈套,他们原本亲如父女的呀!父亲活着时和公爹就是交心的朋友,父亲走了,公爹也一直照顾着她们家,直到两家人成了一家人。她崇拜公爹,崇拜他谦和儒雅,不像巩二,喜欢钻牛角尖,可是她从未有过非分之想啊!

巩春生知道儿媳心里苦,几番想走过去,却不知说什么好,他已经是万劫不复了!

那个夜晚是怎么回事呢?是鬼魂附体?还是晚饭时那一盅白酒惹的祸?总之他做了不该做的事!熊熊的欲火从头到脚把他烧着了,但理智回到身上后,他后悔了,害怕了,恼恨自己猪狗不如,恨不得把自己阉了!

原以为自己年纪大了,子嗣的事是再也无缘的,可是老天爷惩罚起他来了。

他了解儿子,万一发现了,兴许会杀了他们!

怎么办?怎样才能渡过眼前这一关?

春枝心里烦闷,赌气般拼命地割庄稼,摘果子,整日里登高爬低,几十斤重的篓子一使劲就背起来。可是任凭她怎样折腾,那胎儿硬是不离开她的肚子,把春枝也弄得泄气了。

巩春生见儿媳这般煎熬,狠心说:“枝啊,我倒有个想法,咱把孩子留下来,咋样?”

正在挑豆子的春枝没想到巩春生会说出这种话,猛然停了手,茫然地盯着公爹。

“怎么也是咱巩家的骨血。我是想……让二回来几天……唉,这辈子我是对不起他了,下辈子我给他当牛做马!”

春枝这才明白巩春生的意思,瞬间涨红了脸,头几乎低到了簸箕里,说:“不行等忙过这阵子,再去外边看看……”心里却已经活动了。

老实说,她脑子里不是没闪过这念头,只是有些羞耻,有些恐惧。也许巩二的归来能帮她渡过眼前这一关,可是往后呢?万一哪天他知道了底细,他会杀了她,剐了她,包括孩子,娘儿俩将会死无葬身之地呀!

想到这情景,她就吓得浑身发抖。可是孩子是她的血她的肉,她心里舍不得。

“只要你守住嘴,他一辈子也不会知道!”巩春生显然看穿了儿媳的心思,口气既坚决又吃力。几天来,他做梦都在琢磨这件事,觉得这不失为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巩家的骨血和儿媳的安危撑住了这个乡村小知识分子的心。

他见春枝不说话了,便仿佛大战前定好了作战方案的将军一般,慢慢地站起身,背着手走进屋去了。

几天后,巩二踏上归程了。父亲让他回家帮几天农活。火车载着他进入了家乡,他的心不知不觉地兴奋起来了。在城市混了几个月,也算是有了点儿见识。他喜欢城里顶天立地的高楼和宽敞的街道,也喜欢城里的女人们。城里的女人会打扮,长得也美,可是忒瘦,看着不起性。他暗暗比较了几回,觉得还是自己的老婆好。

最初来到工地时不习惯,白天忙忙活活的还好说,夜里躺在铁架子床上,便想起老家热乎乎的土炕,想起身边那肉乎乎的身子,却咬牙撑着,连电话都很少打,他舍不得辛苦挣来的血汗钱。

巩二走进院子,一眼便看见一老一小正坐在檐下的台阶上,好像在讲故事,便兴冲冲地喊了声:“男男!”

男男愣了一刹,爬起身,拐着胖胖的小腿跑过来,叫道:“爹爹,糖!”

巩二从兜里掏出一包五颜六色的糖块,叮嘱说:“就吃一块呀,吃多了牙疼。”

男男郑重地点了点头,抱着糖跑进屋里去了。巩二朝屋里撩了一眼,问:“爹,春枝呢?”

巩春生朝南坡一指,道:“下地劈棒子去了。”

巩二也不说话,放下旅行袋就去了南坡的玉米地。果然,秸秆的空隙露出春枝的身影。

春枝知道巩二这时辰到家,本想在家等着的,想了想还是出来了,不时扭头朝村口的路上望,心里又是盼,又是怕。

巩二开口说:“大晌午的,也不知道歇歇?”说罢两手齐刺咔嚓地劈起来。春枝见了丈夫,抹搭着眼皮说了句:“你先干着啊,我撒泡尿去。”转身便朝沟里走去,泪水已经糊了满脸。

晚饭后,巩春生说腰疼,早早地回了屋,巩二待春枝把桌子拾掇过了,便从贴身口袋里掏出一个塑料袋,道:“一万六,你存起来,剩下的年底一起发。”感觉有自豪的资格了,悠闲地啜着女人端来的茶水。春枝的脸上飞过喜悦,道:“一万六啊,这才几个月呀?倒是比家里来钱快。”

巩二又掏出个塑料袋,道:“看看是啥?”

春枝打开袋子一看,嗬,大红风衣,和县城百货商店里挂着的样式一样,穿上还真合身!

巩二咧着嘴嘿嘿地笑了。

夜里的山村格外安静,积攒了几个月的欲火再也隐藏不住了,巩二一猛子便上了春枝的身,狂热得如雄狮,如猛虎,让身底下的女人不由得哆嗦了一下。

工棚里的日子太苦了,清冷的长夜,热身子贴着凉板子。睡不着时,他只能把还没延续子嗣的自责塞进心里,他做梦也想不到有人已经替他播下种子了。

身底下的女人闭着眼,没有以往那种熟悉的呻吟,他把这归结为地里的活儿太累的缘故,不知道春枝的心里正承受着怎样的折磨。

巩二走进玉米地时她心里就有些崩溃了,男人望着自己的目光是坦诚的、热烈的,望得她心里堵得慌。有好几次,她想把事情说出来,然后像犯了罪的人一般,等待法官发落,可是话到舌尖又卷回去了。她痛苦、自责,眼看着巩二稀里糊涂地掉进她亲手挖好的陷阱,却奈何不得。

天堂和地狱的大门都敞开了,恐惧和希望一齐撕扯着她!

巩春生并不比春枝好受。他怕春枝承受不住,道出肚子里的秘密,女人的心总是软的。黑暗紧紧地包围着他,他小心捕捉着对面屋里的动静。时针已经指向九点了,夜深人静的,肯定已经入港了,心里忽然有些酸溜溜的不是滋味,想起儿子,心又抽紧了。

儿子可怜,儿子的清白被老子污染了,为人父的良知像钻头一样钻过皮肤、骨骼,直通通地钻进他的心,痛得他不时地捂住胸口……

来年入夏,巩二得了个儿子。开始听春枝说怀上了,和头胎反应差不多,他心里有些懊丧,以为又是个丫头片子呢,后来又听说早产了,是个儿子,立马就坐不住了,飞灯火镖地赶回了巩庄。

襁褓中的婴儿俊眉俊眼的,和春枝一个模子,喜得巩二心里颤悠悠的,歪在旁边拨弄着孩子的脸蛋,说:“咋整的?早不少天,长得倒挺结实的。”

春枝忙低下头,道:“挪袋子来着,许是抻着了。”看着小小的婴儿说,“给起个名字呗。”

巩二挠挠脑袋,道:“让爹起吧,爹有文化。”

春枝道:“你的儿子,你不起谁起?”

巩二又挠了半天脑袋,道:“要不就叫小儿吧,巩小,咋样?”

春枝道:“都听你的!”

巩二呆了半个月光景,这才一步三回头地回了工地,现下只觉得所有的楼都是给儿子盖的,干起活来更加凶猛,一天三遍地往家里打电话,问小儿白不白,胖没胖,会不会笑了,会不会说话?春枝便把手机搁在小儿嘴边,让巩二听小儿发出的吭叽声。同村的巩永才笑他,说:“生了个讨债的,有啥可高兴的?”

巩二斜了他一眼,说:“你懂个屁!”

出轨的事是再也没有过了,春枝和巩春生也不是不知羞耻的人。小儿的存在,让两人倍感危险和愧疚,心里时时升起罪恶感。恶魔在体内已经消退了,心思只放在孩子和日子上,也是在为自己赎罪。

巩春生是乡村小学的退休教师,不擅长农活儿,现在每日里只是看看书,写写字,扫扫院子。如果春枝去地里干活儿了,他就照顾两个孩子。

可是人世间并不是什么罪都能赎的,巩春生和春枝的罪就在不能赎之列。

工地上冻前就停了工。看守工地的人家里有事,请了假,工头就把巩二留住了,直到腊月二十八的夜里才回到巩庄,身上大包小裹的,一多半是给儿子买的东西。巩春生和两个孩子都睡了,只有春枝一个人,坐在炕上给巩二织毛衣。春枝一边给巩二拾掇饭一边埋怨着:“黑咕隆咚的,这十多里地咋走来的?也不来个电话,咋不赶白天的车呀?”

“手机不是没电了么,票可难买了,给你个惊喜还不好?”巩二厚嘟嘟的嘴唇里蹦出个时髦词儿,“本想在县城住一晚来着,忒想咱儿子了。”扔掉手里的毛巾凑到小儿身边。

春枝赶忙从灶间走进来,手里端着馒头和菜,小声说:“好不容易才哄睡了,别吵醒了。”巩二笑了,抓起一个馒头偎在儿子身边,一边吃一边不错眼珠地看。

这年没有三十,腊月二十九就是除夕了。巩庄人杀鸡宰鹅的,忙忙碌碌,厨房里冒出的一团团白气把村子都熏熟了。巩春生去厨房帮儿媳烧火,巩二歪在炕上逗儿子,男男早饭后就穿上了巩二买回来的大红新衣,屋里屋外地来回跑。春枝一会儿炸丸子,一会儿煎鱼,一会儿做红烧肉,一会儿又是酸菜炖粉条……等端上桌子时,满满当当的都摆不下了。

年饭前照例要先敬祖宗的。巩春生恭恭敬敬地洗了手,供上几样饭菜,磕头,感谢祖宗这一年的庇护,也祈求来年阖家美满,子孙延绵……

想到子孙延绵,巩春生的眼睛就湿润了,心里既高兴又难受,苦辣酸甜一齐往上涌。他巩春生犯了大错,已经没脸见祖宗们了,可是巩家却因此延续了血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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