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戏团顶层楼座

作者: 小仅

Ⅰ. 她、胃、饥饿

眼前的空气中都是悬浮的修饰素,你的眼球表面也有——已是不言自明的存在之雾。不过,她仍感到了饥饿。修饰素没能很好地作用于她的胃部。她要赶地铁去剧场排练,在洗手间的镜子前,深吸了一口气,像偷窃一样谨慎、平缓,也锋利,摄取空气中的纳米级微粒。新闻说得多么美妙:“不用过分担心泄漏。”像以轻微的贬低进行夸赞。新闻里解释说,进行过任何种类修饰素定制的人,都可以直接适配空气中的机器人;此前未定制过的人,也仅会轻微发烧,在退烧后获得自己的修饰素群体。另外,它们在室外环境里的“降解速度高于增殖速度”,说明泄漏的修饰素终会消失殆尽。当然,这微妙的措辞,也证明了其不可思议的成活能力。离开高清洁度的生产线,仍能在云层中自行增殖一阵,而不是直接降解。对于修饰素的功效,就更可相信。修饰素是一切药物,是一切纳米机器人,是万能的干细胞——超出普通万能的万能。这次的泄漏简直是最好的广告,也是最好的社会福利之一,免费派发的健康。谁途经泄漏区域不多吸两口空气呢?

直到最近几天,地铁站附近的拥堵才缓解。地铁重新开放了。她才重新去剧场,投入她饕餮般的“吃戏剧”式排练。再次,以“精疲力竭”填充自己。

与他分手以后,她胃部的“集中修饰”手术,好像失效了。她又感到,乃至看到了饥饿。极端饥饿。

饥饿到底是什么感觉呢?大学时,她参与环保社团,喜欢上了一个皮肤白净的男生。鼓起勇气表白后,却被婉拒了。她就感到了饥饿。能想起成长过程中被阻断的各种瞬间。比如搛起红烧肉以后,猛然而至的筷子的击打。虎口很烫,她很羞耻。父亲把那块肉打落在了盘子里。她吃得多吗?并不算多。她对食物或其他欲望也没有病态的渴求,她没有不良嗜好。但被打断的时候,饥饿的感觉就会喷涌出来。或者说,像一口向下吸气的井,逆向的龙卷风,倒着吸走地面的各种事物,具象与抽象的事物。她能看见自己的胃袋。胃袋有罪。毕业以后,她感到饥饿的次数越来越多,终于体重也开始增长。所以,她给胃部做了手术,听从了某人的建议,在某家私立医院。走廊上有一句广告:“让你的爱情像铁胃一样坚固。”在他们看来,很多人对胃进行集中修饰,是为了维护情感关系。她也是吗?

作为话剧演员,她应该先去定制与演技相关的修饰素,不过她没有。剧场的同事基本都进行了与形体相关的集中修饰手术。只有她迟迟不去。她这样做是出于对修饰素的不信任,或者说半信半疑。修饰素原本是专能的纳米机器人,用来攻克各种疑难杂症。随着神经网络算法的加入,纳米机器人的发展变得极为迅速,马上变得多能,甚至万能。从某种意义上讲,修饰素已经不只是作用于人类的胚胎干细胞,甚至是一切哺乳动物,或者说一切动物。它能分化成一切细胞。这种感觉有点奇怪:难道这样的人造物,与生物竟是同源的?我们是建立在什么之上的?

这样的伦理学或哲学问题,显然不是最直接的。最直接的问题在于,她对神经网络算法的价值判断,并不信任。算法可以学会下围棋,因为围棋每一步的价值是可以判断的,基于最后的输赢就能复盘。围棋的目的指向明确。当神经网络复盘的次数足够,它们建立的价值网络就足够可靠。每一步的价值并不以人类的判断为准则。可很多事物不是。比如怎么样才算优秀的演技?她从未想清过,只有个模糊的倾向,可她知道自己要的与别人不同。也许不存在绝对优秀的演技。表演的价值是以人的判断为准的,不同的人又有不同的判断,所以她猜测修饰素难以起作用。

表白被拒后的一天傍晚,她无意中走进学校的一幢楼,楼层交错复杂,在里面迷失了方向。她看到有几个学生站在一扇门前,似乎讨论着什么。走近看时才发现支在门口的话剧海报。原来这扇门后不是教室,而是一个小剧场。他们向她介绍演出的内容。她买票入内,话剧马上便开始了。那是一个近似于诗朗诵的话剧,几个角色交替说话,穿插少量的动作。开始她觉得挺没意思的,可不知到了第几分钟,眼泪掉在了腿上,她才意识到自己在哭。现场的语言形成了一个空间。她看到了语言。她从口袋里摸出纸,越哭越厉害,被话剧营造的完整世界震撼住了。

从那天起,她决定自行学习表演、编剧和导演。她报了一个表演班。老师让他们大声喊叫,让他们尖叫,让他们跺脚——解放天性。她觉得很有意思。老师让他们重新学习站立,学习坐,学习走。从熟悉的动作中找到陌生,再在陌生中建立新的熟悉。她觉得很有意思。老师让他们进行各种联觉练习。她深受启发。老师让他们练习台词,练习身体的各种控制力。她就此进入新的世界。不过,她不满意的一处细节也在其中。或者说,这是她与老师诸多分歧中,最有代表性的一个分歧。

老师让她坐在椅子上,表演一个看电视的人。她就坐在了椅子上。

老师说:“现在放的是新闻,大巴车祸坠桥。”

她没有任何表情。

老师说:“现在是滑雪节目,非常刺激。”

她没有任何动作。

老师说:“现在是一出歌剧。”

她没有反应。

老师并不认可这样的表演,觉得她什么都没有演,觉得这不是表演。老师想要强烈的动作,给人强烈的确认。可她不那么认为。老师也坐到了椅子上,给她表演一连串的神情变化,搭配一些语言动作。她觉得这样过于夸张。

她平常在电视机前,不会带什么表情。她在家里看电视的时候,如果声音太响,就会被爸妈调轻。他们不允许她在看电视时说话,他们也讨厌她自言自语。

他们会说:“安静一点。”

她并不反对父母这一套,相反,她觉得有一种表演方式,是“无动作的动作”。

为何看到喜剧一定要拍腿大笑?

她并不反对老师示范的表演方式,只是觉得任何表演方式都有其适用范围。不同的表演方式,适配给不同的剧本、剧场,也适配给不同类型的演员。

这就是为什么,她对修饰素半信半疑。

在人类还是原始人类的时候,在意识到自己赤身裸体以后,人类就开始修饰自己。人类以毛皮、树叶包裹身体的各个部位。是御寒,还是保护自己不被扎伤?选用不同的材质,是基于周围有何种材料可以利用,也基于不同的目的。赤道上的原始人,不会穿太多的动物毛皮。人类以衣物修饰自己,也出于对抽象的羞耻的掩盖。穿衣服也成为一种欲望。时至今日,人类对穿衣服的渴望不亚于对美食的渴望。可是显而易见,人类对衣服的审美并没有达成一致,也不可能达成一致。神经网络可以算出一种“最美”的衣服,来整合全人类的审美吗?

这是她对表演,对话剧,也是对很多事物的理解。是她对价值的倾向。虽然模糊,却一直在主导她。她倾向于开放,对能解决一切的东西表示怀疑。

虽然她知道,万能的修饰素给出的答案,不会是固定的“一”,而是富于变化的“多”。

但她仍感觉,这样的时代还没到来。还差那么一点点,大家却已经为虚假的万能狂欢。

当然她也是其中之一,她可能是“无狂欢的狂欢”。

临近毕业时,她读到卡夫卡的一则短篇小说。很短,只有两段话,却给了她很深的印象。有梦的朦胧和现实的锐利,或者说现实的朦胧。她把这篇小说抄下来,夹在本子里反复读,读到都可以背诵默写了。小说叫《马戏团顶层楼座》,占据一页的篇幅。故事很简单,讲一位年轻观众坐在马戏团的顶层楼座,这个位置一般是廉价边座,不太好的座位。这位观众想,如果马戏团的表演是羸弱的女艺人骑着病马,还被挥鞭驱赶,那他就可以冲下阶梯大喊了,以此阻止一切。可是残忍之处在于,现实并不那么残忍。女艺人并不羸弱,马也非常健壮,老板对可能伤害到他们的事情,都略带犹豫,这是他的友好之处。那些更危险的事情,老板对女艺人与马愈加有爱护的急切。一切正常,一如生活。所以那年轻的观众沉浸在退场曲中,如沉溺于沉重的梦,流下泪来。

她太喜欢这篇小说了,这正是她想要的“无动作的动作”。他的动作先是在假想中,再是微弱的“流泪”。他坐在顶层楼座,离舞台中央极远,是一个边缘的座位。

面对正常的生活,她为何流泪呢?为何梦会沉重呢?

她很想把这个故事排成话剧,带到当时她误入的剧场去演出。她想在剧场里呼吸这个故事。可临近毕业,已经没有时间去完成了。毕业后,她尝试了诸多工作,却感到一点也不顺心。她感到被打断,乃至被折断般的饥饿感。她的体重飞涨。男同事对她说,再这样下去,连性骚扰她的人都不会有。她感到一愣,毅然辞掉了工作,找到一家观看过演出的剧场。她在这里看过一出话剧,剧本获得了普利策奖,可演得很差。她也在这里看过一出话剧,改编自卡夫卡的小说,演得很好。这家剧场符合她的开放精神。她觉得自己可以在这里工作。她果然可以。她可以表演。在剧场工作几年后,她仍想把《马戏团顶层楼座》改成话剧演出。

她在分手之前,有一个文艺青年男友。他还不是她男友的时候,她请他到她家吃饭。那时他们的关系,比较微妙,只差一线。不知道为什么,她选择了自己下厨做饭,在厨房忙得团团转。她展示出的厨艺混乱,却清晰。混乱的是整个厨房,堆满了各种备菜的碗碟。而锅里的内容很清晰,几样食材好像完全不搭,色与香都没能炒到一块儿。她像在炒马蹄铁、螺帽和麻绳,混乱的交响乐。看她在忙忙碌碌,他从客厅起身站到厨房门口,看了会儿,猛地冒出一句:

“马戏团。”

她吓了一跳,停下手中的锅铲。

他在形容她的厨房很乱,她知道的。要是换别的说辞,她应该已经生气了。至少是有点生气。

可他说的是“马戏团”。

她问:“是卡夫卡的‘马戏团’吗?”

锅里已传来烧焦的味道。

“没错。”他说,“是《马戏团顶层楼座》。”

他想的果然和她一样,她心里当即决定和他在一起。哪怕他已经见识过她做菜的狼狈。

吃饭的时候她问他:“有没有读过一篇小说,讲一只猴子变成了人?猴子絮絮叨叨地写了份报告,说自己是怎么从猴子变成人的,猴子和人的区别。”

“卡夫卡《致某科学院的报告》。”他说,“那我也问问你,一个短篇小说,讲一个人变成了蝴蝶,在通往天堂的台阶上飞,不生不死……”

“《猎人格拉胡斯》。”她说,“也是卡夫卡的。”

停顿一下,她又说了起来:“豹子般敏捷的猎人在森林追捕羚羊。他会吃掉那只羚羊,穿羚羊皮,死的本该是那只羊!结果他自己却掉下了悬崖。是什么小说?”

“还是《猎人格拉胡斯》。”他说。

他又想了个题目:“出生在臭鱼摊的香水制造天才,他的身体却没有任何味道。后来,他开始杀人做成香水。自己没有气味,却能制造香水的空心杀手。谁的小说?”

她想了想,确实没有读过。她承认没有读过。

“聚斯金德的。”他说。

他在一家文化公司工作,打理一些新媒体账号。他们的公司,被同院子的啤酒公司收购了,所以他得为啤酒公司做宣传。每天的工作就是这些了。他沉迷于德语文学和掌机游戏,也沉迷于小说写作。他在上班的时候就写。把小说文档和新媒体账号的网页并排。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是个宅男。他不迷动漫,但他身上有宅男具备的各种特点。他在掌机上玩一款游戏,在游戏里制作游戏,玩得不亦乐乎。他设计了两个角色,互相射击。觉得不够有意思,又把角色翻倍,让一个玩家可以同时控制两个角色,场上有四个角色。可是其中两个角色是影子,是跟随主角挪动的傀儡。主角要保护影子……

她还是买了一台炒菜机器,把它搁在厨房悬挂的壁橱里,要用的时候取出来,用完了再放回去。她喜欢这个厨房。她说这确实是“马戏团顶层楼座”了。

炒菜机器的功能很齐全,菜谱存储量极大,还能自由研发菜品。它具备基础、有效的智能,又给人一定的参与度。他对此很感兴趣,找到了近似玩掌机游戏时的快乐,凭想象力折磨机器。只是他参与研发的菜品,实在不怎么样,也折磨自己的肠胃。只能说比她做的稍好些,也比他做的好一点。毕竟是智能机器,还是加入了一定的纠错功能。一直以来,炒菜机器运行良好,备好指定的净菜丢进去即可。清洗也是半自动化的。直到修饰素兴起,一些常见的疑难疾病被逐个攻克。那时修饰素还叫专能纳米机器人。再没多久,提升整体免疫力的修饰素出现了,能改进厨艺的修饰素也出现了。只要去抽血,等待一个月,为私人适配的修饰素就能备好,像定制一套柜子一样简单。到医院做一个小手术,就能提升免疫力,就能提升厨艺。炒菜机器的销量一落千丈。此时,神经网络算法得到了大量应用,修饰素技术与之做了很好的结合。同时,神经网络也制造了很多不明所以的垃圾。不仅限于影像与文字。她的男友很讨厌神经网络技术,对此他有点愤世嫉俗。神经网络在语言上拟人,污染了网络环境,原本就不够真实的网络变得更加真假混淆。网络变得像一口无比巨大的浓痰。一些激进分子将神经网络算法与DDoS攻击结合,制造毫无意义的影子信息,批量狙杀掉他们认为“老土”的设备。其中就包括他们的炒菜机器。有一天,他们正在联网更新菜谱,海量的影子信息冲进它的大脑。它一下子就宕机了。而制造它的公司已经倒闭。此后,它失去了炒菜能力,只能在单机模式下查询既有的菜谱。她把它搁到厨房壁橱里。再没多久,他们就分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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