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野(短篇小说)
作者: 智啊威一
古庙被动物撞毁后,一个尖细的嗓子率先悲鸣了起来,紧跟着,一双双膝盖跪在了大地上,一时间尘土飞起,淹没众人。
人们透过惊恐的眼泪,望着废墟,身子止不住颤抖了起来。在众人的颤抖和痛哭声中,有人从地上站起来,连滚带爬朝废墟扑去,嘴里喊道:我哩菩萨啊!
然后双手往下挖。
这举动引起众人效仿,一时间废墟上爬满了人:砖头的棱角和断裂的椽子扎破了他们的手,流出血,但他们浑然不觉,依旧疯了般往下挖。
那天,整座废墟被翻了个遍,依旧不见菩萨的尊容,众人失魂落魄,在这片废墟上垂手而立,放声恸哭。
往昔,但凡日子稍有波动,羊庄里的人便会来到古庙前,给菩萨跪拜,上香,祈求庇佑或启示。但现在,菩萨没了!
古庙为砖木结构,屋顶铺着一层近乎翡翠般的琉璃瓦,远远望去,流光溢彩,很是精美。殿内雕梁画柱,墙上绘有佛教十二圆觉壁画,局部色彩虽已剥落,淡化,但依旧可见其精致画工。
如今,古庙的模样便只存在于羊庄人的记忆中了,而记忆隔着云雾,显得虚幻又缥缈。
那天晚上,羊庄里的人挤在老金家屋子里,打量着闪电中透明的雨线陷入沉思。他们不知道是该祈祷雨早日停下,还是就这样永无休止地落下来,直到雨水把羊庄的皮肉淋烂,把村子的骨头冲散,人和动物一起,被流水裹挟着带离人间。
“这场雨不是雨,是龙王爷看我们可怜,一边哭,一边敲锣打鼓地在给我们集体送葬哩!”
“不能总说这些丧气话!”
“……这羊庄……恐怕是要成为动物的啦!”
“千百年来没这个理儿,啥时候也不能让动物骑到人头上去撒尿!”
“要骂我是软蛋你们就骂吧!”吴三说完这句话,便命令金枝回去收拾行囊。金枝低着头从人群中走过去后,回头怯生生望了一眼老金,便一头扎进了漆黑的雨夜中。
众人或羡慕或蔑视地看着金枝的背影被雨水一点点吃掉,然后齐刷刷转过头,把目光投向坐在堂屋正中间的老金。
老金哼了一声,从凳子上站起来:
“有句丑话我说在前头,一旦走了,就永远别再回来,羊庄不欢迎软骨头!谁要想走,现在赶紧回去收拾收拾,跟吴三一起,连夜滚吧!”老金声音洪亮,震得众人的耳朵嗡嗡响。
到了后半夜,雨势弱了很多:雨声稀疏,时断时续。那些收拾好行囊的人先是从窗口探出头,伸手去感受雨的密度和频率,脸上绽开了笑,又很快淹没在苦涩和茫然的汪洋中。
在夜色的掩映下,人们背起行囊,走出家门,和吴三一起,拖家带口,沿着积水的小路,离开了祖祖辈辈生活的羊庄。
那天晚上,四周黑魆魆的,人们脱了鞋,赤着脚往村外走。当众人走出村子,停下脚,回过头,看到羊庄,一双双眼睛顷刻间浸出了泪水,回望着羊庄巨大的黑影像浓稠的墨水一样氤氲着,在无边无际的夜色中,正一点点淹死那些还留在村子里的人。
此刻,大家已经走出了羊庄的耕种范围,走在一片干旱荒芜的平原上,这里仿佛几十年都不曾下雨:土地饥渴,裂缝纵横交错,每一道都有二指宽。
他们一个个口干舌燥,双腿发软。路已走到了尽头,现在正走在灰扑扑的平原中,身上的力气一点点被大地吸走,眼前的光景开始昏沉,摇晃。此刻,没有人不想停下来美美地睡上一觉,可当想到自己被一群动物撕咬,身上的皮肉被撕烂,在动物的嘴里来回咀嚼,骨头被咬得咯嘣咯嘣响时,一个个便打起了寒颤,赶紧掐灭停下来休息一会儿的奢望,强打起精神继续往前走。
这时,最后一缕霞光被夜色浇灭了,四周黑咕隆咚,接下来该往哪里走?领头人吴三犯起了愁。但好在这种漆黑的状况并未持续太久,星星就陆续冒出来捅破了夜幕,射出光照耀在平原上。
吴三停下脚步,左右打量一番后说:
“都休息会儿吧,休息半小时,待会朝着最亮的那颗星星继续走。”吴三话音刚落,逃亡者们一个个便像稀泥样,瘫在了地上。金枝把包裹从背上取下来,把菩萨放在地上,揭掉红布的一瞬间,众人都惊呆了。
“这不是我们的菩萨吗?!”一双双疑惑的眼望着金枝。
“我提前把菩萨救出来了,怕被动物们知道,没张扬。”金枝用胳膊抹着额头上的汗珠,轻描淡写地说。
在这荒无人烟的野地上,在惊慌而无助的逃亡中,众人看到菩萨,像一群饱受苦难的孩子突然见到了自己的母亲,当即跪在菩萨跟前失声痛哭了起来。那哭声逐渐汇集到一起,像一曲哀乐,在平原的夜色中四处飘荡。
吴三正坐在一旁休息,忽听到众人的哭声,赶紧从地上跳起来怒喝道:
“都不想活了是吧?想把动物招惹过来?都不想活了是吧!”吴三的声音虽不大,但很有震慑力。
在他的训斥中,哭声骤然熄灭,只剩下一张张泪脸磕头如捣蒜,在菩萨面前。
“菩萨连她自己的窝都保不住,还有工夫保你们吗?”
吴三的这句话听上去颇有道理,村子里那座供奉菩萨的古庙,已被动物们撞成了一片废墟。拥有无上神力的菩萨,连自己的窝都保不住了,又如何来保我们?
众人品咂着这句话,一个个挠起了头。
“吴三!要不是我天天拜菩萨,求她保佑着你,你早就被牛蹄子踩死或是被狗撕吃了!”
一向唯唯诺诺的金枝,听到自己的丈夫质疑菩萨时,不知哪来的勇气,竟出言顶撞了他。吴三一愣,待确定那声音是从金枝嘴里发出,旋即扑上去,朝她的脸上扇了两耳光:
“动物反了,你也要跟着反是吧?”
金枝左右脸上,一边一个红手印,仍一脸强硬道:
“吴三!要不是我天天拜菩萨,求她保佑着你,你现在不是被驴蹄子踩死,就是被狗撕吃了!”
吴三又要跳上去打,却被一旁的木槐拉住了:
“都这个时候了,还是省点力气吧?信就让她信呗,不看别的,还不看泥鳅的面子吗?”
当吴三听到儿子泥鳅这两个字时,心头一酸,眼泪顺着脸上的沟壑流淌了下来。他转过身,朝羊庄的方向眺望,一片暮色之中,仿佛再次看到身材瘦小的泥鳅,躺在一汪血水中,他的肚子被家里的那只山羊撞出了一个大窟窿,嘴巴咕咕地朝外冒血……
那天吴三回到家后,望见这幕光景,脑袋嗡的一声炸了。紧跟着,他双眼通红,拎着一把杀猪刀,冲到街上,见鸡杀鸡,见羊宰羊……
那个时候的自己,何其勇猛啊!拎着刀跳到动物堆里浴血而战,还扬言要跟羊庄的动物们血拼到底。可万万不曾想到的是,这才过去多久啊,自己竟被那群动物彻底击垮,夹起尾巴,灰溜溜地逃离了羊庄。想到这,吴三叹了口气,摇摇头,又继续往前面走。
平原上的星星越来越多,也越来越亮。每一颗星星都像是自己死去的亲人的目光,散布在深蓝的夜幕上,而最亮的那一颗,或许就是神的眼睛吧!
一群人神情疲惫,昂着头,沿着似神非神的指引,往平原的更深处走……
二
晨光熹微,四野辽阔,一双双疲惫的脚踩着干裂的土地往前走,偶尔会有一两只迷途的鸟雀,在晨光中扇动翅膀,撒下一阵零碎而仓促的啁啾声。
那只鸟先是在空中鸣唱,盘旋,继而逆着晨光飞去,留下一个黑色的背影,在西瓜的视线中越来越小。直到最后,他只得微眯着眼,才能看到一个黄豆大小的墨点,跳动着,逐渐消失在太阳耀眼的光芒中。
西瓜强迫自己不再去想昨夜的糟糕经历,可他越是强迫自己不去想,昨夜的一切便越如泉水般喷涌而出:傍晚,暮霭在平原上流动,一座土岗出现在众人困倦的视线中。那座土岗有三四米高,上面是个长方形的平台,宽约三米,长五米左右,很适合夜间休息,也方便观察四周的动静,即便动物深夜来袭,大家在土岗上站成一圈,居高临下,也好阻止它们的进攻。
走了一天的路,大家又困又乏,但为了安全起见,吴三要求队伍中的男性轮流在土岗上放哨。
到了后半夜,木槐把站岗的重任交给了西瓜。
说是站岗,实际上就是坐在那,睁着眼,以防半夜动物突然追来,向大伙儿发起攻击。
那晚,平原上静悄悄的,月光照耀着土岗上横七竖八酣睡的人,刚离开羊庄才两天,但眼前这群人一个个已是蓬首垢面,像一群落魄的逃荒者。
西瓜坐在地上,睡眼惺忪,整个身子像被一只大手紧紧地抓着,他站起来,伸出双臂,头朝后仰,企图睁开困意对身体的束缚,但试了几次都没能成功。
最后,他又坐到花花的身边,抚摸着她的头发,不知不觉,又沉入了梦乡。睡梦中,他再次看到动物与人打斗的凄惨景象。那一刻,他站在羊庄颤抖的土地上,躲避着气势汹汹横冲直撞的动物,但渐渐发现,自己恍若是一个透明人。
一片混乱之中,他看到母亲被一头牛顶了起来,牛角插进母亲的胸口。母亲咧着嘴,满脸痛苦,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她的双手抓着牛脖子上的毛,双腿耷拉在空中,随牛奔跑的节奏摆动着,像一个杂技演员。
那头牛的视线被母亲的身体遮挡住了,四处奔撞。每撞一处,母亲的身体便往牛角里又进去几厘米,直到两根带血的牛角从母亲的后背钻出来,像两根粗壮断裂的肋骨。
那一刻,西瓜欲挺身而出,却发现自己的双腿被土地紧紧地黏住了,他努力挣扎着,张大嘴巴,却发不出一丝声音。
西瓜的父亲双手举刀,嘴里发着狠,在后面追赶,全然没有察觉到,身后一头黑猪追了上来,那头猪有三四百斤的样子,跑起来像一块黝黑的铁球。
母亲满脸痛苦,嘴巴和鼻孔都流出了血,胸口上的血流得更旺。她侧过头,朝西瓜伸出虚弱的手。西瓜也伸出手,企图越过距离,握住母亲眼中那似有若无的光。这时,他的余光瞥见父亲身后的那头猪,距离父亲只有一步之遥。西瓜大声疾呼:猪!猪来了!猪!!!
西瓜的喊声震耳欲聋,那些在土岗上酣睡的人都被惊醒,一个个连滚带爬,仓皇而逃。有的人慌不择路,直接从土岗上滚下来,头插在松软的黄土堆里,迅速拔出后,尖叫着加速狂奔。
西瓜睁开眼,迷迷糊糊之中被花花拽着,跟人群一起奔跑。
月光下,一群人在平原上仓惶奔逃,有的抱着孩子,有的拉着女儿,有的背着父亲,有的抬着母亲,有的摔倒了又站起来,有的站起来又倒下去……
慌乱中,孩子的哭声刚炸响,就迅速被一双粗糙的大手紧紧捂住,把那声音闷死在口中。
“西瓜,来了几头?”耳边呼呼的风声中夹杂着一个声音。
“啥?”
“除了猪还有别的吗?”另一个声音颤颤巍巍。
“猪?”
“除了猪还是猪吗?”
“猪来了?”
“本以为逃出来能活个命,这下倒好,猪来了……恐怕一个都活不成了!”
捂孩子的手松弛了下来,尖锐的哭声再次响起,交织着哽咽和杂乱的脚步声,在月光漫溢的平原上震荡开来。
月光下,大地像覆盖着一层薄薄的银霜。
渐渐,奔跑中的西瓜清醒了过来,“这是跑啥哩?”他追上最前面的吴三,一脸茫然地问道。
吴三突然停住脚,转过身,像一块巨石挡在西瓜脸前。众人看吴三停了,一个个也收住脚,怔在那里,望着西瓜和吴三。
“你问啥?”吴三满脸疑惑,盯着西瓜。“你不知道我们为啥跑吗?”吴三又补充了一句。
“我怎么知道你们为啥跑?!”
“你刚才在土岗上大喊猪来了!”
西瓜脑袋里一片混沌。他努力回忆着,噩梦的内容在脑海中逐渐浮了起来,然后他垂下了头。
“我刚才做噩梦,说梦话了……”
西瓜话音刚落,人群中的木槐冷不丁地跳出来,朝他胸口上踹了一脚。西瓜猝不及防,倒在地上,双手捂着胸口,嘴里发出断断续续的呻吟声。
花花见自家男人被打了,指着木槐大骂一声,然后张牙舞爪朝木槐冲上去,却被金枝从后面拽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