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歌(短篇小说)

作者: 智啊威

动物们像潮水一样退去后,哀嚎和哭泣淹没了整个羊庄。人们呆呆地站着、看着,雕塑般一动不动。

这大概是在做梦,一场噩梦。

在梦中,那些流血的人,那些断了胳膊的人,那些被驴被马被牛踢烂脑袋的人……汇集成一堆恐惧。每个人都被眼前的这堆恐惧震慑到了,失了声,像个哑巴,孤立在那里。

这时,有人把湿润的双眼闭上,想以此来熄灭这场噩梦,而当他们怯生生地睁开眼,看到噩梦仿佛一条漆黑阴冷的隧道,直抵死亡的尽头时,不禁胸口一凉,像被子弹击中的鸟,抽搐着,从空中坠落。

吴三拎着刀,走在人群中,像一个被红色油漆粉刷过的人。而那群动物,已经撤到了马河的北岸,老金担心吴三过河去找动物们拼命,再次引来麻烦,便给身边的人使了个眼色,几个人扑上去夺刀,吴三也不反抗,他只是木然地傻笑着,牙齿浸泡在血水中。

动物们集体叛变,令羊庄的人始料不及。关于这其中的原委,和更隐秘的线索,羊庄的人无暇去深究,因为眼前的残局还等着人去收拾,死去的人还要被超度。

众人从残酷的战斗中缓过神来,开始把伤者往村头吴医生的诊所里送。一时间,诊所三间房子里塞满了痛苦的呻吟和刺鼻的血腥。

吴医生汗流浃背,在伤员和伤员之间来回穿梭着。当包扎完第二十一个人的伤口后,天彻底黑了下来,他已筋疲力尽,瘫在地上,视线模糊,仿佛置身在黑黢黢的沼泽地上,身体缓缓下陷,并渐渐沉入了梦乡。

昏昏沉沉之中,吴医生隔着云雾,看到那个留着银针样胡须,穿着蓝灰色长袍,被誉为神医的祖父和消瘦的父亲神色慌张地回来了。

吴医生双眼浑圆,瞬间又来了精神。

祖孙三人多年不见,亦来不及叙旧,便一头扎进了满地哀嚎中,开始救治伤员:有的人要止血,有的人要止疼,有的人要接骨……祖孙三人,从日落忙到日出,连口水都来不及喝。

那一夜,瑟瑟发抖的羊庄被月光紧紧地拥抱着,街道像一段刚被锻造好的银条,延展向平原深处,鸟雀在墨绿的枝头,偶尔洒下一阵呓语,紧跟着又恢复了岑寂。

吴医生缓缓睁开眼,透过混沌的视线,看到精疲力竭的祖父和父亲正沿着纯银般的街道,摇着头往远处走,身后带着九个人,那九个人脚不沾地,像在飘动。他们频频回头,并低声啜泣着,跟着祖父和父亲的脚,向村外飘去。

吴医生的眼睛彻底睁开后,眼前的光景逐渐停止晃动,街道、房屋和人群的形体愈加结实、清晰。

“吴医生,您老人家醒醒吧!文秀的脸被鸡抓花了,羊庄的人又死了九个!”

天空上,乌云凝结不动,灾难的风吹刮着人们血淋淋的额头,在一地痛苦的呻吟中,吴医生企图从地上站起来,却感到双腿绵软,那句话紧跟着又在他耳边炸响了:

“吴医生,您老人家醒醒吧,文秀的脸被鸡抓花了,羊庄里的人又死了九个!”

平原上的风更大了。

狂风卷起尘土和杂物,在乌云笼罩的村子里吹刮着。放眼望去,大地上一片混沌,像天地还不曾被分开,世界上还没有人。

天渐渐黑了下来,四十一具大大小小的尸体,整齐地摆放在打麦场上,羊庄的人排着队,神情哀痛,向死者的遗体告别。人的眼泪都流干了,嗓子也哭哑了,只有淅淅沥沥的雨漫天落下。活着的人胸前佩戴白花,和被整齐排列在地上的死者们一起,沐浴在茫茫冷雨中。

这时,一个湿漉漉的脑袋,有气无力地说:

“本不该死这么多人,如果我们多一丝警觉,就不会死这么多人!”

众人的脑袋一个个低垂着。

“是呀,倘若我们早点警觉起来,也不至于落到今天的下场。”人们一边说,一边沿着记忆的河流,回溯老金被黄牛撞伤后的那段朦胧时光。

当时,老金被黄牛撞伤后,瘸着一条腿,村子里的人都在传他的笑话,那时候,村子里的动物已经开始发生了一些细微的变化,只是大家正忙着取笑老金,对这些变化完全没有察觉。直到古庙被动物撞毁后,人们才真正预感到灾难的风正在某处酝酿,并发出低低的怒吼之音,它随时都有可能席卷而来,把平静的村子吹刮得七零八散。

如今,它来了,猝不及防地来了,裹挟着大雨和动物的暴怒,来了。

在满地的死者中,长鹿的腿被黄牛撞断了,像一根面条耷拉在胸前。他死时,眼里塞满了恐惧,他父亲用手扒拉了几下,都未能合上:

“安心睡吧长鹿,爹拼了老命,也要给你报仇哩!”说罢,长鹿他爹又呜呜啦啦哭出了声。

长鹿带领着跟动物战斗中死去的人,在田野上游荡,遇到村子里早先死去的人时,就收住脚,语带哽咽,把那天人和动物打斗的凄惨光景再说道一番。

他每一次都讲得很认真,动情处泣不成声,迎面而立的死者,用手轻拍着他的肩膀,安慰道:

“别难过了,都这样了,乱套了,全他妈乱套了!”

长鹿得了安慰,心里稍稍好受了一点,紧紧握着对方潮湿而酥软的手,上下摇了摇,然后站在一边,等最后一个亡魂与死者握手完毕后,带领大家,又继续围着村子转起了圈儿。

平原落下暮霭,光景便陷在了虚幻中,长鹿牵着泥鳅的手,带领着众多亡魂回到了村子里,径直朝村子中央的打麦场上走去。那里一个个新的土坟密集地排列着,散发着泥土潮湿的气味。

那些死去的人,一脸苦涩,分别站在自己的坟头上。

“长鹿哥,村子里的人啥时候能把我们迁到坟地里去啊?”泥鳅忍不住问道。

“可能是一个月,一年,十年,亦或一百年……谁能说得清呢?”

听了长鹿的话,大家的心头又落下了一层寒霜,有的亡魂眼睛里闪烁着绝望:

“这就是说,我们要像枯草一样,在大风里没头没尾地飘下去啦?”

长鹿咂吧咂吧嘴,没接话,他站在自己的坟头上,披着暮晚的霞光,伸长脖子,向自己死去的那天望去:

他看到雨淅淅沥沥地下着,空气中氤氲着水雾,吴三突然提高嗓门说:“这些英雄不能往坟地里埋!”此话一出,众人愕然,齐刷刷望向吴三。

“长鹿的眼睛现在还没有闭上,这是为啥?这是死不瞑目啊!我们还没给他们报仇,就匆匆把他们埋到平原上的坟地里,良心咋安啊?”

接着,吴三提议,把众多死者埋在村子中央的打麦场上,这样大家每天睁开眼就能看到自己亲人的坟,看到坟就会想到死去的人,只有时时刻刻想着自己死去的亲人,才不会忘记人和动物之间这血海深的仇恨。

“虽然千百年来,在村子里没有埋过人,当然,我们今天要埋的不是人,是英雄!是豪杰!是烈士!”

随着吴三时而低沉动情、时而高亢激昂的讲述,众人脸上的愕然被一层层剥掉了,对吴三投去认同的目光。

吴三从家里拿来铁锨,带头为死者挖起了墓坑,众人也握紧手中的铁锨,满怀悲痛,在村子中央的打麦场,为死去的亲人挖墓坑。

雨下大了,人们的眼睛被雨水打得只能勉强睁开一条缝,挖出的墓坑很快就被从天而降的雨水灌满了,但人们依旧在拼命地挖。正当大家全力以赴忙于挖坑之际,打麦场上的死者被大风牵引着,在泥泞湿滑的地面上滑动起来。

吴三眼疾手快,他丢下铁锨,向滑动的尸体扑上去的同时大喊道:回家吧!回家喽!

风很大,吴三有点站立不稳,他几次被风刮倒后又爬起来。

吴三最先抓到的是长鹿的头发,他也不管死去的长鹿疼不疼,拽过来就往墓坑里摁。

众人这才回过神来,纷纷扑上去帮忙。

最终,一番手忙脚乱之后,死者才被全部埋进土里。那一刻,大家一个个像泥人一样立在那里,身上的泥水顺着裤腿往下淌,眼前是大小不一的坟包,有的扁扁的,有的塌塌的,有的死者身上的泥土被雨水冲去了,头和脚都露在外面……

千百年来,在羊庄人的记忆中,还从未有过如此狼狈潦草的葬礼……

长鹿收回视线,轻声叹了口气,牵着泥鳅,向屠夫吴三家门口走去,那里围了黑压压的一群人,一只小羊被捆绑着,躺在地上发出无助的“咩咩”声。吴三正蹲在地上磨刀,他时而停下,举起还在滴水的刀,对着天空瞅瞅刀锋,又继续低头磨起来。

围观者中,有的人手里拿着剪子,对着地上那只羊,不断一开一合,发出“嚓嚓”声;有的人手里握着铁锤,隔着两米多的距离,举起来,作出要朝羊头上砸去的架势;有的人则对着地上那只羊狠狠地吐口水,同时把世上最难听最恶毒的话都砸向它。

羊睁着大眼,不停发出“咩咩”声。

吴三时而停下来,目光像钢钉,朝那只羊身上射去:

“今天就要你个龟孙的好看!”他咬着牙,嘟囔一句,又快速磨起了刀。

自从葬罢儿子泥鳅,吴三像陷入了魔怔,他双眼通红,一脸冷峻,终日想着去找那群动物血拼,替泥鳅报仇。

往昔,在羊庄卖肉,吴三见人走来,老远就笑着打招呼。而自从泥鳅被羊撞死后,吴三把那把杀猪刀磨得锋利无比,并用晒干的牛皮做了个刀鞘,挂在腰间的皮带上,右手始终扶着刀柄,睡觉的时候也不曾松开,一副随时准备拔刀的架势。

那天,吴三在河边捕获了一只小羊,他迅速拔刀,在刀尖即将刺入羊的喉管时,又突然停住,黧黑的脸上渗出了阴笑:

“一刀子捅死太便宜你个龟孙了!”他继而收住笑,目光冷冽,望向金枝:

“去,给我拿根儿麻绳过来捆住这畜生!”

那只羊的四个蹄子被麻绳紧紧捆绑着,吴三又挽了一个头套,套在羊脖子上,绳子的另一端在手腕上缠了两圈。

雨后的地面滑溜溜的,吴三腰挂尖刀,手拉活羊,走在羊庄的街道上。那时候,村里的动物们已经集体跑到了马河北岸,并在那里安营扎寨了下来,羊庄早已没了动物的身影,而当看到吴三拉着一只羊赫然出现在街道上的时候,众人大吃一惊,赶紧放下手中的活儿跑上去一探究竟。

见到羊,大伙的脑袋里随即跳出死去不久的亲人,一时间心里很不是滋味,但这种痛苦的情绪很快就转化成了集体的愤怒和声讨。

“宰了它!千刀万剐了它!”

吴三抬起头,望着雨后灰蒙蒙的天空大声喊道:

“泥鳅,爹今天要给你报仇啦!”说着,吴三把麻绳又在手腕上缠了一圈,继续大步前行。

绳套越来越紧,羊把带血的舌头吐出来,耷拉在地上。吴三收住脚,松一松绳套,羊刚缓了两口气,脖子上的绳套又猛然一紧,整个身子被一股愤怒的力量牵引着,在烂泥地上继续滑行。

吴三回头,看到那些打羊者一个个眼含热泪,一边打一边哭喊着自己死去的亲人的名。

那声音把吴三的眼泪震落了下来,透过泪水,他看到儿子泥鳅昔日在田地里放羊,在阳光下牵着羊奔跑嬉闹的光景。那光景一闪而过,紧跟着视线中就出现了儿子被家里的那头老羊撞烂肚子,血流不止的凄惨光景。他停下脚,大声道:

“都别打了,打死这畜生未免太便宜它了!都回家准备把刀,今天我们就在亲人们的坟前,千刀万剐了这头畜生!”

吴三抽出腰间那把明晃晃的杀猪刀,把淤积在心中的悲愤,连同这句话一起,从嘴巴里嚎了出来。

那一刻,死去的泥鳅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生前悉心照料的小羊,被羊庄里的人围着拳打脚踢,他蹲下去,用身体护住羊,可一点用都没有,那些愤恨的拳脚从他身体里穿过去,砸在羊身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泥鳅瘫坐在地,看到父亲一脸凶狠,握刀的手青筋暴起,骨节发白。与此同时,人们找来碗口粗的树干,钉成木架,然后几个人把那只浑身绵软的羊举了起来。

老金把羊蹄子按在木架上,吴三一手执铁锤,一手扶好铁钉,放在羊蹄子上的绒毛里。他举起铁锤,咬紧牙,狠狠砸了下去,铁钉瞬间穿透羊蹄,扎进木头中。羊血从铁钉的根部渗出来,沿着木架蜿蜒而下。那只羊哀鸣着挣扎,却被老金和另外几个人死死摁住,紧跟着吴三手中的铁钉,就砸进了那只羊的第二只蹄子里,羊腿骨被钉碎的脆响在耳边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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