环游记(组诗)

作者: 谢健健

过澜沧江

我想起这是徐霞客涉过的河流,

一个古代的背包客,深入滇西大地,

是否曾望洋兴叹。

我们正回到它发源的方向,像是

梦最初的地方,三江的源头,

那是缓缓融雪的关山,用几条江河

将时间呈现为你我所见的汹涌。

不同于长江的宽广平静与黄河的湍急,

仿佛两侧的峡谷,都曾为它侵蚀,

江水激荡或许已至车窗之外,

一旦它拥抱我们,我们就覆水难收。

当远处梅里雪山的阴影被日头拉长,

试图像母亲重新容纳离家的游子,

澜沧江已奔涌向下游的河道——

任何地方,都不是永恒的故乡。

它留给我们一个午后出逃的梦:

向异国流浪,汇入南太平洋,

这条永不停息出走的江流,

这个从雪山开始离开我们的孩子,

一直在追求热烈的、珍贵的自由。

青田,侨乡

我知道一座涌动向境外的小城,

流向西班牙,或是佛罗伦萨,

将哥特风格的建筑带回山区,

在金碧辉煌的夜色中建起欧洲城。

它贫瘠的现代史,被无数勤劳

而不再归来的华侨书写成国外戏剧,

即使短得可怜,也上演在华丽的剧院。

哺育它的河流,会因为瓯江大桥的

璀璨,而在河面倒映出高楼的剪影:

那些建设起一切的侨胞,将外汇

转化为对出生故乡的反哺,期冀

小城,因为吮吸了他们的血而复兴,

回到那因为出过刘伯温

而闻名天下的荣光。在马德里的华人街,

许多青田人做餐饮致富,夜里回家,

常常破碎了乡心而不成梦。在小城街头,

有一个女孩为我说完了家乡的往事,

她工作的银行每天播报外汇汇率,

城内的人们更留意国外的天气而非自身。

街角新房的门牌号自带简介,浮现

房子主人在国外从事的行业——

那些注定在外漂泊一生的人,

永远保留着归来的,离人的宿愿。

千秋塔

——兼赠蔡英明

可以想象到,塔门会落着旧锁,

探访欲被阻碍在门里门外。

上山的台阶很短,刺金的夕阳

照在行道树疏漏的阴影,

像是迎接归鸟回到她的松枝。

夜幕降临时,塔会亮黄在酒店对面。

而此刻还没点灯,另一种天然

的光束,映照在我们的脸上:

塔身小窗默然包容远客的回声,

千秋万代的闲话,荡漾在你我之间。

应该预料到,归路不复存在,

有的只是此刻身处异乡的彷徨。

我们共同迷路在小城的街角,

回望山顶的千秋塔,那远游的初衷,

有一种永恒的纪念被定格在塔尖。

在李叔同纪念馆

晨练的人群中响起《送别》,馆外

正举行你生前书画的捐赠仪式。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望向你莲花座的纪念馆身,唯有

群鸽,还牢记着人不害物的教诲。

远来的旅人,用不同的方言为孩子

转述你的生平,而你更多地是咽下声音

——哦,热烈的一生,一点燃些什么

就迅速抽身离去,将一切开启完美

的序幕,而把自己谢幕于青丝的颓落。

额上的沁凉让你远离民国的乱世,

而你不是逃兵,即使皈依宗教也难掩

天才的星光。就像纪念馆身的形状,

佛教的七朵莲花瓣,忠实复刻你的成就:

这些年,我甚至要走遍杭州虎跑寺、

上虞晚晴山房泉州你圆寂的晚晴屋,

才能走到你的纪念馆,在“悲欣交集”

的字书前,将你枯瘦的塑像拼凑圆满。

梅里雪山远眺

我们渴望见到日照金山,但往往失望,

更多的时候,我们见到的是阴翳的雪景:

那些过于明亮的事物总是离我们很远,

在旅行中,你早已学会这一点常识。

但你还没有爱上黎明前的黑夜,忍受它

像爱上此刻梅里雪山肃穆的昏暗——

有一种万年积雪即将崩塌的宁静,

荡漾在飞来寺窃窃私语的观景台前,

这座寂寞的雪山,拥挤着人潮来去,

这座失去本名的雪山,守着卡瓦格博主峰,

等候有人越过而非远观。她甚至年年

逼迫自己随气候缓慢沉降了下来,

在不断让渡自我之间,猜测登顶或雪崩,

会在哪一个阳光终于穿透云层的天明?

在明永村

越过澜沧江,向明永冰川前行,

明永河是天地间迅速流转的白烟。

在明永村,风马旗挂在八月的山竹,

枝桠交错间随风像要飘荡到天空。

村口的煨桑炉烧老了,桑烟低迷、

等待坍缩成一圈冰河世纪的灰烬,

为远来转山的旅人,保留余温。

生活在巨大的明永冰川阴影之下,

家家户户承袭了烧香的好闻习性,

愿意每天念经,赞美卡瓦格博神山,

以林间的松果和高原的青稞,侍奉

烟雾弥漫间涌动的雪山与冰川之灵。

黎明当你站在烧香台上远眺,听见

远处传来两声高喊,那是村子里传说,

有一位山神被旷古的风冻出了耳疾。

从马尔康到壤塘

行驶在317国道,

在杜柯河青色的浮冰中

我望见了车窗里的自己,

和流水相向而行,

要去往我庸常生活的背面。

那些粉樱花开满了山野,

山坡向阳的花雨随风扬起,停歇。

密林间深藏着野性诱惑的呼唤。

公路边的藏猕猴,偶尔会下山

寻找食物,但审慎地注视我们路过。

高原的光,在藏蓝色的天幕里

异常慷慨。远方河谷的风传来

冷寂的离歌,司机在车底

闭眼小憩。远游的时间

给工作日有了喘息的温暖:

当浪涛般的消息随着信号消失,

自由会弥漫回黑色的屏幕前——

手机反射里的我比我更像自己,

摒弃了记录和分享的欲望,

完全只为了自我,享受此刻。

或许我们继续向壤塘出发,就会

越来越轻盈,直到浮向云端,

过往的业力都被我们掷入河水,

向东流到入海口,过我原本的生活。

看,我们从此分野出不同的命运。

列车抵达终点时,藏民会献上

洁白的哈达,将我们裹入另一幅

风俗画,但画中的我仍在走着——

离家远行让我实现维度的变幻,

握住眼前,卓玛画师陶瓷般的双手。

从禅茶园到品茗桌前

——赠开信禅师

离开了城堡,走入了

金银花和树莓交相映现的山路,

发丝间获得细雨的阴凉后,

就能在柳暗花明处得见茶园:

陡峭的、蔓延向竹林的梯田,

芽尖绽放出嫩绿色,清灵明目,

和间或几株毛竹推让禅意:

生活在低处,但离大地更近,

要人获得弯腰,而非仰望的视角。

细雨中茶田变得愈发明亮,变得,

像是一幅无限写意的禅宗图画,

我们在画中无意识地伸出手臂,

为后来者明心见性传递一种可能。

桌前的这一杯茶又褪去了炽热,

茶水的泡沫破裂,消隐无数个自转。

茶的小世界,也中断我此刻的回忆——

从细雨中的茶园走到茶桌前品茗,

像两束对射的光形成永不熄火的回路:

茶叶初春时还未开出柔嫩的芽头,

掩映在莫干山岚间,随云雾起落浮现。

在苦夏前吸足了雨水,山风,阳光,

和一位禅师数以千百次的弯腰劳作。

从未去回想过一杯茶的前世今生,

残渣已冷,回甘不绝,舌尖重新沸腾,

翻滚出细雨,山泉,和入山的鸟鸣。

我的嘴唇颤动间吐露这天润的诗句。

香拉东吉雪山

初春的河流是一棵结出冰花的小树。

路过河水,就能坐上通往神山的浮冰,

抛下因泥泞而停运的黄色出租车。

深林里的野路依靠司机的导引,

我们跟随他记忆里逝去的转山路线。

即使他后来徒步前往色达、拉萨,

但香拉东吉的雪线,“藏民闭眼即是”。

山坡上孤零零的石屋,坐在它门边看

神山的主峰,像谷壑间牧人斑白的碎发,

现在它被目光注视了,越近,则越远:

每一缕发丝,都变幻出一头洁白的牦牛,

闯入你的镜头,提醒一切到这里为止——

有不可及之物,从没有人登顶过的雪峰,

针叶松在山麓四散成无数忠诚的士卒。

再临甘肃省博

独自重临,只记得见过铜奔马,

马头略微倾斜,审视游荡的时光:

你已消失好几年,挣脱了集体;

旧合影仍清晰,头发纤长,遮住自我。

在所有藏品玻璃外,我如初见,

已遗忘具体的名称。用几年流浪

确认,记忆会保留多久?为了捕获

最初的那一撇,重新做回蒙昧的学徒。

中山桥下

天桥过道收留了卖花人,

顺着钢筋斜拉的弧度,

河滩如瘫软的床被人潮憩息。

黄河流水声鸣溅溅,

修补我被工作键盘致聋的耳膜。

落日,鸟群,羊皮筏,失去了

车流通行的兰州黄河大桥,更像

一条洞穿两岸黑夜的光束,

被它照亮,就能向北穿过天堑,

得见对岸山中化为遗址的白塔。

照得更远一些吧,带我回到三江源去,

让雪山峰顶的反光,驱散我南方的阴影!

镜湖,芦苇荡

芦花,会被你摘下送给爱人。

那群低飞的白鹭,微微发怔

余下的秸秆,清晰可见的折痕。

湖水喧哗,提醒一封水中的来信:

那盈盈的一握使花瓣永恒。

畅适亭隐没,在鹅黄的芦苇荡

偶尔显露出翘起的檐角。

落日、古桥、潮湿的茅草,

共同引导我们进入立冬深处,

经典小说推荐

杂志订阅